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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力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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镂空与浮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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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10:00am 06/04/2020

范俊奇/一冬已足压千红

作者: 范俊奇

她把头发剪短,很短,短得发脚刚好抵在耳垂下方,倒是把脸上的线条一刀纵开,显得益发的倔强刚烈。而一听说梅兰芳的祖太太过世了,她慌忙在发际别上一朵白花,在街上神色忧戚地急步疾走,也顾不上全北平的人都在朝她打量,可刚想拾级跨入梅府,看门的下人即时迎向前来,脸色有点为难,说梅夫人福芝芳交代,谁人都可以登门给祖老太太凭吊,单就除了孟小冬——

她听了,先是顿了一顿,随即轻轻昂起下巴,眼神笃定,神情倨傲,一句话都不说,等到梅兰芳和福芝芳闻讯赶了出来,她依然维持缄默,直直地盯着梅兰芳,而梅兰芳却急得原本从容俊秀的脸也皱成了一团,却只懦懦地低声向福芝芳求情,并没有即时冲上前去排开众人将她撵进屋里去,她整颗心就是在那一刻,慢慢地、慢慢地凉了下来,一直凉到脚趾头——奇怪,一个女人是不是找对了人,通常都是要透过另外一个女人来证明,她再望一眼梅兰芳,眼神没有责备,只有一层一层的冰凉,然后转过身,一言不发掉头而去,孟小冬有孟小冬的骨气,谁也别指望差遣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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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爱敢恨的前卫女独分子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原本我想写的是梅兰芳,但后来发现和孟小冬相较之下,梅兰芳对感情恁个拖泥带水,唯唯诺诺,三进三退,活脱脱就是另外一个蓬船借伞的许仙,远远不如孟小冬的果敢狠绝,要不不爱,要爱就要爱得奋不顾身,爱情不是接过别人盘子里的残羹剩肴,孟小冬这一生唯一滑过的一跤,就是误以为梅兰芳可以托付终生。

而我认识的孟小冬,说巧也巧,说不巧也不巧,有一部分竟是通过章子怡——章子怡在戏里穿起旗袍,腰很细,但那细是民国的细,婀娜中带着刚烈,跟张曼玉在《花样年华》穿的旗袍迥然不同,张曼玉的旗袍妩媚柔曼,多少带点殖民地风味,说白了就是太过洋气,太过华丽妖娆。而章子怡演的孟小冬,在粉蓝色的旗袍上罩了件白色针织小外套,完全一派家教好,修养好,知书又达礼的样子,气韵意外的素雅。我尤其记得戏里有一幕,她站在梅兰芳的房门前,那是她第一趟与梅兰芳同台演出,下了戏妆也等不及卸,就踱到梅兰芳的房门前,把手举起来再收回去,来来回回,终于还是敲在梅兰芳的房门上,而黎明演的梅兰芳应声而出,问,“孟小姐,是你敲的门?”她嫣然一笑,一脸的色如春晓,跟早前台上那一个老生,怎么看都是两个人,怎么看,眼前的孟小冬都是个清雅若梅,秀丽如玉的女人,然后她把一支花递过去,对梅兰芳说,“送给你”,分明是自己先把网撒了出去,再自己把自己困进网里面去。

而我特别喜欢孟小冬,老觉得戏里戏外,台上台下,孟小冬是个走得很前的女人,在那个时候已俨然是个极前卫的女独分子。她喜欢梅兰芳,冲风冒雪地喜欢,明知道梅兰芳已有二房妻室,还是坚持在她19岁的时候,没有大事铺张,没有惊动梨园里的任何一个人,堂堂“冬皇”第一女老生,矮下身子,不计名分,嫁给大她13岁的梅兰芳。而梅兰芳对孟小冬,三分是怜,三分是重,剩下的三分,竟也不全然都是爱,因为他更爱的,是他叱咤梨园的声誉,他风靡海外的前程,而孟小冬脾气倔,性子烈,既高傲又孤僻,怎么都不及梅兰芳二房福芝芳圆滑体贴识大体。因此到最后,距离与摩擦,击垮了眷恋和依赖,意兴渐渐阑珊的孟小冬其实好几次提出与梅兰芳分开,结果还是拗不过梅兰芳的哀求与痴缠,而最后一根稻草,是孟小冬听说梅兰芳听从了身边“梅党”的劝告,为了保住名节与声望,必须做出决定,舍“孟”留“福”,那听回来的风声简直就像提着一支剑朝她胸前穿心而过,孟小冬铁下心离开之前,特地把梅兰芳约到她住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两株巍峨的香椿树,孟小冬站在香椿树下,给梅兰芳搁下最后两句话,“今后我要么不唱戏,要唱戏不会唱得比你差;今后我要么不嫁人,要嫁人也不会嫁得比你差”,那凌人气势,完全彰显出现代女性才有的自重自强和自信自负,禁不住让我暗中给孟小冬喝上好几声采。

下一个男人一定不会比你差

而就好像张爱玲替白流苏撑腰时说过的,离了婚的女人,别以为她们的故事大抵也就快要结束了,其实还早着呢——孟小冬的下一个男人,连蒋介石也要站起来和他碰杯的上海传奇大亨杜月笙,其实才是她爱情的启蒙,也其实才弥补了她和梅兰芳的南柯一梦。杜月笙虽然不明说,但大家都看在眼里,早在孟小冬还跟梅兰芳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对孟小冬心生钦慕,他可以为了看孟小冬的一场戏,支开身边的喽啰,一个人从上海坐火车到北平,他只是习惯把真正心爱的人和事都埋得特别深。

杜月笙爱京剧,恰巧与梅兰芳离异之后的孟小冬,与杜月笙同是梨园伶人的四姨太走得近,间接也就得到杜月笙不露声色的关照,开始了扑朔迷离的交往,后来平津沦陷,杜月笙决定带着姨太太们撤离到香港,临走之前邀孟小冬和他一起撤退,孟小冬气定神闲,也不是完全没有心机的,只问了一句,“那我是以朋友的身分还是什么的?”杜月笙听了,当下直起身来,原本孱弱的身子突然精神起来,即刻补了一场简单的婚礼,也不铺张,就一家人吃顿饭,拍几张照片,那几张照片到现在还存在上海博物馆内。

而这一段婚姻,现在回头看,竟多少有点《倾城之恋》的况味,都得一场战争的爆发,和一座城市的沦陷,成全了60岁的杜月笙把孟小冬娶过门。当时杜月笙的身子已大不如前,长年穿着一件素色长衫,面白而瘦弱,很多时候都在病榻上,是孟小冬一直侍候在侧,据杜月笙的儿子杜维善,知名古钱币收藏家,后来提起孟小冬时,星移物换地说,杜月笙在婚礼上就要孩子们下跪,称没有生育的孟小冬“妈咪”,而孟小冬对待杜月笙,也不是全然没有心计的,她会说笑话逗杜月笙笑,也颇会讨杜月笙欢心,尤其是孟小冬的上海闲话说得“刚噶好”,常常用上海话跟杜月笙说体己话,杜月笙离世前一年,几乎都是孟小冬在陪着这位黑道起家,却作风儒雅的杜先生。

至于孟小冬,则是1977年在台湾下的世,离开得还挺利索的,好端端的忽然病了一场,结果没好起来就走了——离世之前,孟小冬其实已经从香港过台湾住了10年,那10年里一直独居,生活过得比普通人还普通,并不是一句洗尽铅华就能形容的,平时也就那么几个人偶尔到她家里走动,陪她打打牌说说戏,她的眉眼就舒坦了,而且她晚年的日子也不寒伧,靠的是早年唱戏挣落的,还有就是杜月笙另外拨开给她留下的。

可我至今还是惊叹,年轻时的孟小冬真漂亮,她的漂亮带点英气,脸型略方,眉目清朗,身形也高挑,很多时候出席社交场合,均做男装,不施脂粉,就算放到今天,也还是一张特别有个性、特别耐看、特别有滋有味的超模脸——而这样子的气质,在那个时候多难得啊,杜月笙喜欢孟小冬,就是喜欢她那一副谁都得罪得起、谁都不卖账的神气。我看过好几张孟小冬与杜月笙的照片,照片中的两个人其实十分般配,有一张孟小冬在旗袍外搭了件长大衣,手里抓着个手袋,嘴唇涂得艳红艳红的,和杜先生坐在屋外灿烂烂的阳光底下,抿嘴浅笑,现在看上去孟小冬的打扮竟然一点都不过时,时尚得很。年轻时候的孟小冬,据说偶尔也抽大烟,抽起大烟双眼迷离的孟小冬难得的妩媚,一脸的欲拒还迎,常常把阅“美人”无数的杜月笙,也都给看愣了。可再怎么抽,孟小冬的嗓子还是保养得好好的,唱起戏来,翻江倒海,策马入林,绝不马虎。晚年告别戏台之后的孟小冬,始终不肯再开口唱,连亲近的朋友央她清唱两句,她也是不肯的,据说她最后一次清唱,是唱给张大千听的,张大千爱煞了孟小冬的唱腔,孟小冬破例给张大千清唱两句,算是天大的面子了。后来和她熟悉的后辈问她,“孟皇啊,您还预不预备唱啊”, 她笑了笑,佯装清了清嗓子,然后回过头来问一句,“琴呢?没琴咋唱?”当时最后一个给孟小冬拉琴的是王瑞芝,他也下世了,曲艺尘散,注定了那袅袅地拉上去的琴音,已经迟迟地落不下来,往事一幕接一幕,幕幕都如烟,怎么也挑不起孟小冬这绝世坤伶,头戴黑素罗帽,身穿青玄箭衣,腰配墨绿宝剑,脚蹬薄底快靴,吊好嗓子开腔的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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