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的方式】林雪虹/那永恒的脸孔

她总是郑重其事地为被摄对象拍照，耐心地等待他们摆姿势，让他们和心爱的宠物或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物一同被拍摄。她拍出来的照片充分体现了她的共情的禀赋以及她对生活和生命的尊重。这在所有艺术创作里都是同等重要的。与此同时，这些“永恒时刻”的背后也隐藏着看似永恒（无穷无尽）的东西，比如说被摄对象和玛利亚所正在承受的生活。所有人都有故事。在玛利亚那里，那是她所面临的困境。她的处境总是很艰难，在承受贫穷、西格酗酒和有外遇的痛苦的当儿，她日以继夜地履行妻子和母亲的义务（是谁规定我们必须这样？）。一个又一个的孩子（一共是七个！）迫使她更加无暇专注于摄影，以致那台照相机几度被藏在柜子里。

在写作或画画的路上，你面临的困境又是什么？

在母亲的葬礼上，我拍下了躺在棺材里的母亲的照片（你还记得你母亲的样子吗？）。她死时我不在她身旁，所以错过了入殓仪式。凌晨时分，当我抵达殡仪馆时，她已经躺在棺木里一天了。趁没有人的时候，我从不同角度拍下她的样子。我心惊胆战，幻想着她突然睁开双眼，从死荫的幽谷回到我们的世界。我既忐忑、惶惑，又欣喜不已。

回到北京后，我时常翻看母亲的那些照片。我久久地凝视着她的遗照。过去我对绝大多数的遗照是极度恐惧的。而今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敢于直面那些或多或少揭示了关于死亡的奥秘的事物，比如说陌生人的遗像、骸骨、墓碑，还有木乃伊。

某个夜晚，二姐发来几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发现母亲的裁缝铺里有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袋子里有老照片、剪贴簿、手提袋制作指南及一张一九七四年九月二十一日的《南洋商报》。报纸上刊登了新加坡新慧服装美容女学院十九周年纪念日暨第三十八届毕业典礼的报道。右下角有一张毕业生和教员的集体合照。是一张黑白照。女学生们穿着时髦的白色洋装。正中央有一个发型别扭的女孩，皮肤黝黑，脸又方又阔。不难看出那是个从乡下来的女孩。那是母亲。那年她十九岁，已经辗转从丹绒加弄去到新加坡，在这家学院学裁缝。

看着照片中的那些女孩，我情不自禁地问道：“这些人此时此刻在哪里？她们在做什么？”这些年轻的女孩当中有多少人后来成了真正的裁缝（就像院长女士所说的“借它以谋生”），而不仅仅是为丈夫和孩子补裤子、缝校服？

为这些女孩照相的是谁？他看见了什么？女孩们又看见了什么？我总是在想这些问题。我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试图从中寻找一点点足以指向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暗示或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