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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故事

窗外乌云密布,她随着初显不安的父亲开始焦虑了起来。 她向来善于且喜于思考,渐渐无暇旁顾正在聊天的母亲和亲戚,如沉入海水般,逐渐断开外界声音。有着过去的事,她不止一次思考父亲为何看见雨水、听见雨声,甚至闻到雨水浸湿大地所产生的独特的气味时,便会倍感焦虑与不安。“走啦!回家啦!”他以近似哀求的语气,像孩子似地尝试让骨肉将自己送回能还他安全感的家。 她印象中的父亲便对“离开”自带排斥,没有一次出门或搬家是父亲没有尝试拒绝过的。即使他没有一次成功拒绝。 这也是她见过父亲在母亲面前最为坚持的一面。 父亲给她更强烈的印象,是平淡与屈服。她有时将他解读为看破世俗的得道高僧;有时又将他解读成身无分文的、沉沦的拾荒者。他的所有不满与反抗都是平淡的、可被无视的。当他举起反抗的大旗,背后不会响起炮声与喊声。他惯于孤勇,却在被打掉手中旗帜后兴致缺缺地默默离去。 母亲以为关上门能减轻父亲的焦虑,但他们不一样。风雨即使被挡在门外也会肆意敲打、呐喊。父亲却是已同世界切割,他们早已相看两厌。他60年前便被指腹为婚,许配给了这个根本不爱他的世界。他从故乡被称作异类而流浪到这里,又因流浪者的身分被这里的人视作异类。于是他踏入了渔业,出海捕鱼,作一支茫茫人海上的孤舟。或许是拥有渔民数十载的基因让他如此怕雨——她记得父亲常说,下雨是上天对渔民的惩罚,在岸上的或因无法出海而损失钱财;在海上的或因风浪而丧命。 经不起父亲的哀求,她顶着淅淅沥沥的雨点先将父亲送回家。眼见一颗颗雨滴自挡风玻璃滑下,又被雨刷器刮走,她想,为什么父亲的杂念或恐惧不能跟雨滴一起刮走,让他能看清前方的路。雨势放大,父亲默默调低了车内空调的温度。 “怎么又是这样……”当她察觉自己将心底说过数百次的话说出口,她便已没有退路。 “为什么你要什么、想什么都不要说……以后如果是……”她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堆,尝试将对父亲人生与情感的叩问,扭转成车内温度不够会使挡风玻璃起雾的蹩脚理由上。 伴随着沉默终于驶到了红灯前,她看着父亲,父亲则无神地看着前方。一如往常。 日常中的父亲像电子游戏中的NPC(非玩家角色)一样,喜欢呆坐。没人知道他是在思考还是回忆,抑或是单纯地放空。她平日在外地,偶尔回来陪伴父亲,父亲也是呆坐着。同样的话,父亲说了无数遍,她每次回家都会对她说一遍,她不在家时也会反复地说。她存在与否似乎不会影响父亲的行为。据她的观察是,任何人都不会。因此她又思考出一结论:父亲或许是“困在时间里的人”。 她曾尝试拨动父亲的指针,让他继续向前。即使这会令他们都感到痛苦,她也认为是值得的。她陷入了癫狂,将智能手机与网络当作鲜美的胡萝卜,将父亲当作愚蠢的骡。最后想当然地失败了。这也使她为父亲日渐焦虑起来,这种方法不仅毫无成效,更是适得其反——过往还愿意常带着按键手机的父亲,现在连手机也不愿意带出门了。 未来出门旅游、回乡的时候怎么办?一个个未来的种种可能,更精确地说——不幸,反复在她脑海重演,演得愈发真切,恐惧也愈发浓烈。 如果他活在过去,那就用他过去的方式对付他,她是这样想的。于是她开始让60岁的父亲蹉跎回了四、五岁的幼稚年纪。纵然别扭,父亲也没有反抗。毕竟没什么不好的。她以鼓励替代劝解和建议,让父亲感觉无论做什么都会被称赞,未来会越来越好,尝试越来越多不同的事物。 “你怎么像你爸一样傻傻坐着?”母亲说。 “抱歉,我又陷进去了,”她对我们说。 自从父亲患病,我和苍蝇王愈发感受到时间旅客逐渐成为了时间的奴隶,穿越愈发频繁之际,穿越的时间也愈发的长,貌似重复现实之苦的噩梦。梦中是梦中的现实,醒着是醒着的噩梦。如今能让时间旅客保持清醒和动力的,也只有文学和苍蝇王了。 苍蝇王没有她外表看起来的阳光,却也没有她的绰号般霸道。或许是这种智慧和沉郁之间的量子纠缠,才能让她穿越到时间旅客的传送点上,就像不懈追随气味的苍蝇一样。她们之间有一股相似的文青味儿,拥有同样能够察觉人类腐朽气味的诡异洞察力。这就不得不说到苍蝇王的苍蝇们——苍蝇王在我心中更像操偶师,她习惯操纵这种恶心、怪异、烦人的形象讽刺人类。对此,我们却无能为力,所以称她为“王”。 相比时间旅客每次穿越后都会透露的经历和情绪,我对苍蝇王的印象更为稀薄。脑海中仅存的是一幕幕她操纵苍蝇的画面。但是只有苍蝇王能引领我们找到藏在某个时空里哭泣的时间旅客;也只有苍蝇王才能陪伴在随时跳跃的时间旅客身边。无论她跳到过去还是未来,苍蝇都会穿过时空,单凭她的气息找到她。 “我觉得最近很累,好想辞职躲进山里面读书。” “我也是,觉得流水和风的声音可以给我很多灵感。” “讲到水,我想到我爸以前是渔民,可能因为过去的经历,他特别怕下雨。” “因为在捕鱼的时候风浪太大会很危险吗?” “对,他最近病情好像严重了。我感觉他就像变回了小孩子,我们全家就在学如何照顾刚变成小孩子的大人。我们打算……” “你讲得很像我之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它里面讲……” 时间旅客和苍蝇王的交流会形成一种防护罩,隔离了一切不适的时间、空间和评论。在这场交流中,我们只有一种选择——追随情感的流露。说着说着,我们就会跟着时间旅客回到过去探望她爸爸,说着说着又会被苍蝇王拉到她建构的乌托邦或地狱之中。 在她们面前,我只是个追随者,顺着她们的回忆和叙述漂流;如今则作为记录者,为我见到一份真挚契合的友谊,留下与之相比微不足道的文字痕迹。 相关文章: 蔡家杰/政彘
2月前
记忆零散而破碎。我该如何从迂回曲折的小区马路,寻获昔年的路线,重抵那间既陌生又难以割舍的老房?前门的篱笆仅仅高及胸口,披覆红褐色的锈,仿佛驮负太沉的岁月重量,需要非常吃力才能推开,然后步上三个台阶,便见慈祥的红脸白须大伯公塑像安守神台,坐镇大厅。客厅不大,藤制长椅悠闲待客;中间一个小茶几,透明的玻璃表面下,粗体字头条的早报摊开。当年的新闻应该没有如今那么可怖耸动,也可能是记忆的误植,往日总是过度美化。 时光过境,带走那些生命中占大比重的人和事,一切皆流,无物永驻。若果客厅的壁钟哒哒逆转,我便能在大伯公的神台下,重逢那位仙逝十余年的老嬷(外曾祖母)吗?几条肥厚的塑料条子捆绕铁架圈成的懒人椅,供老来消瘦的老嬷托身,她的脸庞被揉皱,眼睛挤成一线,微微仰着头,静听后代子孙谈笑风生,自己却总是欲说还休,守着九十几年来的风霜岁月、悲欢离合以及战争离乱。小时候只爱闹,何曾用心去注意老嬷的千叮万嘱和那些吃过的盐比吃过的米还多的掌故,最后仅剩残缺记忆随机拼凑当年的慈祥模样,模糊印象恍若幻觉无法凝定。 一个左转,便是杂物堆积的后厅。高高的天花板向后倾斜,有一口天井开向云际,和煦的阳光流泻,斜斜扫过室内的静物,唤醒一日的元气。壁面刷白,罗列全家福、毕业照和泛黄生斑的结婚照。灶头的蒸气氤氲隐隐飘上天井,喜欢穿花色衣服的老舅母见到我,总是热情相迎,半月形的眼睛流露满满笑意。那些寂静的清晨,房子内的日光灯电量微弱,仿佛黑夜余绪之延伸,母亲拉着妹妹交托老舅母照料,这里因此成了妹妹小时候十分厌弃的托儿所。 对我来说,这间老屋不过是“久久一次”到访的亲戚家,每逢新年在这里收到的红包尤为可观。长大之后,嫁的嫁,娶的娶,从第一房阿芳到第三房的阿莲,掀开珠帘的那个刹那,清丽的大姐姐霎时就熬炼成一个世故的阿姨,踩在木地板的跫音,越来越低沉。后厅纷纷闹闹,正方形大电视前,聚集越来越多顽童,每年新春一起围观国营电视台不断重播的咸蛋超人。马来翻译听起来总是过于生硬。笨重的电视机之上,有一台双喇叭式的收音机,常年闲置,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埃。 人对空间的感知,总是随着岁月产生微妙变化。这间老屋在我长大后变得局促狭小,天花板触手可及,但是,缘何每次看见老舅日渐缩水,纸偶般的身影剪贴在老屋门口迎接我时,又会突然感觉这间屋子变得空旷?站在停车坪和老舅打招呼,老屋子一览无遗,后门的阳光反射进屋,刷白他的寂寞身影。 全国行管令推行期间,我和父母担心带病毒,不敢登门入室,只是买了几瓶啤酒置在篱笆的石柱子,喊他来取。密闭的玻璃滑门左右推开,老舅走出来时,身后总是伴有窸窸窣窣的乐声,好似自真空世界逃脱的乐符。嘈杂的老歌倒也还好,怕是怕那种纯钢琴伴奏,或是唱腔慵懒欲睡的流行乐,把房内的午后空气抽走得更加虚空。 后来才知道,老舅家的收音机是在老嬷和老舅母依次离开,孩子也背井离乡工作后才开始唱歌,至今不曾关闭。老舅常常炫耀家里的收音机耐操,即使终年运作也不会毁损,有些自鸣得意,认为自己眼光独到,同时向大家证明东西还是老的好。我一度怀疑他是因为不会操作收音机,才不敢让收音机停息,担心它从此不再为自己转动时间的歌吟。 老舅原是建筑工人,烈阳为他的皮肤镀上一层古铜色,肌肉精实如石,有传统大男人的那种硬朗和气概。有次,铁片射入胸膛,还能骑着老摩托,一路鲜血直流奔赶诊所求医。他早已练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更甭说频频发生的工伤。 外婆却悄悄告诉我,从小到大,老舅特别怕鬼。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无可戒除的弱点,但是在怕鬼和怕寂寞之间,何者才是老舅的阿喀琉斯之踵,让他蹒跚走入暮年时,显得有些慌张、困惑且重心不稳?无风无月的夜晚,袭上心头的孤独感该如何排遣? 老屋像个巨大的容器承托一个家族的百年记忆,夜色漫漶的时候,家具重新活过来,搬演已然过去的情节,传出难以名状的异响。只有一台老收音机勉为其难,与他相伴壮胆,夜以继日地歌唱、重复空洞的广告和主播的冷笑话。 行管令发布之前,老舅生活还算充实,白天到工地工作,晚上则到唐城茶餐室叫来一打啤酒和老友互通有无。边境的五光十色还为他的老年生活盖下斑斓花印。有人绘声绘影,说他在那边邂逅了生命的另一场春天……后来日子转入漫长无尽的寂寞时令,那台收音机便再也未曾止歇,像白昼中一盏虚设的日光灯。据老舅的说法——开着收音机能够辟邪。 老舅的双眼常常透露着凛然正气,因为传统形象的约束,很多时候都不显山不露水,面对任何伤逝都要抑制眼泪奔流。万一两个渺不相涉的空间交错,老舅母和老嬷不小心以魂魄的形式回归这间老屋,他们会经历泪眼涟涟的相顾无言,还是会触发老舅的原始恐惧? 有关老舅母在最后阶段所承受的折磨,我都是通过旁人的转述,想像而得。孙子简单的关系考题,考出出题人与受试者生命定位的错置。“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吗?”“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吗?”之类的问题,换来老舅母一个又一个滑稽又哀伤的回答。 老嬷则走得比较安详,九十几岁高龄,没有经历年深月久的拖磨。外婆至今清楚记得,和老嬷见最后一面时,她仍站在玻璃滑门前,交代买粿拜神的事宜,显得一派稀松平常。从我降生以来,老嬷已经老到不能再老了,所以我记不起来她的容颜究竟承受了多少刀的岁月斧凿,只知道她在我心中仅存一个龙钟形象。 最后,她们都是灶头日日升起的一缕青烟,被天井的阳光接引上天。 老嬷和老舅母的丧礼,应是这间老屋唯二热闹的时刻。老嬷的离世,是我第一次体验的死别,棚子荒白的灯光笼罩各个素不相识的远房亲戚。大家席地而坐,手持一支烟,又跪又拜绕过棺椁,狭窄的灵堂让戴孝的子孙聚首。我们身着粉色丧服,被告知是“喜丧”,所以无需表现哀伤。老嬷走的时候,我才十几岁,没有太深刻的情绪浮动,只是跟着送葬队过桥时高喊“老嬷过桥”,指引老嬷去往热烘烘的焚化炉,一个挺立近百年的身躯即化作烈焰中的蝴蝶纷飞。 老嬷就像紧扣整个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的主要枝干,自她倒下后,老舅的老屋就少了嗑花生、饮啤酒的人潮。至于老舅母的那次葬礼,我身在异乡所以没有回来奔丧,却也从长辈的追忆中,感知老屋重新迎来的喧嚣——远在千里的阿芳阿莲举家回来送终,不懂事的子孙不谙悲欢地在老舅母的棺椁下滚动爬行,咯咯发笑,令在场的大人们无可奈何也哭笑不得。 老舅就像马奎斯笔下的人物一般,守候着孤独,周而复始地进行相同的日程,日子又被三餐简单分化成早、午、晚三段漫长得几乎永恒的时间线。当膝下的儿孙在异地奔波,苦叹时间不足时,老舅却终日浑浑噩噩,定居在那间寂寞老房,思虑如何让时间快转,挥霍一天(或者说这一生)的阳光。或许,真的只有那台老收音机,能够在无尽延伸的生命线中,稍稍填补聊胜于无的色彩。那些与己无尤的交通情报、股票收市报点、政治时局、深夜诉苦节目和立意肤浅的流行曲,皆能用来掩盖狂风刮过门缝时的鬼哨、老鼠造巢的唧吱细响和天花板玻璃弹珠下坠的诡异声音。 关于老屋的一切,都是后来我凭着有限的记忆缝缝补补而成的,多日不见老舅,不知道他近来活得如何?下次,当我再度造访,唯有依靠玻璃滑门泄露的声音内容,揣度他的生活状态,而音量大小和孤独感的强弱呈正比。虽然老舅想方设法把时间往前调度,抱怨人生实在漫长折磨;也许说起来自私,我却更愿意听见那台收音机,永续且缓慢地,重复相同的岁月曲调。老屋里唯一的生机,不该这么快止息…… 相关文章: 王晋恒/微时差 王晋恒/英语诗歌节 王晋恒/在桥上
3月前
红点三三两两散布,这是何等吉利的喜事。早已置换好得以衬托此等大事的红衣,喜事的主人公波澜不惊,丝毫不见胸腔的起伏。 红盖头下的关公看不清神情。 吟唱着不知名的经文,祭拜天地的仪式完成了。启程时,一颠一颠的晃动仍未扰动主人公的清梦。我们是送亲的队伍,恭迎轿子先行一步,走出路口望见肯雅兰戏院的牌子,再步行至拐角处的恐龙公园,便坐上了车。驱离市区的远郊,湿粘的泥地,印着深浅不一的泥脚印。我们的腿脚深深地陷入,再用劲地拔起,循环反复,直至半山腰。蜿蜒向上的泥路,我们被裁剪成一块一块的红彩带,只在“欢欣雀跃”中落下,最终陷入深褐色的泥地里。 土坑早已挖好,那是人生到了下一阶段的长眠地。主人公已经不会醒了,我们都知道的。泥点一点点覆盖,直至成了一团冒尖的土堆。土坑内外统一的红色衣裳,真是天大的“喜庆”!着实该“祝贺”一番。喜的是喜丧;庆的是长眠;祝的是死亡;贺的是解脱。 我们都被规定不许哭,一切的嬉笑是被允许的。母亲憋着眼泪,她的赤衣将她紧紧憋住的面孔扇得满脸通红。下山前,王叔叮嘱家属一个个下山,千万别回头看。好奇心作祟下,我回头了。彼岸花在天空开出绚烂艳冶的红,牵引亡魂,招引生魂。 几年后某天的凌晨4点,大舅因肺积水去世。重复操办相似的丧事,而这次不同的是白替红。我们被允许哭泣和悲伤,再也不似初次外婆过世那般大摆筵席,张灯结彩,呼朋引友。相似的是,我们需要烧脚尾钱,将纸钱折成元宝的形状,在火盆里围成一个圈,一个接一个地不许断,直至出殡。亡魂需要脚尾钱的指引,作为通往阴间的过路费。 烧脚尾钱的时候,偶然听见大舅母说:“哎呀,我是他老婆,怎么能烧脚尾钱呢?”这句话听着耳熟,我好似几年前听过:“我是儿媳,怎么能烧脚尾钱呢?”这看似不像话的理由,却是有其理的,毕竟千百年来的古人早已说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们作为中华文化传统的传承者,本该好好铭记于心才是。 无人接替,一整夜未合眼在烧脚尾钱的我,恍惚间听见被烈焰笼罩的前处空地传来的争执:“白金应该全部都是我的吧?我是周华的老婆。”仍躺在棺木里的我的大舅,叫周华。我依稀可见大舅母的头顶长出了角,瞳孔是竖起的椭圆形状。 大舅的儿子,四表哥接替了我的位置,我却无心补眠,静默折着烧脚尾钱需要的元宝。不承想,此时的好心,待会儿可有我后悔的了。晚间,大舅的友人前来祭奠,子女须在旁跪坐答礼。四表哥是大舅的儿子,正忙着烧脚尾钱,所幸大舅仍有一女,五表姐阿玲,可完成答礼仪式。 “阿玲!阿玲!”三表哥反复叫道。 无人应答。孙子辈排行第七,最小的小表弟说道:“她好像和男友在车里……”友人一直在大舅遗体前等待,因无人跪坐,他们就无法祭拜。四表哥让四表姐帮忙接替烧纸钱,他则黑沉着脸跪坐在旁。由此蹉跎入夜,晚间11点我困倦入睡了,想着昨夜一宿未眠,应有人轮班接替才是。 孤舟在溪流中央平静地流淌,倏地有条蛟龙不断撞击船的底部,船只剧烈摇晃,我亦在左右摇晃中掉入水里。掉入时想着:“吃了我它就能化龙了吧。”刺骨的冷意促使我睁眼,望见蛟龙凶恶的瞳仁,猛地惊醒。 “快醒醒!去烧脚尾钱!”大舅母如是命令道,瞪着细缝般的双眼,恍惚间可见竖起的瞳仁。果然是把我吞了,已然化龙般的颐指气使。 “我昨晚没睡,今晚该轮到五表姐了吧?”我瞅了眼身上的被子,早已不知所踪。 “她要睡觉,你起来烧就是了!”当时18岁的我怎么生不出反抗的意识呢?不作他想,笃定地认为是化龙后睥睨众生的气势震慑住了我。 嘟囔着从房间走到客厅:“啊早知道应该午睡的。”极度的困意和灼人的热度同袭,如同火盆中的火焰般气煞我也。我抬头盯着临时搭建的神桌,摆着大舅的黑白照,照片上浮现小学华文课时在诵读的《弟子规》:“弟子规,圣人训,首孝弟,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刚要接着读“入则孝”,同学喊了我的名字说:“你的大舅又来送饭给你吃了,真好。”未曾低头,机械式地反复烧着脚尾钱,浑然不觉将手中的《弟子规》一股脑地给烧干净了。 母亲一夜好眠,早上7点接替了我。此时补觉已无可能,马上就要出殡了,于是想赶紧洗个澡驱赶附着在身上的热意。由蛟化龙的大舅母又出现了,她瞥见我要去洗澡,连忙拦住了我,命令道:“你先别洗,先让阿玲洗。” “她都还没起床,我先洗会怎样吗?”连着两夜未曾好眠,身上又带着刚烧完脚尾钱好似被烤焦的味道和滚烫的热意,语气逐渐不耐烦。 “总之,你先让阿玲洗!”说完她就去喊五表姐起床,我一如既往地遵从长辈的话语,发扬温良谦恭让的中华精神。精神恍惚的我在原地想着:不知何时轮到我化龙?但化龙就得吞人吧?可我着实吞不下去,也太血腥了些。不知大舅母是怎么忍心把我吞下去的?困意使我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在胡思乱想中度过了等待五表姐起床、赖床、洗澡的时间。 洗了澡倒是驱散了身上的味道和热意,身上是清爽了,困意也越来越浓厚了。出殡前,家属要围着棺木绕一圈瞻仰遗容,绕了一圈就走到一旁站着,双手合十,旁有僧人不断诵经。等到出殡时,二姨在厨房和姐妹嫂嫂聊起大舅还仍在世的事情,盖上红盖头的关公虽看不见,但肯定也听见了亲属们对逝者的缅怀。 倏地,二姨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周华”。她边哭边笑着说:“大哥打给我了!大哥打给我了!”一个箭步从厨房冲向客厅置放棺木的地方。大舅仍一动不动地躺在里面,二姨左手扶上棺木,右手握着仍在响的手机,湿润的双眸全是手足无措。此时,棺木的另一侧爆发出巨大的笑声,原来是七表弟带头,伙同六表哥弄出了这场闹剧。七表弟一手拿着大舅的手机,一手捧着肚子大笑,老式的来电铃声亦在持续响彻这座房子。搞清情况的我们,都笑了。 盖着红盖头的关公,依旧看不清神情。 这场闹剧微微驱散了悲意。此次终于是个像样的出殡队伍,一身黑的着装。一样的肯雅兰戏院招牌,一样的恐龙公园,相似的出殡队伍。不同的是,我们不再前往墓地,而是火葬场。身躯连同棺材被火化,王叔捡起些灰,放入骨灰盒中。我不禁想着怎知那是棺材灰,还是尸身灰?五表姐捧着骨灰盒,将大舅撒向了大海,连同些什么也被挥洒去了。 这一次,我再也不需要回头了。 困倦得不行的我,回家补了觉,却怎么也睡不够。晚间再次回到外婆家,关公的红盖头已被揭下,却不似新妇般的娇颜,而是正气凛然的肃穆神情。此时五表姐正兴致勃勃地向周围的表亲们分享自己在出殡后,与男友逛街买到的物件。 回家的途中,忍不住向母亲数落了五表姐的不是。“她真的难过吗?为什么她能在自己父亲刚出殡不久就和男友去逛街?有客人来祭拜时,还躲在男友车里不下来?”许是连续两夜未曾睡,语气有些冲。 母亲性子软和,说着和蔼可亲的话语:“现在年轻人都是这样的,习惯就好。” 外婆和大舅去世后,肯雅兰早已失去了常去的理由。再次在外婆家相见已是多年后,我并未出声叫一声“舅母”,径直擦肩而过。大舅母见状,便向母亲数落我的不是,说我眼高于顶、不敬长辈、没礼貌。母亲有点挂不住脸面,转过身责备我:“她是长辈,你不能没礼貌,怎么能不喊她呢?” 我颇觉诧异,我们不是承袭了这个家族最优良的传统文化吗?她们口中的那些早在很多年前,都烧光了…… 关公的红盖头早已掀起。此刻终于能看清祂的神色,红着面,低垂着眼帘,沉默不语。 注: 1. 肯雅兰是砂拉越古晋的一个地区。 2. 当家中有人过世,家中所供奉的神明就须以红纸将神明的头盖上。 相关文章: 颜家升/哭声(上) 颜家升/哭声(中) 颜家升/哭声(下)
4月前
5月前
他被卷入旋涡,没有出口,没有。 他记得这条路怎么走,不用任何思索,都是潜在意识带路。那时候他坐在阿爸的脚车后面,听着阿爸对他或者自己说进去的时候只要遇见路口就拐左,大概半小时就可以到胶芭,出去的话就一直拐右。除了进出胶芭的方向,阿爸还会持续絮叨着在哪里要闪去右边,在哪里要闪去左边,什么时候又要把摩托的轮子平衡在路径中间的野草,不然轮胎就会沦陷在两旁的烂泥。再后来到他骑着摩托跟着爸母的后面,还是会听到父亲的声音从风传来。所以,他记得那时候进去胶芭路上出现过的窟窿,像是每个人都记得自己身上每道疤的故事,尽管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窟窿已被填平或辗平,他还是会记得。 其实,他试过要忘记那些路径, 只是在他骑着摩托进去胶芭时,那些闪左闪右走中间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响起。所以骑摩托去胶芭的路上,在左或右的径上对别人来说是视路况而定,但他无论来回,十几年来都走着一样的路,没有改变。就算他习惯的路已经出现窟窿,充满烂泥,还是会行驶过去。他不想这样,可是总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反应,看见窟窿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轮子陷入泥中。黄泥水被轮子搅动,轮胎上挂满一颗颗化不开的烂泥。有时候他就这样过去了,有时候会因为这样而跟着摩托倒在路上。 9月中,11月雨季就要来了,下雨就没办法割胶,但他也清楚就算可以割胶,也卖不到多少钱。他很早之前就听咖啡店的安哥说现在有新技术,已经不需要天然的树胶了,只是没有想过胶价越来越糟糕。做多少都是徒劳。可以说,他身上有价值的也只有这一块他爸母留给他距离小镇半小时的地,土地上种的胶树还可以砍下卖些钱,其他的什么都没了。然而,这块地到底算不算是他的,他至今也没办法说清楚,很可能那片地和种在那里的胶树一夜之间就是别人的。他必须为自己找一条生路却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 他父母留下的胶芭位于被新村的人叫做“大芭”或者叫“非法芭”的地段。他听他爸母说过,他公公来这边的时候只有他们一户福清人,而所有政府允许的发展芭都被占了,没有合法地可以种胶树,所以他阿公就走到更深的大芭去开发。这片胶芭左右两侧是小山丘,占地9亩,在两旁小山丘顶点之后的地就属于其他人,也一样是非法芭。从远处望去,他的胶芭像处在一个V型的小山谷,两面的山丘都有着一层层的梯田,梯田上就是一排排的胶树。因为这样的地形,芭里经常不是没有任何风就是忽然来一阵阵强风。所以没有风的时候,芭里安静得剩下虫鸣鸟叫,风来的时候就充斥着胶树叶子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如果胶树长了种子,就有机会听到树胶种子爆裂然后掉下。两座小山谷的最低处是一条由浅至深的小溪,小溪的中间有一条泥路,让人可以在两面的小山丘来回穿梭。他记得他小时候就常在小溪较浅的部分戏水和捉小鱼。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也会在这里方便,无论是小号还是大号都没问题。反正大自然自然有办法消化这些有机的“外来物”。 距离小溪两三层的梯田上,有着一间木屋,是他家的老厝,他阿爸的爸母在很早以前就住在这里,现在厝边就是他们的坟墓。坟墓很简陋,一个立着的石碑,碑上的字已经不太清楚,而石碑后是隆起的土丘。他爸母还在的时候,就算他们已经住在小镇的新村可是老厝还像有人住一样,没有一处被雨水和白蚁侵蚀。只是现在它已经摇摇欲坠。厝里没有任何家具,剩下饭桌和颜家的神主牌。神主牌正对着门口,门口旁边还堆着一叠叠的塑料胶杯、胶架和胶舌,屋内充斥着奶屎[1]的气息,他们都习以为常了。他小时候有问过阿爸,为什么不要接祖先出去新村的家里拜,他说他们在胶芭的时间比在外面更久,祖先安在这里更方便,而且胶芭更需要祖先的庇佑。他那时才知道,原来这些素未谋面的祖先可以庇佑他们的厝,还有他脚下这块地。 他看着有1米长的胶刀和干瘪的胶树上布满一道道的刀疤,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阿母说过的话。那时候阿爸刚过身[2],阿母在阿爸的身边将他一世人的艰苦唱成一首哀歌。他原本不想落泪,但阿母边唱边哭,边哭边唱,几度还哭得唱不下去,最后阿母祈求阿爸要原谅儿子不孝,没有让他看见儿子娶媳妇生孙子传宗接代时,他就哭得停不下来了。他这一哭让他忘了其实阿母唱的哀歌中主角的经历大半是他没有听过的。 阿母稍微冷静后坐在饭桌前,叫他要把阿爸葬在胶芭,说是阿爸过世之前交代的。阿母说:“阿爸共伊爱落葬底伊老爸母e边头,伊共阮在底遮尚重要就是彼块地,伊底彼爿就知影家己爱做啥,底芭里才会使歇困。”[3]其实,他到今天还是不明白阿母说的歇困是什么,明明阿爸没有说过他在小镇里住得不舒服,没办法好好睡觉,只是他只可以尽量遵照母亲的吩咐。 那时候路还很小,车子没办法直接进到芭里,所以必须靠人力抬棺。出山那天带着阿爸走过火车路绕到他平时喜欢喝茶的华新茶室后,就开始往胶芭的方向走去。他记得将他阿爸的棺材抬进芭里的路好长好长,他叫大概十几个朋友来帮忙。他阿母在前面一边哭一边用摩托载着西公[4]进去,时不时西公还叫阿妈停下来,叫他大喊“阿爸,转左咯”“阿爸,转右咯”,喊了后西公再往天空撒金纸,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摇铃,然后挥舞着挂有长长一条白纸的短竹子,纸上是阿爸的名字。一路上他和他的朋友轮流抬棺,大概轮流了八九次才成功把棺材抬到芭里。 一连串入土的仪式,最后西公叫他抓起地上一把黄土,撒进阿爸的棺材上面然后转身不要回头看,再之后芭里又立起一个坟。后来芭里除了一间老厝,还有两座坟墓。他阿母离开时,棺木和西公是他借来的罗里载进去的,而抬棺上下罗里的是他请来的印尼工人。 剩下他,还有这块和他有关系的土地。然而他没有过阿爸说的歇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这里困着他,可是他又认为自己哪里都去不了。想到胶树不再赚钱,他决定翻种胶芭,把9亩的胶树推了,种香蕉。 他没有冲动,是去咖啡店问了那些经验老道的安哥,听他们说香蕉的价格上涨,每公斤的价格已经是树胶的一倍,而且就算是一年后收成,价格也不会跌太多。他们还说,非法芭种香蕉更好,种一年就可以收获,就算政府收掉地都不怕亏本。担心他没有经验,还介绍了一个中国肥料公司的经理给他认识。这个经理身材矮小,但腰围却是十分宏观。第一次见面时,经理就用保证的语气告诉他,他卖的产品一定可以让香蕉大丰收。说出这句字正腔圆的话时,经理还拍拍自己的肚子。那个经理说,中国政府管制严格,所以肥料分量精准,不像马来西亚政府什么都不管,肥料厂都随便乱来。他还送了他一本复印来的台湾香蕉研究所出版的年报,说只要看完就可以很好地打理香蕉芭。离开他的芭之前,经理还不断提醒他一定要种红肉蕉[5],这个品种在本地销路最好,华人爱吃,马来人更爱,他们都拿来炸,现在种香蕉的都种这个品种。他是相信经理的话的,也觉得自己有办法打理好香蕉芭,只是心里总感觉还悬着,没有底。 他想起颜家祖先。所以他准备了三牲、米酒、咖啡乌和水果放在神主牌、祖父母和父母的坟墓之前。点三支香,再烧了几叠金纸,以“在下不肖子颜……”开场,这是祭拜前说话的开场白。他先将自己的计划在祖父母和父母的坟墓前说了一遍,再到神主牌前复述,然后筊杯。他要确保一切都受到祖先的庇佑才开始这次的翻种计划。筊了两次都是笑杯,他想是他不够诚心。他再从头到尾、一字一句地用福建话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翻种芭,说明自己已经准备好一切,不是随便的冲动。再筊一次,还是笑杯,所以他又重复做了一样的流程,圣杯,开始翻种。那时,他相信自己该做的都做了,颜家的祖先和他爸母会保佑他。 在开始一切翻种工作前,他带着所有往年申请牙兰的文件骑着摩托到吉拉央的百乐县县办公室的三楼,他找到平时帮他处理文件的大姐,她是这边唯一的华人员工。那个大姐看到她时第一句话是说“哎呀,最近还是没办法,等有机会再告诉你”,脸上挂着看起来很像不好意思的表情。他坐下后才跟那个大姐说自己要翻种香蕉,如果有机会申请牙兰的话需要改成种水果,不要再写树胶了。大姐听了之后点点头,说知道了,最后他离开的时候大姐又说,“你电话号码没有换是吗?有机会的时候我再打给你,最近这个上司才上位,什么都不会,等他熟悉一点之后,我再看看他怎样”,他回了一句“哦”,就转身离开。 香蕉树需要大量的水才可以长得好,为了不需要特意给香蕉树浇水,定制来灌溉的引擎又没有那么快好,所以他决定赶在雨季前种下香蕉苗。谈好价钱后,他即刻安排神手把胶芭里的胶树全部推倒,再请来印尼工人将橡胶材锯成几段,安排罗里载去卖。卖来的钱正好足够还这些工程费和香蕉苗的钱。神手还要把10呎宽的梯田收窄到6呎,种香蕉的地不需要那么宽,收窄后就可以种更多的香蕉树。芭里一下子多了几条梯田。还需要准备水源在未来灌溉香蕉树,所以他再吩咐神手将胶芭中间的小溪挖宽挖深,小溪消失了,成为两个水池。 没有时间闲下来,雨季要到了,必须赶快。在刚翻好的泥土撒上鸡屎肥,确保土地肥沃,接着挖种植香蕉苗的位置。这之后的工作就不能再请任何工人了,需要节省钱,未来的一年内都不会再有任何收入,所以都尽可能自己来。 胶芭变成了光秃秃滑溜溜的黄泥地,没有一点绿。2400棵的香蕉苗送到,每3呎一棵,独自在两天之内把香蕉树一一放入挖好的坑,从凌晨到傍晚。黄泥地又多了一些点缀。跟肥料经理买的中国来的肥料已经堆叠在老厝,除了肥料,还买了除虫剂和杀菌剂,只要等几场雨之后,就要开始放肥,然后再除虫和杀菌,这样可以确保香蕉苗茁壮成长。第二波道晚间8点新闻结束后,天气预报说彭亨州未来一个礼拜会持续下雨,是雨季来了。 他赶紧上床睡觉,打算明天进去确认芭里有没有下雨。那晚,他是带着期待的心情入眠的。 这天,他没有忘记,他梦见了他坐在阿爸的脚车后面和他们进胶芭。爸母在割胶,忽然下起哗啦啦的雨,没有人来得及反应。雨很大,爸母都措手不及眼看着胶杯被雨水灌满,然后树奶从胶杯溢出,顺着树身流到落叶和泥土,染白了一地。爸母都一脸无奈。梦里,他们看着他。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6点,他已了无睡意,直接骑摩托进芭等待雨的到来。一路上乌云密布,胶工最怕看到这样的天,因为雨一落下那一天就做了白工。只是现在他的心情完全不同了。点香后,他坐在老厝的正门口期待着雨从乌云落下。天空微亮,风一阵阵地,他在半睡半醒间心里忽然有种感觉袭来。他看着香蕉苗失神,那一瞬间他问自己在哪里,片刻后才回神告诉自己,胶芭被推掉翻种香蕉了。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焦急,那种去到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办法找到一处熟悉的焦急。然后他等着等着,就看着风把乌云越吹越远,直到太阳猛烈地挂在天空。 接下来几天的情况都是如此,雨没有落下,而那种无以名状感觉又不断在侵袭着他。他每次回神时都期待雨水已经降下,然而,中午的日头却比前几天来得更猛。没有雨,做不了后续的工作。一直等了4天,雨还是没来,反而日头更猛烈。 这几天,胶芭和阿爸阿母还是一直出现在梦里。他没有思考梦与那感觉之间是否有着联系,只知道再等下去香蕉苗就会干枯,必须自己浇水。 所以他用20公升的油漆桶从水池取水,一棵香蕉苗大概需要一勺水。来回在水池与不同梯田的香蕉苗,累了也必须撑着。太阳太猛,再不快一些香蕉苗就会枯萎。从清晨一直忙到傍晚,中午12点到2点的时间因为太阳太猛没办法浇水,所以一天下来也只浇了一座小山丘的香蕉苗,另一半唯有留到隔天再浇。 那时候开始他每天都需要不停地浇水,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香蕉苗。晚上他回到家时,那些平常和他一起喝茶的安哥还会特地骑着摩托过来关心他情况,还说他比割胶的时黑了很多。他只能笑笑,说了几句“无要紧啦”“会使啦”来应付他们。吃了晚餐,倒头就睡,第二天再重复昨天做过的事情。 其实,天气预报出错并不值得意外,只是这次令人惊奇的是在雨季时期却来了旱季,而且日头一天比一天更猛。往年在这个时候,雨肯定已经把村口河道水灌出路面,所有人都会被雨和水灾困着,无所事事,大家在雨比较小的时候还一定会骑着摩托去村口看水。这算是以往年年都可以看到的场景了。他在心里埋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看着芭里的水池,发现自己已经不太记得小溪的模样,他没理会,只提醒自己动作要快些。水池的水每天都在减少,只是他还是不能休息,否则香蕉苗会枯死。点香时,他用了更长的时间祈求祖先的保佑,祈求雨快点来。 旱季持续了一个月,水池的水已经剩下不多,雨终于来了。但他还没办法歇困。雨持续地下,一直下,潮湿的空气让杂草长得很快,而杂草又引来了无数种害虫,同时,菌也还是在植物间传染。需要用镰刀除草,然后还需要打除虫剂和杀菌剂。打杀虫和杀菌的药水大概只需要一天就可以完成,一个月只需要打一次。最可怕的是除草。一天里面下雨的时间超过4个小时,有时甚至白天都在下,草没有停止生长,长得很快。只可以趁着停雨的时候除草,进度很慢,上个礼拜已经除草的梯田,再回去看的时候,嫩绿的野草已经冒出了头。暂时不可以用除草剂,是经理千交代万交代的,他说因为香蕉苗还很小,用除草剂的话很可能会不小心伤到香蕉叶,进而影响香蕉苗的光合作用,严重的话还会死掉。所以拔草或用镰刀割是最好的方法,这样草还可以成为香蕉苗的养分。 所以,在他眼前的又是不停歇地除草。 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快习惯这样忙碌的生活,可是这次没有,无论重复多少次,他没法将自己放进这闭环之中。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累,而且那种于顷刻侵袭而来的陌生感,还是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频密而且强烈,像是坠入了黑暗又旋转的深渊。梦也变了,爸母被雨困在老厝屋檐看着胶树,最后都会用责怪的眼神望他,眼神一直留在他的脸上。 在阿爸过身之后,就剩下他和阿母两个人生活。生活没有太多变化,进去胶芭的还是两架摩托,只是现在是他骑在前面,阿母骑在后面。那时候阿母也许因为伤心过度,身体也逐渐不好,芭里的胶树有70%是他割的。他其实没有很爱割胶,每天凌晨3点就起床,进到芭割完胶后,休息吃个东西再搅胶[6],回到家时才早上十点。如果那天还需要拔胶杯[7],那样就需要更早一些起身,进到芭里他先走在前面拔胶杯,阿母跟在后面割胶。通常他拔完所有胶杯后,阿母也才割了二分之一的树,他就会拿起胶刀继续割还没割的树。割完胶后,他会把胶丸收进肥袋放在摩托后架上。如果胶丸够多,那就用两个油漆桶装胶丸再挂在后架上载去卖,买完胶丸也大概才12点。 白天对他来说十分枯燥,他不知道可以干嘛,新村里唯一的娱乐就是在傍晚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骑着摩托去longgai[8],除了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娱乐了。那时候他快20岁吧,新村和他同样年龄的年轻人早在几年前一个个出去打工,不是到新山或新加坡,就是到吉隆坡。他现在的生活算是过得去,只要持续割胶就可以生活。可是时间越久,他想要往外闯的欲望越来越浓烈,他想看看外面那个世界,但他知道他走了就剩下阿母一个人,胶芭也会放着没人割。在之后几年,阿母身体也忽然不行了,芭里只穿梭着他一个人的身影,阿母只有在重要的节日才会让他载进芭去祭拜。 不要想太多,他对自己说,他必须把香蕉苗照顾好。只是,他开始会在香蕉芭里迷路,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天旋地转,十几秒或几分钟后,才有办法继续工作。其实这是奇怪的,9亩地不大,他却不停以为自己迷了路,找不到方向,像是眼前被一团白雾雾的烟笼罩着。 翻土了还不习惯而已,等多一两个月就没问题了。他告诉自己。(11月12日续) 注:[1] 胶丸的福建话,奶,指的是橡胶的树汁,也许因为其气味太臭,所以被叫为“屎”。 [2] 福建话,“阿爸说我们在这边最重要就是这块地,他说他在那边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在芭里才可以休息。” [3] 福建话,过世。 [4] 福建话,闽南丧礼仪式中主持丧礼的道士。 [5] Pisang Berangan。 [6] 用树枝搅树奶,让树奶可以跟昨天已经凝固的胶丸结合,同时也加快树奶的凝固速度,好让雨水不会那么容易冲走树奶。 [7] 收集胶丸。 [8] 有逛街的意思,在笔者住的地方longgai通常指在傍晚吃饱之后,骑着摩托闲逛,吹吹风。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下)
1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