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 4:15pm 23/03/2020

吕育陶／一首诗的再完成

作者: 吕育陶

台湾著名诗人、“花踪”第四届世界华文文学奖得奖人杨牧（1940-2020），上星期病逝于台北国泰医院，享寿80岁。【读家】邀来两位不同世代的本地作家——吕育陶（七字辈）与伊藤树（九字辈）各别写杨牧，看看两人笔下的诗人，有何不同面貌。

悼念一位作家的最好方法，就是阅读他的作品，诗人杨牧于本月13日在台北离世，享寿80岁。生于1940年，本名王靖献，杨牧早期以笔名叶珊在《现代诗》、《蓝星》、《创世纪》发表诗作，受到诗坛瞩目。20岁出版第一本诗集《水之湄》，确立了他在诗坛的地位。至今为止，总共出版19本诗集，19本散文集，1本剧本及许多文学论述和译著。2000年获得台湾国家文艺奖，为台湾文坛最高荣誉，评委会对他的评语是： “他坚持文学创作四十余年，诗、散文、评论、译作等均卓然成家。诗艺的追求，以浪漫主义为基调，构筑生命的大象征。散文的经营，兼顾修辞与造境，丰富台湾的抒情传统。评论的建构，融汇美学涵养与人文关怀。”这段赞辞，涵括了杨牧的文学志业，也说明了杨牧在诗艺、散文与评论等领域上的成就，堪称贴切允当。

他的诗作可略分为两个阶段，以叶珊为笔名的阶段和更用笔名为杨牧的阶段，在台湾东海大学念外文系期间，他阅读了大量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如华滋华斯、拜伦、雪莱、济慈等，这阶段作品大抵耽于美感的追寻，浪漫多愁而善于蕴蓄动人的情境。其后赴美国爱荷华大学参加“国际写作计划”诗创作班，并获得艺术硕士学位。在爱荷华求学期间，杨牧对爱尔兰诗人叶慈有着比浪漫诗人更多的关注。叶慈中年之后浪漫精神的提升、对神人关系的探讨及现实社会的批判，影响了杨牧日后文风的改变。接着杨牧进入柏克莱大学比较文学系，获博士学位。此时越战正如火如荼地展开，而柏克莱大学是60年代反战运动的领导者，积极抗议美国政府介入越战。1972年后他更改笔名为“杨牧”，其作品风格亦为之一变；在原有浪漫抒情之外，多了一分冷静与含蓄，并且开始有了关心现实问题的作品。后一阶段他的作品里则加进了叙事、神话的雄浑意图，从诗集《传说》（1971年）开始到《时光命题》（1997），表现出他自足的诗的神话结构，以来自原初的生命，结合生身土地台湾的召唤、生命成长记忆的纠缠，通过意象的运作与声韵节奏的斟酌，建构了与其他当代诗人殊异而繁复多彩的诗的世界。

阅读杨牧的年轻诗人不多

杨牧对马来西亚的影响在早期，就是七八十年代时比较显著，他可能没有像余光中那样让令人激动的诗句，勾起对中国乡愁的无限想像，但他的诗歌节奏和旋律，在早期林若隐和李国七的诗作里，隐隐浮现。到了21世纪，打着现代主义旗号打倒写实主义的诗社已经落寞，Y世代多爱独来独往，不喜结社，文学杂志式微，在缺乏前辈鼓励推广的情况下，会主动阅读杨牧诗作的年轻诗人不多。

他的散文集《一首诗的完成》，由18封写给青年诗人的书简组成，提及了诗的发成、成长、定位，层面广泛。这18个主题都是杨牧精心思索，紧紧扣住“一首诗从无到有的过程”这个角度，从中深刻剖析。信中的杨牧温暖诚挚，会和读者互相回应、互相分享、互相学习，当然，也会问疑。这本书体现的是一位诗人对社会，对艺术，对本身生命的思考与抉择。

杨牧是花莲人，花莲也是许多诗人如陈克华，陈义芝的故乡。杨牧写了温柔的〈带你回花莲〉给新婚的妻子，那时他带着新婚的妻子回去看他的故乡，收录在《北斗行》（1978）里，这本诗集里有许多迷人的情诗。他以创生神话的语气，叙述这重要时刻，仿佛人类的祖先面对新天地。

这是我的家乡／河流尚未命名（如果你允许／我将用你的小名呼它／认识它。一千朵百合花）

同样收录在《北斗行》的就是出名的〈孤独〉，这首诗常被引用，后来很多诗人都喜欢说心里有一头怎样怎样的兽。诗中将孤独写成一匹衰老的兽，在诗人黄昏独酌时，从他充满风暴的内心世界“费力地走进”酒杯里，与诗人对看。诗人不忍见其忧戚的神色，“慈祥地把他送回心里”，孤独这匹兽被酒压抑、驯服了。

孤独是一匹衰老的兽／潜伏在我乱石磊磊的心里／背上有一种善变的花纹／那是，我知道，他族类的保护色／他的眼神萧索，经常凝视／遇远的行云，向往／天上的舒卷和飘流

杨牧曾说，花莲是“我的秘密武器”，3年后他另外又写了一首〈花莲〉，收录在《海岸七叠》（1980），只是这首〈花莲〉的主角换成了现任妻子夏盈盈，相比起之前外露的〈带你回花莲〉，这首诗知性的成分比较高，他“不忍心／唤醒你，更不能让你看到／我因为带你返乡因为快乐／在秋天子夜的涛声里流泪”，杨牧把感情收藏在冷静的情绪后面。

“你莫要伤感，”他说：／“泪必须为他人不要为自己流”／海浪拍打多石礁的岸，如此／秋天总是如此。“你必须／和我一样广阔，体会更深；／战争未曾改变我们，所以／任何挫折都不许改变你”

但诗还是会变，很难以简单的风格来归纳杨牧，因为他一直在追求自觉的转变：“变不是容易的事，但不变就会死亡。”。被新旧文青一再提起的是《有人》（1986）这本诗集，里头收集了杨牧让人津津乐道影响深远的〈有人问我公理与正义的问题〉，这首长诗写于1984年，充分地表现他的批判精神。他虚构了一位由大陆来台的老兵与台籍贫女通婚生下的子嗣，打造双重弱势人物，从同理心的角度，为他的认同两难代言。这也是一首港台青年在各种抗议场合，喜爱引用，改编的政治诗。香港诗人廖伟棠写了〈又有人问我公理与正义的问题〉，台湾诗人洪崇德也写了〈我要问你公理与正义的问题〉，为了向大师致敬，唐捐也写过〈有人问我念完博士能摃马的问题〉，陈克华也写了〈没人问我公理与正义的幻觉〉，这本诗集堪称是杨牧的经典中的经典。

在《有人》的后记，杨牧说：“我对于诗的抒情功能，即使书的是小我之情，因其心思极小而映现宇宙之大何尝不可于精微中把握理解，对于这些，我绝不怀疑。”然而，杨牧成熟后的诗风，主要体现在他对家国情感的心绪至现实社会的黑暗有更直接的悲怆之痛，从对家乡的想望到书写生命圆融、族人简朴、闲适的意趣，正是他晚年心境趋于平静淡泊的一种反映。

杨牧出书极多，有兴趣的朋友不妨参考《杨牧诗集I》，《杨牧诗集II》，《杨牧诗集III》，这3本厚重的诗集包含了诗人一生的思想经历，值得收藏。

在诗人弥留之际，妻子夏盈盈在耳边为他轻读〈云舟〉，那是杨牧写给早年朋友的悼亡诗：

凡虚与实都已经试探过，在群星／后面我们心中雪亮势必前往的／地方，搭乘洁白的风帆或／那边一径等候着的大天使的翅膀／早年是有预言这样说，透过／孤寒的文本：届时都将在歌声里／被接走，傍晚的天色稳定的气流／微微震动的云舟上一只喜悦的灵魂

云的风帆带走了生命，指向解脱，以诗人的诗作告别诗人，无疑是最美好的结局，也是一首诗的再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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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诗的完成

杨牧对诗的理念思考之整体展现，采书信体，共18篇，论诗的定义和方法，分析诗的形式和内容，指出意象、色彩、音乐的艺术要求，并广泛探讨诗人和现实社会，乃至于历史传统和文学经籍与一首诗之所以完成的关系，以冷静的笔调检查美学和人生的合谐与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