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馨元/廢墟里的魔鬼

最接近人性的時刻，大抵是在綺麗繁華的城市裡，誤闖城市本身，或政府體制都極力想隱藏起來的傷疤一樣的入口。傷口裡養著各種形狀與味道的人性的初始，他們彷彿被整個運轉的體制軌道遺棄在了荒蕪的黑洞。他們無神、無主，外面的人走得進來，但他們永遠被困住了。

大阪西成區的萩之茶屋民泊是在agoda上找到的，它是大阪的城中城，韓說這裡是丐幫。萩之茶屋與茶全然無關，名字看似古樸典雅，實則晦暗、陰寒，如一塊巨型過期麵包。適逢雨季，走在路上總是潮溼，彷彿踏在綿軟麵包身上，而滋生的黴菌如散落島嶼，一座便是一個貧民的一生。黴是耗時長的，這個佈滿尿騷與黴臭味的地方，是日本人口中的毒瘤——酒精、淫穢、販毒僅在咫尺，恍若我只需伸手，就能碰到這個社會最邊緣的疙瘩觸感。

天亮以後的萩之茶屋還算清醒，有人步行與說話，有人進行生活。夜晚的人多是被擺渡與推移，他們明顯身與魂不相連，搖晃著從一間居酒屋到另一間，繼而突然倒地。砰的一聲。我著急著回頭，他依然失神。我問韓：“我們要回去看他嗎？”他猶豫了一下，我們便彼此會意地走了。但那竟是一條缺乏盡頭的廊道，間斷站著三兩個老舊的自動販賣機，彷彿正吐出深海潛艇般的詭異綠光。左右兩邊都是氛圍怪誕的古老店鋪，多是居酒屋與卡拉哦給連接起來整個邊緣小鎮。彷彿時光逆流，耳後不斷傳來單車鈴聲，似乎警示我“沒事不要來打擾我們生活——どうぞ（請）”，接著單車便硬生生地從我與韓之間穿過。舊時光中的老鐵馬，老得它經過便能明顯聽見脆弱的聲音，老人骨頭咔嚓咔嚓一般，一而再地把時光膠囊穿破。

然後恍然發現，怎麼這條廊道突然死城一樣，只剩下我與韓二人？

是天暗了。我們從擁擠的難波搭南海線電車回來，宛如錯入某個無人之境。但也並非全然無人，只是他們微小如菌。在廊道的十字岔口旁有一老婦席地而睡，身上鋪著兩層看似回收物的棉被。彼時大阪夜晚氣溫六度左右，她大抵也是一個披覆寒冷的流浪女人，輾轉半生。席地而睡的人與天空最靠近，其次是用傘搭建起世界的。但一把傘，足以擋去多少風雨？傘屋以外，還有紙皮屋、板屋，如異變植物深植我民泊對街的公園。房裡窗望出去，呈環狀的沙地被許多樂高一樣的方塊圍起來。遠觀總覺得一切有趣，直到在大阪的第三晚我終於步入近察，才發現那是一格格停車位大小，裝著許多悲傷故事的流浪者之屋，在冬季的冷風中瑟瑟顫抖。以天為瓦，以地為席卻不是至關重要，站在那些燈火闌珊的紙皮屋門口展望，大阪世貿中心的城市華燈便在通明閃爍。也因此不由得他們選擇迴避命運，並叩問為何自己不是能夠被城市包容的人？

前幾天對街的公園彷彿丐幫的集會基地，外人勿進。但何其幸運那個夜晚從窗傳來流浪者之歌，我們探頭探腦發現幾束篝火燃起來了，舞臺上有人吶喊，有人歌唱。韓極為興奮，拉著我奔去，作為一個攝影師的他，想必也有許多不想流失的瞬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