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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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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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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08/10/2021

小说

廖彩云

小说

廖彩云

廖彩云/听.斫(下)

作者:廖彩云
图:NONO


听.斫(上篇)

听.斫(中篇)
前文提要:太阳升起,我依旧是那个我行我素,杖责加身当吃素的好汉。嘿,慈母多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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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宗埋骨的树林许是有了母亲的加入而比小时候少了许多可怖的威严与压迫,山林之内,流水之中,湖泊之上,在这里世代恣意生活各式各样的渺小物种,犹如一把好遇上好的琴手与琴谱,在这片山里,共同生存,奏出和谐的,相互尊重的旋律。

搬到山上老家的妻子病情减轻不少,逐渐量力而行地代替母亲操持家务,家里有条不紊地,虽少了母亲的气息,但生活的气息尽可能延续。父亲颈椎老化,无法操劳,时常头晕并且四肢麻痹,现在已经很少亲自斫琴,一般都是哥哥斫琴,他从旁点拨。儿子在山里与树木、猴子、鸟儿、虫子玩成一片,观赏养在园子里的鸡和鸭吵架,狗和猫相互挑衅的当儿还能向父亲学习抚琴。我从小无法从父亲那儿获得的赞扬和欣慰,从我儿子那里获得。那些在苦难和灾祸中骤然离世的,心有渴望与不甘的,透过镜头渗透进我灵魂深处的冤魂们,似乎在祖宗树林的写意下,在父亲日日抚琴的平静里,在哥哥斫琴的忙碌中,慢慢地被洗涤,超渡。脚步不再沉重,精神渐渐丰沛,曾经不惜摔断腿也要爬上高处遥望远方的孩子,如今步入中年反而乐在其中。被省城吵闹而精神恍惚的儿子因父亲的琴声和哥哥的斫琴声得到平静。为了妻子的病情,我将省城的工作辞去,省城的房子也已退租,父亲为了留住持家有道的媳妇,和像哥哥一样被祖宗眷顾的孙子,不介意赡养我一个闲人。在妻子与儿子的庇荫之下,父亲破天荒地第一次不再正视我的不务正业,任由我恣意地一事无成地遨游在山水之间,偶尔下山与儿时好友叙旧。

小时候,我跟着蟋蟀蚱蜢蹦跳下山,跟山下的孩子弹弹珠,打陀螺,放风筝,入夜后才恋恋不舍地由萤火虫带路回家,哥哥从来不担心,那时候山里的老家是我唯一的归处。而今我蹦跶下山,入夜后才缓缓返山,却总会见到哥哥提着灯笼在半山腰,巡山之后携我照返山里的路,兴许哥哥不是怕我在黑暗的山路发生意外,而是担心现在的我即使妻儿留在山上,我仍有其他去处。我听不见以前被父亲逼迫而斫的琴被摆在斫琴房最显眼的地方,远远便能看见,琴身的漆保养极优仿佛是刚刚才髹上的,并以紫檀做成的岳山、承露、冠角、琴轸、护轸、轸池、雁足、齿托镶在琴体上。那把琴被哥哥呵护着却日复一日地躺在那儿,似等待某个应该把它斫好的人。斫琴房是儿子最爱流连的地方,我则敬斫琴房而远之,有时远远地看到哥哥在斫琴房内一边斫琴一边细细为儿子讲解,仿佛看到壮年时的父亲和年幼的哥哥,明明应该长得像我的我儿子,冥冥之中却顶替了没有婚娶、没有子嗣的哥哥,成为祖宗、父亲和哥哥眼里,下一代唯一可以传承的希翼。

岁月如琴,细微悠长,松沉而旷远的散音;清冷入仙如天籁的泛音;飘渺多变,有时细微悠长,有时如低语倾诉的按音,和谐地铺排日子,但还是有偶发意外之时。那天,在手指下自在被拨弄的琴弦,突然断裂,划破一切和谐,在心上剜了一个大缺口的破音……

一日,妻子和儿子在祖宗树林里的湖泊旁自在地游览,妻子听不见,因此完全没察觉儿子不慎滑入湖中的呼救。远处对声音敏感的哥哥第一时间冲过来跃入湖内把儿子托上岸,湖面如琴弦般来回荡漾,哥哥却安静得像一记沉重的按音,下降到琴腹之内,过了良久才浮上来,宛若一具横摆在湖心的古琴。父亲将哥哥横抱在怀,小心翼翼地将他放置在祖宗埋骨的树林里那为他而掏的坑,再把斫琴房内,尚未完成的琴都覆盖在哥哥的身上,点燃祭拜的焚香,最后把剩下半截的火柴,丢进坑里。父亲在燃烧的火焰旁,抱着琴,不住地颤抖,火光映照下,他的身影显得特别黑,黑得像一团缩得越来越小的影子。风凄凄呜呜地吹过,埋着祖宗的树林滴滴答答地跌落果实;树上的猴子低着头,弓着身,看上去就像在鞠躬;鸟儿沙哑的嗓音低沉得,如敲木鱼。哥哥焚毕的坑上种下的是他生前属意的紫檀。紫檀是特别坚硬滑溜的木材,适合制成受力的配件(如岳山、承露、冠角、琴轸、护轸、轸池、雁足、齿托)镶在琴体上。硬木配件都要一琴一做以配合个别琴体。被祖宗寄于厚望,年纪轻轻便可独当一面的哥哥,竟然甘愿全身心地配合琴,为其作配。

妻子告诉我她希望死后身化成适合制成面板的杉树,她生前听不到声音也发不出声响,希望百年以后能够透过琴共鸣出她此生都无能听见的天籁。我对她说如果她为面板的杉木,那我便为适合作为底板的梓木,与她共振出她渴望的声音。

祖宗埋骨的树林婆娑不息,我也不得安宁。

“你留下来继承父亲的手艺吧。”妻子打着手语。

我以手语回应:“听不见的人是斫不出琴的。”

妻子停下手语不语,只是静静地凝视我,如梦里祖宗埋骨的深深树林的凝视,只是我这次不再觉得我似乎必须听不见。

“你是几时知道的?”

妻子温煦地微笑:“我其实一直都知道。”

这是个不能寐的夜,我摸进斫琴房,哥哥为我精心呵护并保留的琴在黑暗里的显眼之处等候着我,如在半山腰为我提着灯笼等候我的哥哥。拿起我听不见以前,在父亲逼迫下亲斫的琴,这张还没上弦的琴一直被摆在斫琴房最显眼的位置,这次我决心不再无视或装作不认识它。上“弦”包括为琴轸穿上绒剅、搓绒剅、打蝇头、上弦、试音、寻找毛病。为琴张好弦,试弹一曲之后,果然手感不顺、声音欠佳,小时候哥哥会代替父亲教我弹琴,研习琴谱,这把琴在斫的时候得到哥哥明里暗里的不少帮助,哥哥总比父亲温柔包容许多,而今琴的毛病也似有哥哥的庇护,手指拨弄琴弦,琴声的毛病清明无比。有毛病的琴,父亲和哥哥都会毫不留情地把灰漆磨走重做,很多时候甚至不惜把琴“破腹”打开,重新“斫”,“挖”,来回数次直到得到满意的琴音为止。

我在斫琴房费力地磨开表面的漆,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园子里养的公鸡贴心提醒,抬头看向门外蒙蒙亮的天色,才惊觉父亲站在斫琴房门外,不知是在注视我还是渴望通过我看到哥哥的魂魄。父亲踉跄欲跌,我冲上前扶住,是颈椎老化头晕的老毛病,不知他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身体凉飕飕的,眼神却格外温煦。我扶他入内安坐,忐忑地跪在他面前,低着头嗫嚅:“父亲……我……其实一直都听得见……”

“我知道,我们其实一直都知道……”

在医生终于判定我不再能听见的那一天。在父亲绝望地跪下,淅沥淅沥留着泪被迫接受他终究还是养出一个无法传承祖宗意志的子孙的那一天。我依稀想起母亲颤抖地抱着我,淌着泪的眼眸里流露的不舍,今天我才知道,那不舍夹杂着为我感到庆幸的眼神。

“父亲,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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