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轶事 上篇/鹰童（居銮）

约莫70年前，我住在令金的橡胶庄园里。这是英国人的庄园：掌管“3号山”园丘事务的洋副经理开车入园，桶具横挡路中，副经理向印度女工友喊道：“baalti kontupoo!”女工友快手快脚地提走桶子，手环脚链玎铃珰锒响着。每天都有许多印度工人各提大小桶，到公用水喉哗啦哗啦地取水。大桶叫“瘪哩丫咚补”（periya tumpu），小桶叫“亲那峇了底”（cinna baalti）。“峇了底”是印度斯坦语，有时也淡米尔化为“伐里”（vaali），马来语借为baldi。有的工友把盛满水的“峇了底”晒在太阳地里，水热了舀来洗澡。据他们说，印度的水很热，假如他们在南洋冲凉水澡惯了，怕回印度后不适应。工友们毕竟挂念印度本乡，筹度着要返回故里去的。他们久违故土，唯有神明同在，聚众的场地和神祠的大堂称为 rankam（念作 rangam），地名令金（Rengam）由此而来。古印度关于轮回使人受苦的教示很早便传播到南洋来，印度雅语的 samsara（轮回）因此化身为马来语的 sengsara（受苦）。轮回是maaya（幻），是在虚幻的境相中认假为真，恐怖颠倒，自讨苦吃。“令金”是广府译音。若用广府音念“迷也”二字，那就接近印度的maaya 了。我被幻相迷惑的一次经验，就发生在令金。

一天下午，一位印度幻师（魔法师）偕同一个妙龄女子和两名助手，前来庄园娱众。因为“摇囝间”（托儿所）里的婴儿已各自为家长接抱回家，正好腾出了空间，所以便充作表演场地。有一个曼律（mandur，工头）的儿子名叫柯哩师那（Krishna），个子瘦小，一双淘气的大眼睛，是个爱凑热闹、敢于争先的孩子。他十分兴头地抢占了最前方的一个位子。

表演开始了。幻师让少女步入搭好的帐中，放下围幔。幔幕拉开时，只见少女已经安眠在床上了。幻师施法，少女便飘离那张床，浮卧于半空。幻师请在场的一个看客上前查验，好向观众证明并没有任何物体在支撑睡卧着的少女的身体。那印度少女平卧在半空之中，完全随幻师的心意上升下降。大家高兴得齐声叫好。

这时，幻师比了个手势，表示要做断头表演。一片惊呼声中，幻师已活生生地把少女的头割断！我双手捂住眼睛，不敢看。过了一会儿，偷眼从指缝间望出去，幻师已让少女的头颅和躯干分离，并请那个看客用手穿梭来回于其中，好向观众证明少女确已身首异处了。幻师又比了个手势，表示可以把人头接回到脖子上去。分离的身首渐渐合拢来。幻师做了几下接合的动作，将手一指，少女飘回床上，帷幔重新放下。等到助手们再度掀开帷帐时，只见少女下了床，笑盈盈走出来，殷勤地向观众挥手致意。奇怪呀，少女颈上一丝伤痕也没有！

表演结束，幻师走了，观众也散去。柯哩师那却用手按住脖子叫疼。曼律见状，急忙去追赶幻师，说他儿子的颈项“伐厉肐”（valikka，痛楚）。幻师半途转回来，不知做了什么，柯哩师那渐渐不痛了。曼律才放了心。接下来好几天，我见柯哩师那不像往日那般活泼。又过了一阵子，他才恢复如常。

外婆告诉我，唐山有一种“宰囝落瓮”（杀子下瓮）的戏法，与印度幻术差不多。这其实是施加在某种媒介物之上，看客若意外“搭上线”，就会仿佛着了魇魅咒诅一般。柯哩师那就是坐得太过靠前了。阿舅则说这完全是一种障眼法，看客们的眼睛受了迷惑，所见全是幻象，并非当真有割头的事。

清初的蒲松龄（1640-1715）写有〈偷桃〉短篇，记述他少时目睹一个卖艺人变戏法。卖艺的老汉让年幼的儿子攀绳登天，盗取王母娘娘的桃子。首先，从天上掉下一个大桃子，看客们都很惊奇。接着掉下来的竟是孩子的脑袋和肢体。老汉悲恸不已，说他儿子被天廷果园的看守杀害了。老汉忍痛把被肢解的“儿子”收拾了，装进他的木箱里，然后向看戏法的官老爷们哀乞赏钱，这才敲着木箱，催促道：“八八儿，不出来谢赏，还待何时！”话音刚落，爬绳子上天的那个小孩儿顶开箱盖走出来，笑嘻嘻地朝众官行礼。后来蒲松龄见闻广博了，才知道当年卖艺人露的那一手，正是白莲教徒的拿手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