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洲网
星洲网
星洲网 登录
我的股票|星洲网 我的股票
Newsletter|星洲网 Newsletter 联络我们|星洲网 联络我们 登广告|星洲网 登广告 关于我们|星洲网 关于我们 活动|星洲网 活动

ADVERTISEMENT

ADVERTISEMENT

副刊

|

文艺春秋

|
发布: 9:00am 18/09/2020

方路/一碗香炉

作者: 方路

图/kuco
图/kuco

ADVERTISEMENT

一碗香炉,点在渐退夜色中,诱来最浅的晨光,薄纱似的柔和穿进屋外枝节长得稠密的老芒果树冠,落在半间倾斜的乡庙,窄窄的屋寮排列几张高矮参差不齐的油黑板凳,如夜遗落的身影。凳上坐着摸黑赶了二十公里路仍有些惺忪眼睛的家人,安静相依,等年迈的灵媒妇人坐上香案前木椅,借乩问魂。炉前一碗香,三杯饭,从容立在桌面,晨光碎碎落进光影,映出褪了色的红萱纸,模糊印着金玉满堂猴年行好运的墨字。灵媒踹起脚尖,坐上木椅,两脚离地,伏在桌面,头也没抬,开始询问,到底谁家透早求见亲人阴魂?

附近传来晨鸟滴落一两遍清晰的啁啾,还有远近层次分明的鸡啼,家人合着眼,每个人手上分发了几页冥纸摊在掌上左右往脸颊抹拭,满手沾满银粉,涂在脸上的神料纸发烧,仿佛一面温热毛巾,抹拭的速度渐快,不久妇人起乩合掌,身体颤抖、倾斜、抽搐,嘴边念出咒语,从一句一句押了潮音的咒韵中,晋入灵界。

问魂,也叫问米、查阴事,是北马盛行的生活民俗。那时,上香三巡,灵媒起乩为亡者亲人吊魂,请示观世音,颤抖的身体渐稳后,十指交叉在案桌上轻轻探问,亡者家人都赶了早路来,一心来查阴间事。灵媒的孩子在旁当助手,吩咐坐在前端的大哥再点烧冥纸请来母魂。

这是十五年前的光影,我仿佛回到问魂的时光片场,一切画面,历历在目。

孩子媳妇孙儿都来吗?灵媒问。

都来了。家人齐答。

亡者丈夫没来。灵媒说。

是的。家人答。

母亲是在医院过世。灵媒接着自问自答。

亡者没生女儿,都是儿子。

六十九岁往生。

过世刚四十九天。

……。

灵媒在一句句起伏不稳的咒音间,一一对查亡者背景,确定请来是亲家母魂,大哥一边答正是,一边回头暗惊,灵媒体怎么如此准确,问答完全吻合。

那时,母亲确实刚好过世四十九天,属于七旬。母亲生病入住医院时,我相陪在旁,那时,我还到附近杂货店买面包和矿泉水,准备陪伴久一些。可是,有一天,我从楼底上回二楼时,看到护士在母亲病床围起拉帘,示意我到帘内看母亲最后一面,挂着母亲的手,从温热渐渐凉去,低头声声叫唤,不再有回音。护士轻拍我肩后拉好遮布替母亲殓身,以白布捆好,安置在一个褐色皮箱,由管理员推到太平间办手续。

家人和棺木佬陆续到医院,等母亲冗长的时间办妥领尸手续,由一辆小小货车运回家居,在大厅重新解除白布,为刚过世的母亲洗大体,换上整齐寿衣,跟着殡殓人员运来的新棺把母亲合力置放在棺腹,兄弟几个对着棺顶替母亲摆正了身首,算是完成入殓。入夜天暗,坐在大厅棺尾置放的香炉锅,绕冥纸,一路给母亲烧亮冥府路。天暗,日光,都已成为一种念母的时辰,从小小的棺口瞻仰母亲遗容,如一朵合上的含差草。第二天,日落前,母亲柩灵盖棺仪式,师傅坐在庭院前抽了半根烟,搅好灰胶,呼喝几名助手封棺,厅内挂了几幅挽联:

白马素车愁入梦

青天碧海帐招魂

守孝不知红日落

思亲常望白云飞

挽联随风飘动,慈云永照,往生净土。盖棺时,家人被催到后厅,避棺,重召出来时,母亲已合在棺内,合棺就是与母亲音容诀别了。

起乩的年迈灵媒,嘴角抖音示意,七七四十九,七旬魂,在阴间算是新魂。灵媒接着说,新魂呆不久,要查询快些问。如何问呀,家人坐在油黑如夜的板凳,一时急了心,四十九日,四十九夜,想念母亲一时支吾无语,到底问啥呀。灵媒助手再点烧冥纸,看到火势渐弱,催促说,快问呀,阴魂呆不了多少时辰,家人依灵媒招来母魂,问起话来。

阿妈, 家人来了。大哥说。

知道,来了啊。灵媒从起乩的口中,代母魂答。

阿妈,阴间辛苦吗?大嫂问。

在阴间第五层,一些辛苦。母魂说。

家人很想阿妈。大哥说。

孩子要互相照应。母魂劝勉。

我们不舍得阿嬷。侄儿说。

阿嬷也是……。

阴府是怎么样的景象啊,阿妈。我在三百公里外赶回原乡,仍浸在浓郁的想念思绪中,只想问母亲,阴府路远不远?灵媒代答,什么远不远,都到阴间了呀。生者和亡魂只隔了一张神桌上一位白发苍苍的灵媒对话,白昼和黑夜,阴阳的音质。记得母亲往生第三日,做功德时为母亲超渡,家人顺序走过奈河桥,一个个铜币丢在桥下,奈河恶水,有多深多宽呀。阿母,过桥,阿妈,过桥,阿嬷,过桥。

第四日做功德时,八兄弟坐在母棺前,围成一个圈,从大哥到小弟,圈子不大,可是围成这个圈时,母亲已往生,看不到兄弟的团圆。由于家穷,没办法抚育孩子,把一对孪生孩子送给远房,割舍亲骨肉的痛,在往后日子常听母亲和父亲带有歉意说起这两个苦命孩子,脸露感伤,有疤的痛不算痛,骨肉分割的痛,是没有疤的伤,一辈子痛在心底。孩子渐渐长大后,对孩子挂念日愈强烈,尽了半辈子时间,寻找孩子下落,最终找到亲生儿,重新团聚时,家人和分离三十余年的孩子相拥而泣。在丧母后,我第一次这样接近但不曾一起成长的亲生哥哥,长我一岁,从侧面看,有些相似的样貌,从体内看,流着相同的血缘,浓于水。兄弟的心事,在小小圆圈中烧起的冥纸堆里,不断闪烁。母亲往生前,常提起这两个孪生孩子,也常被邻家问长道短,指指点点,以为母亲父亲卖子求财。这一个心结一直放不下,多年后,托人探听,知道孩子就在双溪大年卖豆浆水,父亲伪装顾客,到贩档探望,确定是孩子相认后,张罗了一阵子,在大山脚市镇街上一家泰国小餐馆设简宴和孩子团聚。

母亲出葬时,孩子随着灵车步行,大哥捧着香炉领头,一路走过熟悉的乡路,椰影悉悉,村屋斜斜,送到观音亭路口,上了巴士,缓缓而行,过一道桥,家人喊一声,阿母,过桥啊,阿妈,过桥啊,阿嬷,过桥啊。孩子孙子一路送行,往大山脚武拉必福德正神公冢方向驶去。

问灵媒那天,和家人抹黑出门,车子抵达打昔汝莪平安村,天才蒙蒙亮,如最细小的灯蕊,亮了一个村头,窄窄街边两旁摆成热烈的早晨市集,长辈老伯阿婶大嫂姨姨堂叔表兄表姐小辈如弟如妹侄儿侄女的村人陆续掀开动感画面,缓缓构成一个活生生的写实照。车子和村人在慢镜头下掠过,拼接一幅生生不息的生命图景。母亲平日习惯早起,拎着菜篮到街上买菜捡鱼打包三角纸包的炒粿角,热腾腾带回家,搁在饭桌上等孩子醒来。如果母亲还在,大概也会像村人其中一个角色走在窄窄街旁组合而成的早晨,继续感悟生界的灵气。

丧礼在做完功德时,威南爪夷旺善堂主持在客厅贴了张纸提示,择日做旬:

头七,二月初一

二旬,二月初八

三旬,二月十五

四旬,二月廿二

五旬,二月廿九

六旬,润二月初六

七旬,二月十三

八旬,二月二十

完旬,二月廿七

记得三旬要祭母时,那时我回到都市工作了,一早到邮局给弟弟寄一张汇票,记得刚好是大选竞选期,信里还附上从电脑选委会网页查悉的资讯,把弟弟、大嫂和母亲的选民登记资料列印出来,母亲的档案尚在,清楚写着投票地点……以往,五年一届大选,母亲一早跟着邻人徒步到市区投票中心,排在长长的队伍里等发票根,投票时额上也滴落几颗汗。我在信里跟弟弟说,母亲这次不能再投票了。前一晚,弟弟在电话上说,做三旬,问我想给母亲吃什么?我说买尾鱼吧,选大尾一些的。弟弟也在谈话中讨论查阴事的情况,他问了西岭神庙住持,师公表明不接新魂,要等百日忌后,只好另找师公,结果就找到平安村这家偏远的家庙。

弟弟多日奔波安排,大概累坏了,在问米前夕,他从小患的羊癫症在凌晨时分复发,那时我刚好推开房门想找笔写字,看到弟弟躺在衣柜旁起不了身,开始抽搐,支支吾吾进入失语状态,口吐白沫,我赶紧冲出房外叫醒已入睡的大哥,起身急救,在菜厨拿根汤匙搁在弟弟嘴角,避免咬伤舌头,那时二哥还健在,也醒了,入房帮忙,大哥急着猛摇弟弟,醒呀,醒呀,弟弟在房里,渐渐停下抽搐,片刻,喉间咳了一声,咳出了虚弱的呼吸,情况稳定下来,坐在床沿,似乎晃荡过一个没有记忆的时段,他问,几点了?咦,还没睡吗……病发过后一时还接不回神,自言自语问现在哪里?大哥嘱我扶弟弟坐上车,送到县医院检查。我嘱弟弟,喝口水吧。好喝,水。弟弟在车后座尝试驳接醒和不醒之间的反应。

七旬祭母时,刚好是清明节,墓地师父说,新魂不足百日要等下个清明才可祭拜,墓地风水尚未建成,在家上香即可。查阴事前一天,透早起身,围在庭院烧冥纸,亡母日用品,三风凉粉,梳子,发簪,寿衣,往生纸,一件件铺在烧物上,泛黄的冥纸上还清楚印上红字:往生神咒,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南方护法金刚藏……菩萨摩诃萨,佛法指引,南无般若波罗蜜……一阵风把火烧热,灰烬盘旋。弟弟说,母亲知道家人在祭拜了。我把挂在菜厨边着的一页日历撕下,四月二日,甲申年闰二月十三日,还附上谚语: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身是菩堤树,心如明镜台。

日历底页注明:宜动土,开市,栽种,治病,修造;忌安葬,破土,嫁娶……一日容易,一年难行。日历都给生者日日提示,按历行事。午后到武拉必福德正神公冢,在排列好的新墓区找母坟,新土未干,母亲的穴位粗糙地盖上一层黄土,家人在新坟上香,公冢的坟位如野生草木快速漫长,像是生生不息的生命,漫延而开,一排排在倾斜的土势挖好一个个穴,又合上一个个穴,每个穴都是一个生离死别,有土有泪,一生的相隔,浓缩成一个小小墓碑。

家人坐在半间倾斜的木寮乡庙,晨光已亮,细细盯着年迈的妇人,在吊魂过程中她的声音很像母亲的声带,不过像收音机的音波,间断波动,直到新魂飘走,灵媒回过身,有些疲倦伏在香案上。这时,想起板凳上少了弟弟,如果弟弟有来,母亲在阴府会更宽心,母亲生病时,他倒是陪伴奔走,经常拨电给我传达母亲情况,母亲过世前最操心的就是弟弟了,病重时躺在医院病房,还交代一定要好好看顾弟弟。

我从三百公里外赶回原乡,渴望和家人查阴事,问候母魂。三百公里有多远?远不及亡母路,亡者路遥,得过鬼门关、奈河桥、曹官府、阎罗殿、司官府、十八层地狱……我和家人到平安村问魂,在老芒果树下的屋寮,完成了和母亲在阴阳界初见。一碗香炉,十五年前的乡庙,历历在目,仿佛见证了一场在暗夜和晨光交汇中,一种悠远的想念仪式。

打开全文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你也可能感兴趣
 

ADVERTISEMENT

点击 可阅读下一则新闻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