【追月逐影／01】追逐谜一样的月亮，我们看着的是否同一个月亮？

今晚天气不算理想。城里风雨欲来，厚厚的云层开始堆积，缓缓将满月遮蔽。陈伟伦架设望远镜的过程不无犹豫，仿佛已经料到没过多久就得拆卸、躲雨。可每次学生前来询问，他都说，还有机会啊，还有机会看到，要有耐心。

大马雨量多，完整看完月全食太难了

耐心是一次次扑空后依然抱有热情。

好多年前追逐月全食，是与另一位天文爱好者结伴到彭亨最南端。“那次月食是在月亮升起时开始发生。我们想找一个海边看它升起，所以去了东海岸。”披星戴月抵达瓜拉云冰，当天气候也不明朗。“架好设备，我们在车里等，看到云越来越多，想说还是先收仪器。”才刚拆好第一颗螺丝，突然一滴水打落身上，是叶子露水吧？还是雨水？还没搞清楚，大雨已经瞬间倾泻，“很快就整身湿透。那次是观测不到的，蛮狼狈。”

身在马来西亚，平均两三年就能邂逅一次月全食。这些年来，陈伟伦观测月食不会低于20次。可我国地理条件有其利弊——降雨量不少，天空常常多云；观测天象的过程，总是得跟云雨较劲。一场月全食长达数小时，天空少有全程都是清清澈澈，“目前在西马我是没试过。”

仅有两次，他总算不受干扰，成功观测月全食的完整过程。一次是2015年飞去沙巴古达，“天空透明度欠佳”。另一次飞得更远，去到南半球的澳洲，“没办法了，”追月多年，屡次失落酿成远走的决心，“那次我是真要找个天气很有把握的地方，完完整整看一次。”

守在澳洲东南部的旷野，月全食发生那一瞬间，月亮周围闪现满天星星，“原来在没有光害的地方，就算月亮已经走进地球影子里，还是蛮亮的，亮到好像‘在曙暮光时’看到金星那种程度，但又不影响你看普通星星，”等到月球走出地球影子，月光再次把夜空点亮，一瞬间，满天星星又隐身夜幕，“我是特地去体验这种感觉的，很奇妙。”

一本星座书，开启追星的梦想

最初他所仰望的，其实是星星。

小六1993年，陈伟伦闲逛书局，无意在角落书堆里发现一本《星座入门》。以为书里写的是什么星座的人有什么性格，匆匆买回家，“才知道它说的是天上的星座，书里还夹着一张星图（就像地球有地图），标着一些我们肉眼可见的星星。”新村小孩就这样握着星图，在晴夜里四处晃荡，“去挑最亮的一些星座，用眼睛去认。”晃啊晃，两年后父亲送他人生第一架望远镜，从此可以看得更深更远。

探索太空仿佛是人类深埋潜意识的本能欲望，很难说清着迷是为了什么理由。

“我那个年代很巧的，开始看星星没多久，马来西亚在沙亚南做过一次太空展，那时沙亚南还是油棕芭，才刚开发，”小小的陈伟伦身在现场，“苏联将他们当年建造太空站一模一样的模块运来这边。”同时间，本地天文爱好者成立猎星人天文学会，与国营电台合作科普天文知识，1994年创刊大马第一本天文杂志，1999年停刊，“我有听电台节目，也有加入他们，定期会收到简报，知道马来西亚有哪些天文活动。”

巧的也是，生在森美兰芙蓉，全马降雨量最少的地域之一，天晴的日子比较多，“选对地方出生”，他笑。

往后人生方向成了今天的模样，另一本书也很重要——《星空下的彼得潘》作者陈培堃小时候常常流连天文馆，大学期间遇到哈雷彗星回归的天文大事，“书里有说他如何规划去拍摄哈雷彗星，怎么打工赚钱再寄信到日本获得设备，怎么避开天气影响选在台湾最高的玉山拍摄。”果真成了第一位在台湾玉山拍摄哈雷彗星的人。

“他有自己坚持的天文理念，我很有兴趣看他怎么在这个世界去维持天文这项爱好。”

所以后来大学选择物理系。所以后来他也常闯沙巴神山。“中学读那本书，会想，大汉山比玉山还低，”海拔越高的地方，越不会受云层影响，“马来西亚最高在哪里？就是京那巴鲁山了。”终在24岁（2005年）第一次登上神山，“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目前为止去了14次。我就是去过这样多次神山，就是为了星空，因为他影响我——”追逐星月，可以如此踏实又好玩，也可以玩一辈子。

月亮可以怎么玩？

“我们人类对着月亮这么久，有望远镜以来，似乎已经很了解月亮，”各国也已争相将人造卫星送到太空，环绕月球一圈又一圈，“应该很清楚月面有什么了嘛，但是，原来有些东西，即使使用人造卫星长期观测，也不一定发现得到。”

照相技术发明以前，人们观月时，会用绘图形式记录月球表面的坑洼。2007年远赴香港参加高倍天文摄影研讨会，有名讲者分享，“他发现，以前绘图所记录的某个月表山丘，怎么现在那些照片里都找不到，他很好奇这个图形到底在哪里？”因此自行拍摄，总算给他找到前人画下的月面地形，“他分享给我们看，我很震撼。”

震撼在于，即使有了人造卫星，一般天文爱好者依然有机会挖掘未曾发现的新事物。“所以我就去拍咯，对月亮做很多放大的摄影。”

常说外国月亮比较圆，在摄影学上，似乎有它的道理。赤道以外的地域，“太阳不会升到中天，阳光永远斜照，全天候都可以拍到好看照片。但马来西亚不行，只能选在傍晚或早晨，这段时间拍摄最有立体感。拍月亮也是一样道理。”太阳照射月亮的角度不同，从地球观测月表的收获也不同。“角度刚刚好，照出月表上山丘的影子，你才可以看到它。”

即使固定观测同一个陨石坑，“太阳照射角度不同，影子有变化，就算你在同一个月相之下去拍它，坑的形态也会改变。”光影摇曳，加上月球也会自转，“今天你拍这个坑是圆的，隔了几个月再拍，它是椭圆的。”变化之中，“你可能会发现不一样的东西。”

观测月面，发现月亮神奇的一面

月亮藏有很多谜，已经深深躲到云雾里。午夜里陈伟伦越说越细致。

“好像陨石坑外围有环形山，中间会有凸起的地方。”通过阳光将影子打在平原上，便可看见环形山的曲线。“太阳照射角度不一样，我们可以通过影子形态，看见凸起的地方是有一个还是两个，也有可能太阳角度怎么都不对，有些凹凸我们一直都察觉不到。”

“另外，影子跟影子之间也会重叠。我们会研究，这个影子是同个月球表面的feature形成的？还是一种视觉上的错觉？有很多这样的案例。”

想要观测月面细节，需要使用大口径的望远镜，加上相机、电脑等设备，先不说预算会让人却步，“它需要比较长的架设时间，”而大马气候如此善变，“很多时候还没设置好，云朵已经飘来。”陈伟伦感叹，绊倒马来西亚天文爱好者的，常常不是因为技术不到位。“一年下来，可以观测月面的日子寥寥无几，不是划算的投资。除非是疯狂的爱好者（才会这么做）。”

而他足够疯狂。

为什么？“月亮有一种奇怪的动法，叫天平动。”从地球观测，我们永远只能看见月亮的同一面，可基于轨道离心率与自转轴倾斜等因素，月亮移动时会呈现缓慢摆荡的现象，因此在不同时间可以看见月面的59%。“这个月拍的上弦月，跟下个月拍的都会不一样。”

“每次观测月亮表面，就只有那一次机会，没办法复制。这是天文观测最神奇的地方。”

追逐星月的快乐──每次抬头，看见的都不是同一个月亮

2025年9月8日，月全食发生的当下，巴生河流域下起了雨。又是一次扑空。停雨后，陈伟伦重新架设望远镜，在湿地上等待积云散去。要坚持，要有耐心，他常这么说，也静静做给学生看。

凌晨3点，终于等到月亮探头，进程已经迈入后半段的月偏食，月亮正要徐徐滑出地球的影子。

年轻时，追逐星月的快乐，来自一种优越的存在感——我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每个人都希望别人觉得自己很特别”；如今成为马来西亚天文科普的一员，“心态不一样了，”他更在乎知识的传递没有断层。每周四到巴生兴华中学指导天文学会，带队学生参加国际天文比赛，校外他也是寻星天文学会委员。

几天后，他捎来简讯：“每次月食开端，月亮边缘率先触碰地球影子的角度和方位都不同。这次月全食，月亮穿过地球影子的角度，是我从没观测过的。”

月亮一直在天边。可我们每次抬头看见的，都不是同一个月亮。

陈伟伦／高倍天文摄影作品

1.月球轨道处的地球阴影 “这是我在观测月食时，想要追求的终极目标。平时我们无法看见地球影子，只有月食时，我们才能看见部分的地球影子。那么，如果想要呈现一个完整的地球影子，要怎么做？我们必须观测不同角度／切入角度的月食，再将它们结合起来，拼凑完整的地球影子。” “由于马来西亚天气‘得天独厚’，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完成这项构思。”图中集结他分别在澳洲、沙巴和吉隆坡观测的月食，“9月7日这场月全食，它的切入角度正好可以弥补这张图里唯一缺少的部分。我很想在马来西亚完成它，结果还是天意难违。” 单纯呈现地球阴影的，世上大有人在，“但以图中这种形式展示地球阴影，我还没看到有人这么做。”

2.完整月相周期图 月亮环绕地球一圈，需要27.3天；从地球观测，因为月亮对应太阳的角度每天都在改变，产生盈亏圆缺的月相变化，完成一个月相周期需要29.5天。 “如果从月亮会合太阳那刻，开始拍摄一个月的月相，我们可以收齐29.5天的月相变化。”又因马来西亚气候搅扰，“我们是无法在一个月内完成这样一幅作品，唯有趁每次遇到晴天就抓紧拍摄，持之以恒两三年，才有可能收齐。” 这种月相变化图，据陈伟伦所知，目前全马只有两人公开完整影像。如果条件应允，他的愿想是，“我希望到国外找一个整月都是晴天的地方，把真正的月相变化拍摄下来。”

3.2025年9月7日月全食；观测地点：巴生兴华天文台 天气欠佳，直到9月8日凌晨，云雨散去时，月全食已经结束。看见月亮时已是第二阶段的月偏食，“但肉眼还是可以看见，仍处于地球影子里的月面，呈现橙红色的状态。” 月食发生时，阳光中只有红光透过大气层散射和折射作用下，可以穿透大气层，投射到躲在地球影子里的月球表面，形成我们所说的“血月”。“地球的影子，正中央是最昏暗的。如果月亮正中穿过地球影子，那么我们会看到深红色的月全食。这次的月全食，月亮没有穿过地球影子正中央，所以颜色比较亮。” 图为陈伟伦通过相机拍摄，经过HDR处理，所呈现的红月模样，以及每隔10分钟后的月偏食。

4.其他月全食

5.月亮表面观测 “太阳照射角度不同，同一个月面，我们所能看见的细节都会不同。很多绕月人造卫星的观测角度，都是当着太阳直射月面的情况，所以会错过一些需要在特定阳光照射角度才能彰显的月面细节。” ☉情人穹丘： “有关情人穹丘的手绘素描，最早由美国业余月球行星观测家Alika K. Herring于1966年6月所绘。这座拱形小山的外形像是一颗心的样子，所以有了这个名字。现今观测技术可以轻易看到这座山丘，但要把它的细节充分拍摄下来，并不容易。” “首先，太阳照射的角度要恰到好处，才能成功拍摄那条横跨山丘的细小‘溪流’。特别的也是，Alika那张素描是在上弦月期间描绘，而在马来西亚，常常上弦月的夜晚多云，即使遇到晴天，也会因为空气扰动，不容易拍摄清楚。目前为止，我还没拍到一张几乎相像Alika素描图的情人穹丘。” “关于月球观测，国外流行一种挑战，”挑战中列出100项观测任务，“第1项最容易，仅用肉眼观测整个月亮；第100项则最难，是观测那些最难被观测的月面细节。情人穹丘排列在第89项，可想而知要观测它有多难。”

相关报道： 
【追月逐影／02】伊斯兰文明，如何定义新月，观测新月，诞生新月？

延伸阅读：
【玉射精神／01】我的家玉射──一个很中秋的小镇
【玉射精神／02】玉射老街，与时光对话
【玉射精神／03】玉射河印记──重新连结在地新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