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老练习】黎紫书/假如我们没死

昨日上午我开车到母亲的住处，一手提着工具箱，一手挽了一条冷冻鱼，意思意思。我一边替母亲修理居所里两个坏了的电插座，一边听她说了当日早上在巴刹里看到的末日景象──清晨六点半，每一个猪肉摊的猪肉都卖光了，鸡也一只不剩。我把工具收拾好，对母亲说，妈你若买不到吃的，告诉我。

“你有？”

是呢，我有。我的居所简洁，唯有电冰箱和收藏食物的柜子特别饱满富足，这时候，我家冰箱里有鱼有虾有猪肉排骨腊味；有全鸡鸡腿鸡蛋羊角豆苋菜大白菜油麦菜，还有芒果木瓜西瓜梨子鲜橙和葡萄。更别说各种干货米粉粉丝干面坚果和饼干，以及尚未拆封的一包十公斤大米（和一小包藜麦）。

当然，还有咖啡。

这些都不是为了应付锁国抗疫而买的东西，而是我家的常态。因为不喜欢出门，也极少在外头用餐，我自多年前独居以来一直习惯囤积食材，冰箱常满，调味料齐全，加上屋里不缺书本、音乐、电脑和网络，我的房子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圆满自足的小世界。为抗疫而颁的这种等级的行动限制令，对我可谓毫无意义，无非是纵容我过自己的寻常日子而已。既然如此，倘若天未降下横祸（譬如坠落的飞机正好撞上我的小房子），年轻力壮席卷全球的新型病毒也没有破门而入，那么一个月后当你读到这些文字时，我应该长进不大，还跟此刻的我没什么两样。

但我以为自己总是在积累中的。即便是浸泡在如出一辙的生活中，七时半前起床，整理床舖，打扫房子，吃十年如一日的早餐，中午做一个人的午饭，晚上练了瑜伽洗澡后，坐在沙发上捧着水果拼盘观看电视新闻……我仍然觉得自己正被平静得将近富足的一种感觉充满。在每一顿餐饮之间，我读书，查字典，寻思，写字；傍晚时在后巷喂猫，抬头欣赏天边的落日彩霞；再晚一点狗会来，狗群中的老大还是三年多前被我救活过来的那一只，只是脸上没了当年的傻气。我猜它看我亦如此，因为互相觉得对方老了而在每次分别时显出点恋恋不舍。

仿佛我们都明白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年纪大了的好处是不会对死亡这事表现得太过震惊。一是因为活了几十年总该见识过许多死亡，或曾与它擦身而过。从至亲到朋友、同事、宠物，甚至近在咫尺却叫不出名字来的人。

再说，人年纪大了没那力气去大悲大喜。比起死亡本身，惊骇与悲痛可能更损耗人的元气和精神。岁月让我目送过许多人的消逝，课都不是白上的，多少总得在这些经历中有所领悟和体会。这时候不管谁死、怎样死，我都觉得惊讶是造作和矫情的，还不如省一点气力，在乱世中保存自己。广东话说的，悭番啖气暖吓个肚。

这样的淡漠，谁说不是一种累积呢？

一个月终究会这样过去的。你能读到此刻我写的这些文字，说明接下来的三十天你没死，而那时候我可能已经死去了，也可能没有，而是仍然坐在眼下我坐着的办公椅上，听着Apple Music为我选的曲，绞尽脑汁在写下一个月的专栏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