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观看的方式】林雪虹/婚姻生活

从这里走出去，穿过两个街区，途中经过几家商店、幼儿园、菜市场、邮局、洗浴中心，很快就能看到胤文父母的公寓了。公寓坐落在年代久远的小区里，仿佛位于城市的边缘地带，紧邻着一片荒凉，看不见尽头的榆树林。那样的地方总让丽娟想到无边无际，终日尘土飞扬的荒漠。

公寓在四楼，没有电梯，楼道阴暗、坑坑洼洼，墙上有无数的广告、标语及涂鸦。走在楼道里能清楚听见每户人家的动静。狗吠。剁肉馅儿。冲马桶。看电视。争吵。

就在昨天傍晚，丽娟和胤文一家坐在这座狭窄、拥挤的房子里吃团圆饭。饭桌在客厅里，摆了几盘饺子、一盘肉皮冻和一盘又黑又黏糊糊的熏带鱼。电视里播放着春节晚会，歌舞升平的画面和窗外此起彼落的爆竹声使屋里难得有热闹的味道。

丽娟不用尝也知道饺子是白菜猪肉馅的。从来都如此。年复一年的饺子、肉皮冻和熏带鱼。它们和房子里那些一成不变的物品和摆设是丽娟的梦魇。琳瑯满目的物件——收藏了十几年的泛黄的报纸（仿佛一碰就会破碎）、生锈的曲奇罐、礼品袋、不知从哪儿掉出来的零件、旧月历、空鞋盒、报废的收音机占据了所有角落，仿佛随时会像一股热浪向丽娟四面八方地涌来。

把饭菜端到餐桌上时，婆婆带着歉意说她做的菜太少，而且味道也不怎么样。随即她又为房子狭小感到抱歉。她手忙脚乱地摆弄餐盘，挪动桌椅，试图让所有人坐得舒适些。

“嗐，太多东西了，都没来得及收拾。”婆婆没有停止抱怨。

说这番话时，她的脸上始终挂着一种迟疑、含糊的笑容。那笑容乍看之下像是单纯、真挚的憨笑，带着些许卑微的内疚和歉意，有时却又像是在推脱、敷衍某件事，在蹩脚地掩盖或消解内心深处的尴尬和耻辱。对于它丽娟从来都捉摸不透。

她甚至从来没能适应这样的生活。

在婆婆喋喋不休地谈论每道菜的制作成本和抱怨上涨的物价时，丽娟一直低着头吃饺子。她强忍着没有插话。她保持着微笑，不惧怕被人看见她的微笑里隐藏着的漠然和蔑视。她强忍着没有掀翻桌子，掀翻那些饺子和那块巨大，惹人憎恶的棕色块状物。她还强忍着没有掉眼泪，没有将满腹的怨毒、愤懑宣泄出来。

她痛恨这里。她清楚一旦回到这里，她那长久以来苦心经营的生活就会被摧毁。脆弱不堪的假象。

她无论如何都保持缄默。在公公和婆婆兴致勃勃地对他们的生活给出各种荒谬的建议时，在婆婆没完没了地回忆起各种往事时，在婆婆以侥幸心理谈论起邻居或亲戚的悲惨命运时，在婆婆为她人生中没能实现的愿望感到遗憾时，在婆婆为过往做的错误决定而悔恨不已时，丽娟都闭口不作出任何回应。

这一切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丽娟想。

阳光明媚，他们在草坪上晒太阳，看着孩子们在湖边嬉闹。

丽娟深深怀念起3年前的春节。那年她独自去了巴黎，在北站附近的青年旅社住了半个月。她时常坐在卢森堡公园的长椅上读莫迪亚诺的小说，或者只是对着眼前的景物发呆。遇到刮风日，公园不开门，她就在随便哪个街区溜达到天黑。

除夕夜，丽娟在麦当劳吃巨无霸，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看路过的人，浓烈的暖意忽然从心底涌现，她几乎要落下泪来。这才是她的迦南美地，流奶与蜜之地。她对自己发誓从今往后都不要在兰州过春节，她拒绝过那种一眼便能望到底的人生。未知，无限可能，永不后悔，这才是她想要的。

此刻她去意已决。我们明天回上海吧，她打算这样对胤文说。她为自己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感到满意。刚刚她还痛恨自己竟如此软弱，又一次为婚姻生活做不必要的牺牲。下次说什么我也不会妥协了，丽娟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仿佛她已经忘了去年（许多个去年）她曾经对自己许下过一样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