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 9:00am 18/09/2020

隽衡/天空之城（下）

作者: 隽衡

前文提要：如果姐姐没有考上大学，日后在小镇赚的钱养不起一家人。读书关乎家里的未来生计，她不能为了个人的爱情而赌上家族的未来。

传递纸条后的第三天早晨，小镇雨水迷蒙，冷风彻骨。姐姐早早乘坐学校巴士前往小镇的另一端开始新的一天，你身披塑料雨衣骑脚车上学。小鱼般大的雨滴打在你的脸上很吃痛，睫毛扛不住雨势几乎要阖下来。你途经小镇的巴刹，突然听到大有人喊“断了！断了！渡轮断了！”你心想不妙，用力踏出一环又一环的脚车踏板来到渡轮的码头。距离码头还有两百米，你已经看到聚集码头的警察、蛙人、消防员、工兵、头戴斗笠的渔民，他们的脚下平躺着几具长短不一的躯体。顺着众人的眼神看去，一辆学校巴士倒栽葱在此岸，四轮朝天，一处敞开的车窗挂着一只没有生命迹象的手。五六艘小艇驶入河水中央，颠簸迭起，小艇上的人伸出手臂，试图抓住浮潜的人身。你看见连接两岸的悬天钢索失去往日的挺直气度，一端勉强牵住岸边，另一端没入湍急的河水之中，抓住渡轮不放。

在这种时候，那条钢索应该一如既往地撑起天空之城。天空之城应该一如既往地承载着彼岸的大人们来到此岸的。他应该一如既往地和其他大人们一样，一起拥挤在这艘空间不大的渡轮内，来到此岸后两人一起骑脚车去上学。

而连接这座雄伟的天空之城的钢索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断的。

滚滚河水中央，浮移三十载有余的天空之城萎靡倒下，渡轮失去钢索的扶持，不堪负重而侧翻，仅剩四分之一的船身渐沉渐深，不时吐出腹中的气泡、人造物、生命体露出水面没多久又被水流覆盖。熟水性的大人们纷纷跳进水中救出一双双在水上乱舞的手臂，你衣服没脱，从脚车上跃起，像一只青蛙潜入水中寻找他的踪影。进入河水的一瞬间，你的手脚跟不上洪水猛兽般的水流，你忽然对这片水域感到陌生。没有小鱼，没有小鳖，没有小虾，没有浮游，也没有水蜘蛛，呈现在眼前的是混沌乱世——穿插河床的脚车、摩托、渡轮金属机件等；沉淀底部的一只鞋子、公事包、汽水罐、雨伞、眼镜，头顶的光柱忽暗忽明，你抬头望去，五六尾鳄鱼在你头上游来游去，挥动鳞甲覆盖的几十条巨肢。不意河床窜出一只只随着水流摇摆的人类手臂，其中一只抓向你的脚踝。你奋力踢开，一不小心憋在嘴里的气就快泄出来了。

这时一个书包随着水流飘过来，冲撞那只抓住你的脚踝的鬼手。你认得系在书包上的鲸鱼钥匙圈，那是他的书包。你抓住他的书包，可是河水杂质漂浮，你就是不见他。心里一急，几大口氧气憋不住从嘴中泄了出来，河水灌满口鼻的时候你分不清是金属还是血腥的味道。等你在哭喊声之中醒来，你发现自己躺在河畔上，身子乏力无比，身旁躺着一个人，人们都在围着你们的身边。你认得那是钢索渡轮的摆渡人。他对着身旁的救援人员说，渡轮翻覆的那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被抛入水中。他看到有人的头狠狠地在甲板上撞了一下，然后直接被河水吞噬。你一脸漠然，无视众人对你的嘘寒问暖，视线越过围成一圈的人头望向那片无垠的穹苍。

搜救队伍经过探查，得知连夜的雨冲散上游的山泥，造成洪流往下流冲击，钢索渡轮首当其冲，因而不幸翻覆。3天后，渔民在下游地水草丛内发现他的遗体，和其他26名罹难者一起火化于小镇的华人公墓。他的家人接收书包之前，你在一本湿透的作业内找到一封信，封面上写着姐姐的名字。你把她交给姐姐。你和姐姐在发现他书包的位置插上几支香，摆上祭品，在河畔上默默静坐了几天。姐姐突然离开河畔，一只光脚插入水里，震起的涟漪惊飞了水面上闭目养神的海蜘蛛。你慌张得想拉姐姐回岸，却听见乌润长发之中传来幽幽的一句话：“原来河水是这么冷啊。”

信上写了什么，你不知道，直到她到城市里念大学、结婚了也没有再次提及。只是偶尔姐姐从城市回来，会带着孩子来这儿坐上一整天，向孩子细说他们听不懂的陈年往事。

就如过去的40年，你一如往常地带来他喜爱的潮州糕点和一份麦当劳儿童套餐，在河畔上安放整齐，点起一根烟，看那道烟灰飘向天空之城曾经来回浮移的水域。河畔芦苇随风飘荡，小鱼、小鳖、小虾、浮游、水蜘蛛依然在水中徘徊，啃食少年曾经度过的岁月。不同的是，少年不再在河里漫游，联系两岸的那一条钢索也被水泥搭桥给取代。你遥望吉辇河桥上来来往往的车子、罗里和摩托，新生代两岸人承接上辈子人们的忙碌生活，生生不息如吉辇河里的小生命。这条吉辇河静静地流过吉辇河桥底，静静流过你脚边，带走人们绵绵不绝的思念，继续下一个百年流淌。

手中的烟灭了，你捧起放置在地上的一尊瓮，缓缓来到河畔，揭开瓮，挥手一撒，将瓮中的白色粉末和河水糅合在一起。“姐姐不谙水性，你要带着她。”

两尾小鱼“扑咚”掠过，激起的一小波水花格外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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