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任平/好的诗总宜浅斟细酌

我出席了一场

葬礼“灯光闪烁”喻意人生的光明与黑暗，恰到好处，点到为止。诗本来就该如此，细部由散文去做。

诗可以逆向操作，像〈等车〉：“我看着这条路上来往的冷面/ 我听着这喧哗夹藏的轻泣/ 我转换了对自己的同情/ 到第三人称的遭遇/ 同情你的前途腾达/ 同情你的升职加薪/ 同情你的子女升学/ 同情你的一生辉煌”，从同情自己变成同情别人，等车、上班、工作、奋斗，加薪升职飞黄腾达……可这些成就都得付出代价。这也是一种比较detached的、保持美学距离的写法。〈寄往1993，挂号〉写给自己，抒情恰好，没有长吁短叹；〈愚人节〉也是逆反操作。

诗人可从外在现象的反差，写时代更迭：“这是一堆古书/ 古书堆叠在笔电旁/ 一轻一重/ 跨着不太遥远的生成年代/ 古书不进博物院/ 吞入尘埃以前/ 记得内容拍照/ 莫忘转换最清晰好读的PDF/ 这时代交接的门把/ 转开即拥有里外年华”，隐含讽喻，露骨的批判容易沦为败笔，“隐含”反而让读者有想像空间去咀嚼、体会。〈记一夜安眠〉中间的部分处理得不愠不火：

踏着一路日记

走回

那东湖那片齐整蛙声

回诵着那庄严的讲稿

叙着

那难聊的家常

学业功课的“庄严”，与家常的“难聊”，读者有所感，至于两者之间的冲撞，甚至不必形诸笔墨。诗不必说得（太）明白，说得（太）明白就成为说明文或议论文。诗是李欧塔（J.F.Lyotard）浅斟细酌的“小敍事”（minor narrative）：这儿一个意象，那边一个比喻，这一节用上矛盾语，那一段像梦呓，这些文字凑在一起，居然成了立体，居然营造出张力对比。这便是诗，这就是诗的魅力。〈观梦〉题目有些奇怪（怎么可能观梦），诗的内容合情合理：

我做了两次梦

都是里头的闲客

一朝看了一场俗人吃茶喧闹

一朝看了一次为人劳碌平生

虚中有实，写自己在二十多岁对人生的认知，谢颢于2017年再观照生命，幅度比较大：“你说这生命不是一场剧？/ 当观众离席/ 我独留这破旧的台沿/ 为破朽的生命唱诗/ 这一唱几十年直到忘了年岁/ 这一梦近百年直醒悟从来没睡/ 一泪一泪之间消翳/ 一滩残烛/ 长生不老/ 寿与天齐”，感慨较深，但是没踩进“伤他闷透”（sentimentalism）的雷区，他懂得放松自己，带着一脸坏笑自我调侃：“长生不老/ 寿与天齐”。人生本来就是一部难读的书，而读者多数在逾读、误读、不及读的过程中错过。

我不鼓励作者用极简法写诗。谢颢有一首题为〈期末考〉的诗，长达38行，如果我来写，我可能只取前面一行的前设句：“如果现在放弃的话，寒假就开始了”分成两行：

如果现在放弃的话

寒假就开始了

诗贵精简，不一定是极简，大幅的铺敍，往往费时费力效果不彰，吊瘾的两行反映了期末考生的心理，或许更能带给读者悬念与惊奇。

诗集的最后一首诗〈这新世界，你不在〉末节五行探讨梦、人生与责任，留下许多想像的空间：“我做了一场梦吗？/ 山崖的绝笔非我所书/ 无论梦与非梦/ 我得带着慈悲/ 完善这一担子的石刻”。梦是存在的不存在，它方便人们暂时放下现实进去寄寓，但是人总得从梦走出来，完成他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