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安详】万叶千声/何国忠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这是欧阳修的〈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描述一位女性对男性的思念。邓丽君在《淡淡幽情》专辑里，将题目换成〈万叶千声〉。第一句“别后不知君远近”，直接点明恨的由来。分别以后，男的如今人在何处，无从知道。心情郁闷，眼前景色都生凄凉。第三第四句延续凄绝的离愁别恨，男的走得越远书信就越少，最后音讯全无。天地无边，水面宽阔，可以传书的鱼也沉入了水底，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词的下半阙继续渲染女主角的哀伤，深夜不寐，风吹竹子，萧瑟秋韵，万叶千声撩人愁绪，想要入梦，没料斜靠孤枕，一样无法入眠。要见的人始终未见，漫漫长夜，觉未睡成，灯芯已经燃尽。

我听邓丽君唱此歌时，仅凭自己有限的文学知识理解词中世界。事实也不须人帮忙赏析，此词简易，只有生字“欹”。找了字典，意思是“倾斜”，读音为ㄑㄧ，中学时还只是习惯注音符号，换成汉语拼音就是qī。欧阳修的词在当时就是流行歌曲，只是歌词典雅、含蓄，有音乐感，听后余音袅袅。“渐行渐远渐无书”，将女人的思维从近处推向远处，一句之内重复了3个“渐”字，每一个渐都是一个哀怨的叹息。

欧阳修用〈玉楼春〉这个词牌所写过的词超过20首。其中一首有这样一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将离别一事推向整个人世的共同主题。少年时读了这一句话，立刻合理化当时的多愁善感。待我成长，知道没有人可以离开感情的大漩涡，但是爱情也不是人生的全部。虽然以男性手笔抒写女性对远行丈夫或情人的思慕与悲伤，本是中国古代诗歌类型之一，但是内心也有过疑问，怎么有经国理想的欧阳修会着笔那么多儿女私情？将心比心，我们一样不能免俗。如今兴致来时，自己也一样会哼流行歌曲，原来人生本来就不呆板，更何况有不少诗作无意中呈现了一些人深不见底的文化修养和格局。

欧阳修在官场上浮沉四十载。历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曾是朝廷高官，担任过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欧阳修在政坛上受过打击，被贬谪很多次。每一次被贬，都被人用最不堪的文字污蔑他的私人生活。叶嘉莹在《唐宋词十七讲》中以自己的经历来印证欧阳修的开阔心态。“大的苦难来到你的面前的时候，你怎么样反应，那时候才真正看到你的本质是什么。”欧阳修最大的本事是不管命运和机遇如何，他始终有“遣玩”的意兴，“他懂得在苦难之中，用种种美好的事物来自我遣玩……排遣他的哀伤，排遣他的忧愁。”

欧阳修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他写诗、写词、写散文、写历史、写议论，质量俱佳，有一般人望尘莫及的文学成就，写〈玉楼春〉这类词只不过是欧阳修生活中的一部分。用这样的心情来读欧阳修，就不觉得他是纯粹的“情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