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无用的树/许裕全


屋后有两棵芒果树,从不开花结果,我总是忘记它们的存在。会突然省起,是因为独居多年的父亲糖尿病恶化,截肢后无人照护,无奈把他从乡下接来暂住,那天他划着轮椅停在后院,抬头看见这两棵芒果树,和我谈起,我才稍稍对它们注视了起来。
他说:为什么你的芒果树不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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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这问题前,我觉得应该先问这两棵芒果树到底是何时种的?
确切时间已不可考,好像是多年前在柏龄花园菜市场,从一个老人手中买的幼苗,之后随意埋在屋后的空地,不管不顾任由它们循环生灭。这些年过去,竟长成葱葱郁郁的大块头,树梢都比屋身高了。
我没有种树的天分,种花更不行,住在城市花园排楼,单调狭仄的空间设计像藏纳活人的灵骨塔,树和花是公共财,种在公园益街坊最好,我的生活不需要它。但我家位处住宅区末端,比别家多了一片剩地,人的习惯是,把拥有却不想要的东西一律堆在屋后就对了,于我就是这两棵树。
可能是我对需要在时间缓慢催化过程中才能看到结果的人或事缺乏耐心,之所以动念买幼苗,是因为一个老人的缘故。
那时他在菜市场,貌似非法小贩尾缩蹲踞在路边,顶着破烂的草帽,脏兮兮的穿着像是从泥土里爬滚上来的兵马俑在阳光下曝晒,静静守护眼前一袋袋绿色小植物。我绕过他时突然与他瞬间仰起的眼光对上,那双眼睛让人不忍卒睹,过多的眼白像我曾看过的、困在兽笼里的受尽欺凌的狗,无声的、但似乎能听见它们哀哀乞怜。
我无法直视闪透着卑微灵魂的拷问,它过于尖锐,像倍速分裂繁殖的癌细胞,会侵蚀掏空我心里某些坚硬的板块。世道太难,年纪这么大了还得在烈日下讨生活,卖的还是未来十几年后才能看到成果的树?老人直勾勾的眼神将我的良知绑架了,有些情绪的化学作用开始在心里运转,为了逃脱过于拖沓的道德耗损,我匆匆掏钱拎了两株幼苗便走。
父亲说话了。
在老家,没有一棵树是种来浪费的。你这样净让它们吃肥,生活过得太好,树忘恩负义,它就反过来吃你够够。
我知道接下来他要说什么,甚至一些努力忘却的画面又在他叨叨絮絮的敍述中再度被唤醒了。
小时曾看他用巴冷刀砍向波罗蜜树干、斩断红毛丹树的根、将生锈的钉子钉在尖不辣树上,还把肥猪肉挂在树身吸引红蚂蚁过来然后拿报纸烧死它们,循环重复。
他说,树有树性,若不管就懒,只要感受过痛、绝望和死亡威胁,它们就会苏醒,尽责的吐蕾催花,结的瓜果更大更甜。
我们记住果肉的香甜,果树记住对我们的仇恨。
这种土贼子逻辑对错无从知晓,只知道懦弱的男人嘴里不欠鬼话,当他酒醉或输光赌本后将一切能抄在手里的东西往母亲身上砸下去时,我便和那些受刀砍钉戳的树同感应了。晚上,母亲像一只受伤的兽安静的啜泣,声音细细的,像小狗嘤嘤哭啼。我全身爬满蚂蚁,它们不停的噬咬,而我却找不到火把将它们燃烧殆尽。
我很早便离开家乡,大学毕业就业后更少走动,这些年来唯有年节才能将我拽回去,亲戚的红白事我都省了。直到母亲生病去世,原以为就此能与家乡断了关连,直到截肢的父亲划进我的世界,才惊觉真正的离开不是天涯海角,而是不被找到。
父亲老了,身体器官一件一件破败消失,他现在已彻底是个无用的人了。站在厨房的位置望出去,逆光中轮椅上的他成了一团黑影,嵌进芒果树更大片的绿荫里,像是被吞噬了。
这两棵无用的芒果树,早上有过境的鸟咶噪不停,午后能筛滤掉大面积西晒的阳光,安安静静,除此之外好像没有任何优点了,我没特意栽培,也许不管不顾就是最好的祝福,能平安活下来的人都是幸运。
但现在它们的处境让我担忧,父亲在它们身上看到年轻的自己,时间会在暗中递给他一切尖锐的金属。不行,我要救回当年那个小孩、那些结痂的树的伤口。而且,我没有耐心等待残酷的名词在过于庞大的爱中被缓慢的消融和解,太慢了。
决定了,明天,我要把父亲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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