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樊/父亲的工具房

自我有记忆以来，父亲的世界总有一扇半掩的小门，任由我们自由进出。

门后是闷热的木制工具房，一个个破烂的纸箱装满了各式的五金工具、螺丝钉子等，乱中有序地排列于靠墙的橱柜上。橱柜与橱柜间立着一卷卷铁丝网，铁丝的纵横交错常成了蜘蛛躲藏觅食的盘丝洞。抬头望，一条条大小木材与圆柱铁杆被放置在高处的横梁间，早晨的光偶尔会穿过它们的间隙落到了底下杂乱的木桌上、角落的锤子上、切割材料的长凳上，对它们进行不匀称分割，两份、三份、四份……在这破旧的空间里，再也没有锈色，没有斑驳，没有尘埃，只有手持拉尺，低头度量铁丝的父亲和明与暗的线条。

那是别人眼中的破房子，却是父亲用以养家糊口的小天地，是他长久驻留的世界。那里的一切只认识父亲一人，在躲猫猫的游戏里，没有人能像父亲一样准确地找到它们的位置。有段时间，我常为了逃避作业窜进父亲的工具房。那里没有殷勤的招待、没有游戏卡与跷跷板，甚至连一把干净的椅子也没有，然而我却总在里头寻觅到了无限的乐子。我总对那些奇形怪状的工具感到好奇，把父亲锯木时随手丢弃在地面上的木块当作珍宝，偶尔发现桌角下出现几个五毛钱大的土色蜜蜂窝，就会用铁丝小心翼翼地窥探洞里的世界。那些无知的探索，在危险中却安逸了我的童年，让我在成长中贮粮。

父亲一直是我这段逃学岁月的旁观者，从不过问我学校的事和那些没能按时完成的课业。他对我的学习状况一无所知，大概以为我玩腻了自然就会回到作业里头去，但我却常常为了看他制作铁笼子看得出神而把学习忘得一干二净。父亲工作时总是沉默不语，我爱站在视野最好的正前方，并随着他的每个移动变化位置，看他如何用各种钳子等工具把铁丝网切割、扭曲、组装、再固定。比起抄书写字，这些实在有趣多了。父亲专注的眼神似乎能看出所有等待创造的完成品，他总能用单一的直线与平面构筑三维的世界，创造出各式各样形状、大小不一的铁笼子。工具房里没有电源，父亲挨着窗户靠自然光照明开工，微风不时会从敞开的窗户溜进来，带走湿热的闷气，并将父亲的汗臭味与二手烟吹散。多少个午后，我将装满开水的塑料瓶子递给父亲，务必要等到他将水喝尽才愿意和他一起离开工具房。

后来的某天，无意间在校园里瞥见父亲与班导师谈话的画面，有种无以言喻的焦虑顿时涌上心头。之后从母亲那得知，自从校方致电说明我的偏差行为后，父亲多次主动到校找老师跟进我的学习状况。

我想关于我的一切，其实父亲都懂，只是不说。所有劝善的言语隐没在他弯腰苦干的影子里，在他收集废弃钉子的铁罐里，在他吞云吐雾的白烟里。从那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走进父亲的工具房了，我回到作业里头，成了按时缴交作业的乖学生。父亲擅于做各式各样的铁笼子，但他从不愿意让我陷入对学习厌烦的囚笼里。老师用鞭子体罚我所带来的痛楚并没有办法改变我，但在工具房里，那些打在父亲身上明与暗的线条却改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