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嘉仁/行程——父后百行

睡房暗角搁着公事包
上面的银亮纹理是
午觉外，一场凝滞的雨
冲刷多虫鸣的旧公路，和热气腾腾
喧嚣大道旁交错的枝桠
延绵半岛的梦境
覆盖汲汲流淌的汗
风砂的刮痕，若有若无
再次打开时——毛笔字洋洋洒洒
批下的命书。族谱复印本。
小学成绩册。尺寸不一黑白旧照。
多褶皱大伯公千字图。房屋买卖合同。最近的
电话账单。修车收据。中药处方——
早已叠好静躺。风吹了进来
不再掀起什么

还有一幅地图，时间的薄片
收在看不见的某处
孩子的地理课启蒙
是桌上的本子——每星期写下客栈地址与电话
无论落脚亚罗士打。大山脚。高渊。
太平。江沙。怡保。金宝。
关丹。龙运。瓜拉丁加奴。哥打峇鲁。
延绵油棕树急速倒退——
必须赶路的时候，能理会
电波不清，老旧收音机的预报吗？
不就是多云，多雷阵雨
即使天晴，头顶也常有
一路风驰，超速，而不雨的云
能预报放空的路中
闪避不及的事物吗？
能悠悠看见远方
如年轻时路过大山脚庙宇，守庙人说
“多添香油吧，这里会出首相”
在绘声绘影中等待的首相，后来
搬到隔邻住宅区山坡上
在近回教堂处三岔路口再次被捕
预言中的2020年仍在空转，转眼即将过去

那天，医院走廊尽头的阳光里
你看见远方一幅烟熏的地图
父辈从海拔千米的安溪山上，日夜
徒步到厦门，展开干渴的水的行程
延绵浪花急速倒退——
厦门港——维多利亚港——新加坡港
“山里沉默许久。另一本
深连血脉 ，而不存在的族谱
得穿过雾气，翻越多陡坡
景致参差的祖辈口音
循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之间的诗句
往北方山头寻去”

你看见延绵橡胶树急速倒退——
新村围篱竖起，胶刀划过露珠
眼光别过，小碗里的
菜叶和稀饭，别过16岁那年
母亲骤逝，远走首都拥挤潮湿的巴刹
奋力刨开，年轻国家的椰子
已不记得溅出的椰汁是否酸涩
延绵绿色和群众急速倒退&——
双峰塔仍未竖起，骏马奔驰
在称作安邦的扁平草地，或许是
周末，以至人生中少有
带着闪亮的全新名字
奋力奔跑呐喊的时刻
当声光渐渐隐没在凝滞的雨里
你或坐或卧，翻看报纸，按时烧香
吃饭，休息。和门窗一样寡言

所有的时间急速倒退——别过
堆叠的药盒。营养品。检测报告。复诊卡。
你在设置精密仪器的房间闭目静躺
洗涤了血液，清空了杂质，积水
身体已轻盈无事
没有神，预报过的七夕清晨
最后一觉，在睡着的时刻渐渐终止
荧幕上闪现多个问号
源源不绝的氧气继续
输往另一个世界的花园
你仍在平缓呼吸，或许在一个湖边散步
几位马来护士匆忙寻找
枕边消失的护身符
而基督正涉水而来
“美好的仗已经打过。”
“谁没有浮沉水面，张嘴如鱼的时刻呢？”
批命书的最后一页偈语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该如何呼应这清晨，无边的蓝
仿佛万劫以来不曾有云
阳光穿透地表，所有虚实的黑色
一只老鹰在太平间上空盘旋

国旗飘扬，蚊子与病毒横飞
“欢乐假期”旅游巴士在路边停着
难以完成一首诗的时节
你若躺成意象，加入
油纸伞和莲花宝灯的行列
成为虚空的一部分
你是否依然承载着什么何以成意象
你若站成意象，在宽广多雾的月台徘徊
成为回忆的一部分，你不曾亦无法离开
你必须迅速化身乘客，赶上
一趟四十九日，上山的列车
无需携带公事包（公事包久已无公事）
无需开车了。能够专注看窗外急速倒退
乏善可陈，多纷扰的世界
不再有雨。列车将穿越真实不虚的地图——
高处照见，更久远的微尘
务必在最明亮的月台下车
（头顶总有一道，大家都提过的光）
时间将不再急速前进，或倒退
列车与月台，和所有悬浮的意象
事物之间的边界，都将在亮光中消失
再也没有诗，或经文，所能轻易碰触的
你会渐渐忘却名字，回到无边的真相里
安住，再也无需——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