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灰如蝶

我不喜欢清明节，虽然会放一天假，但是凌晨五点就会被妈妈叫醒，起得比上课的时候还要早，然后被指使着拿一堆东西搬到车上，一下子是厨房里的贡品，一下子是储藏室里的纸钱，还有神座抽屉里的蜡烛，本该静悄悄的早晨被大人们着急忙慌清点物品的声音打搅，鸡飞狗跳的。收拾好一切后，又要驱车到很远很远的墓园，和其他家人汇合，陪着笑脸和不熟的亲戚打招呼，生疏地称呼他们，看着大人们在那儿忙前忙后，小雨后的潮湿与四处弥漫的烟味，烦躁随着呼吸渗进我的情绪。随后哥哥被爸爸推向墓碑前跪下，低哑的声音说：“问问你爷爷吃饱了吗？祖先们吃饱了吗？让爷爷保佑我们全家身体健康发大财，保佑你成绩进步考个全班第一。”

我悄悄躲在奶奶身后，头靠在她宽厚的背上，看着哥哥跟着爸爸说的做，脸上明晃晃写着“勉强”二字。我问奶奶：“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啊？哥哥又没见过爷爷，就要请爷爷做这么多事，怎么可能实现啊？”奶奶拍了拍我的背，没有说话。睡眠不足心情不好，说的话也刻薄了起来：“花这么多时间、精力来扫墓，就为了请不认识的人实现虚无缥缈的心愿，还不如让我多睡会儿呢！”在我背上轻拍的手重重地打了下来，“没礼貌！这话给你爸妈听见了你回家就完了。”虽是重话，也是奶奶压着声音在我耳边说的，还一边扭头看爸妈有没有注意到这里，又苦口婆心地劝我：“你爷爷死得早，清明看见子子孙孙这么多人来看他，肯定开心，你别说这种话让他难过。”我虽不认同，却顺着奶奶不再说什么。老师说，这世上没有鬼魂，人死了就没了，怎么还能看见我们呢？这些迷信就是唬他们老人的，我这么想着。

国中没有清明节假期，终于可以和哥哥一样借着上学这个借口逃避扫墓，虽然失去了一个假期，却没有任何的惋惜。老师问我为什么没有请假去见见先祖呢？我笑着说：“爸爸妈妈不想养成我随便请假缺席的习惯，而且扫墓很无聊的。”也是这一天，本该回家的我在上车后就被面色凝重的爸爸载到医院，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奶奶，我慌慌张张地向前握住她的手。妈妈说：“奶奶扫墓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晕倒了，医生说是中风早期，吃点药注意一下很快就没事了。”确实，奶奶住了两天被允许出院了，她暂时还走不动，坐在轮椅上被哥哥推着出医院。我陪在他俩身边，拉着奶奶的一只手：“奶奶，你好后给我做糕点吃吧！外面卖的又贵又腻，连你的一半水准都没有。”奶奶回握我的手，笑着应了下来。

奶奶再也没有站起来过，再也没有离开过那辆轮椅。人病来如山倒，更何况精力、体力、健康都比不上从前的老人。家里请了护工，奶奶的一切吃喝拉撒都由她和家里人一起照顾。再到后来，奶奶再也咽不下任何东西，鼻子里被插入一条长长的管，联通鼻腔和食道，最后到达胃部。身体里多了这样的东西真的很痛很不舒服吧，所以奶奶总会趁着护工不注意把它拉出来，一次又一次，直到右手被绑在床架上，又用左手扯它。我牢牢握着奶奶的手，不顾她的挣扎，等着护工阿姨重新把管插回去。我不敢看那个场面，用握着奶奶的手抵在眼前，闻她手上传来的香皂味，嘴上说些安慰的话哄她，耳边是她一声声痛苦的叫喊。再忍一忍吧奶奶，会好起来的，不会再只能用那根管子吃一些糊糊或者喝奶粉，能自己吃妈妈准备的饭菜，能不再依靠轮椅行动，能再站起来，去学校门口接我，告诉我今天做了我爱吃的九层糕。

直到有一天邻居阿姨出现在我课室门外，和老师说了什么后对我招了招手，又摇了摇头。我飞快地收拾好书包，和哥哥一起跟着阿姨的车回到家。我看见爸爸红着眼圈打着电话，流着泪的妈妈让我和哥哥赶紧进房间再看看奶奶。我像往常那样握着奶奶的手，却再感受不到任何温度。我和哥哥一声一声地唤她，等不到她睁开眼睛，等不到她的回应。被随后和姑姑一起赶到的殡葬人员请出去，在门口看着他们一起给奶奶换上寿衣，在她的双唇间塞上一颗小球。奶奶的病断断续续地拖了很久很久，她的呻吟，被塞入鼻胃管时的痛苦表情，姑姑祈求医生再给奶奶打强心针再留她些时日的画面历历在目，在妈妈和前来悼念的亲戚说，奶奶解脱了时，我点了点头。我一口塞下一块葬礼上准备的糕点，难吃死了，齁甜的味道并不治愈，反让委屈涌出，逼得我躲在没人看见的角落留下眼泪。

我把写好的请假信收进书包，准备明天交给班主任。清明节的早晨好像不再鸡飞狗跳，而是热热闹闹的，一家人一大清早就开始忙活，为了见思念的人而开始忙碌。不是慌乱的，而是期待着的。靠在妈妈肩头，看着哥哥跪在墓前，上面的照片多了一张，是奶奶的。一家人蹲在火堆旁烧纸钱，我小声说着：“不要再省钱了奶奶，天气热了开冷气，衣服旧了就买新的，也不知道我们给你烧的你喜不喜欢。也帮我和爷爷打个招呼，在那边和他好好地生活吧，我知道您想他了……”到了后面语序凌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却不想停下来，怕她孤单，怕她不知道我来了，怕她的魂魄就在我身边却感受不到我的爱、我的思念。

墓上添了熟悉的人的照片，多了挚爱的亲人的名字，那一张张燃烧在火堆里鲜艳的纸钱成了灰，被清明的风吹起，像幻化成蝴蝶的逝者，寄托着思念。

所谓迷信的背后是一代又一代人面对离别的惆怅，用一年一度的仪式祭奠爱的人。我依然不信鬼神，可我还愿在清明时节的火光里一声一声地叫“奶奶”，唤着留在我记忆里的、心里的她。

【林健文点评】

从文字的时间点来看这篇散文，它跨越了小学到中学，扫墓的过程从拜祭已经去世的爷爷（奶奶有出现）到奶奶去世，作者有了心态上的改变。清明节，对于作者来说，或许那只是平常一个假期，通过仔细的描述，我们理解了作者为什么不喜欢清明节（因为觉得没见过去世的爷爷，爷爷也无法保佑他）。中间的部分描写了奶奶病重到去世的过程，整体结构是好的，主要是描写对奶奶的感情，所以整篇散文的重心点也正确。我觉得较可惜的是题目《纸灰如蝶》只是在最后的部分才出现，没有贯穿整篇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