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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家升

颜家升/哭声(中) 前文提要:至今我还没有弄清我为何不想要回去那一间房间。在我寄居在朋友宿舍的几个月里,我发现哭声又日渐虚弱,而我把原因归咎于以前室友教会我的“虚空的虚空,全是虚空”。 这小镇的雨季都会发生在考试的期间。那时候熬夜都是一伙人一起的,她出现的次数又再更少。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不知道什么样的情况下,我身边至好的朋友突然和我聊起他最近的经历,他听到了女人的哭声。无论在睡着或醒着的时候,时时刻刻都听到,他怀疑自己中了邪,觉得这一切毛骨悚然,影响了他的生活,每天神经兮兮的。我没有跟他说更多,但又好像是和他说了好多好多,多得我自己都怀疑我说的话的真伪。 “我记得的是,我心里怀疑导致他听见哭声的原因是我。” “为什么你觉得是你呢?” “不然为什么是我身边的人听到呢?” “也许是巧合,也许刚好你们有同样的经历,也许他能够理解你?” “哈,当别人可以感受自己痛苦的时候,代表着自己将这份痛苦再转移给别人吧,可能这和那老君的灵一样?为什么我需要让靠近我的人受苦?” 因此,那之后我又如我之前一天一些带物品去他宿舍的日子一样,一天一点地把东西带回自己在外租的房间。我没有告诉他什么,大家也都没有问什么,我就离开了那里。那段我以为阿拉眷顾的日子结束了,她回来了,而且比以往更强烈。我不禁怀疑这是阿拉要给我的考验,只是我没有办法知道我可以如何经过这考验。日子久了,我又渐渐地接受了她是我的一部分。我记得有一次我以为她消失了,是在一年以后我回到小镇的时候。 “你有回去?” “嗯,我没有告诉你,我忘记了什么时候的事,我依稀记得橡胶与柴油的味道扑鼻,是真实的。” “那一次是为了什么?” “应该是参加丧礼。” 电话是我妈打来的,说得不清不楚,只是我记得家人是用恐慌的语气说我的小学同学离开了。比起我妈,我没有太多情绪,只是努力从记忆里面打捞出他的面孔,接着是一阵愕然。和他已经多年没有联系。在我离开小镇之后,我都尽量地少触碰和那个小镇有关的事,也没有向谁提起。很多时候我自己也不明白原因,只是隐隐地觉得那里不属于我。只是这一次我非得回去不可,只因为我记得他的面孔与名字。 那一次回去是五六月,是一年里最炎热的时候。回到小镇时我有些讶异,变了很多,但气息还是没有不变,蚊香与橡胶。那一天去了他的丧礼,只是去上了香交了帛金,和对方家长说了些安慰的话,再坐着在那里一阵子,表示自己陪伴了他的家人就离开,至少我尽了一点心意。坐着的时候,西公的念词不断传入耳里,鼻子闻到的是一股腐臭味。我安慰自己是隔壁家垃圾桶传来的味道。我知道,长辈告诉过我说在葬礼闻到臭味,就算怀疑是尸体腐化的味道,什么都不可以说,所以我也这样,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母亲告诉我因为殡葬服务公司的员工疏忽,记错了放干冰的时间,导致尸体在炎热的下午快速腐化,朋友的鼻孔还因此流出了绿黄色的液体。朋友的爸爸为此和对方吵了一架,最终是以帮朋友修复好遗容以及葬礼的折扣才平息。之后我就收拾好东西离开小镇了。 “为什么闻到臭味都不可以说?” “那是对死者的不敬。” “但你说了的话,不就帮忙解决了这个问题吗?” “如果那真的是垃圾的臭味呢?那死者的家属是不是会认为我在说我朋友的尸体和垃圾一样臭?” “你的想法好奇怪。” “不是我,这是我爸妈告诉我的,我乡下的人也都相信这一套,总之不要乱说话。其实在哪方便,这一套都有效。” 这一次回去我没有遇见其他童年玩伴,但遇见了当年在学校里时常被我们欺负的死胖子。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胖,面孔没有改变,不一样的是那天他哭得特别用力,是歇斯底里的那一种。我印象之中他并没有和我的这一位童年玩伴多深的交情。可能在我离开了之后,他们成了好友吧,否则按照我的记忆这是不可能的。在离开葬礼的时候和他对到了眼,点了点头示意,而他给我更多的是惊讶后欲言又止的表情。我没有等他再说什么,我就离开了。 回来之后我才惊觉自己忘记询问对方的死因。但也没有动力再追问什么。那次,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在回来的路上,就是随着我距离那个小镇越远,她的声音便越强烈,又或者说我越靠近这个小镇,她的声音就越弱。我原本怀疑最后离开的女佣在房间里放了什么物品或是施了什么巫术,才让我听见哭声,可是这次的经历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又或许,那个灵体附着的物品并不是实质的物品,而是我的梦吧。所以我就被迫接受她,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永不分离。 “可是,不要问我知不知道哭声为何会消失又为何会时强时弱,我也不知道,我想不到任何理由。” “我比较好奇,你的朋友离世的时候,你没有哭吗?” “我不是和你说了,我好久没哭过了,是在我听到哭声以后的事情。” “是不是要彻底地离开这里,哭声才会消失?” “这里?这是另外一种猜测,我更相信生命的结束才是答案。” “哭声是在你耳边响起,我是听不见的,只有你自己会找到这个答案。可能哭泣也是说话的一种吧?她也许就是要和你倾诉什么。” “也许,可是好像不重要了。” “为什么?” “只有我听见的时候,那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了。对吧?” 我记得,还是跟马来同胞住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次他的胸前贴着一大片的纱布回来房间,是在他换衣服的时候被我看见的。他见我看着纱布,便将纱布揭开让我看。是文身,文着“1997”,上面还有一点点血水。没有等我问什么,他就告诉我文身师搞错了,他是想要文他出生的年份“1991”,只是没有办法再删改了,那个文身师也不好意思再向他收钱。之后不知道哪一天,他告诉我,阿拉是不允许文身的,他文是要提醒自己,“1991”那年他的出现也让家里少了什么,他必须要负起些什么责任,又安慰自己说“1997”也不错,他说大人都告诉他1997这一年大家都过得不容易但阿拉带领他们走过了。最后他说了一句“kewujudan itu sendiri adalah suatu kekeliruan(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谬)”,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说的那句话,我还是查了马来辞典才明白的。 还有,我们进树胶芭要找水的那一次。我其实看见了一群山猪,直直一排地在山涧里游走。是一只公山猪在前面带领着它们,我想它们应该和我们一样,也是因为没有了水源而四处迁移。我们出现的时候,它们乱了,所有的山猪只要能窜就窜,能够跑就跑,队伍凌乱分散了。在找不到水源回去的路上,也就是看了那黑压压的蝌蚪后,我们看见了一只死去的小野猪正在被一只蛇吞噬,看起来小野猪的骨架已经全碎。这次没有人说什么,或许是还沉浸于找不着水源的失望中,可能还在思考究竟那些蝌蚪是在挣扎还是在游泳,之后就回家了。 “为什么你说这些?” “我还没说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说,只是我觉得我没办法甩去这些事情,又觉得它们之间息息相关。” 其实那一次离开之后,我和那位听到哭声的朋友还有出来见一次面。见面的理由是什么我已经忘记了,但我记得结束是不愉快的。整个过程,我们其中一个人说了很多很多以前的事,然后再提起哭声的经历时,我们就安静没有再说话了,沉默了一阵子后,就离开了。那一时间的沉默我想了好多,胖子苦苦哀求的声音响在我的脑海里。以前,每一次我们对他做什么的时候,他都总是嬉皮笑脸地让我们不要这样对他,但他的反应都让我们更加生气,觉得下一次要再严重一些。那一次,他哭着脸哀求的那一次,是我们在厕所里剥光了他的衣服,一如既往地胖,他没有再嬉皮笑脸了,只是哀求我们,我们满足了,就丢下他的衣裤离开了。他后来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只是这一直是我们之间的笑话,每次再提起的时候,他又会裸着身体在我们面前哀求我们了。 “它们之间有关联吗?” “应该没有吧,但它们像是一层层迷雾笼罩着我。和哭声一样。” “那不如你离开这里吧,再往北去吧,那里也有座多雨的城市。” “离开是唯一的选择吗?” “只有你可以知道。对吧?” 雨停了,时间就像是被偷去似的,需要灯光才可以照亮房间,而那黑压压的蝌蚪还拥挤在水泥井中苦苦挣扎。 相关文章: 颜家升/哭声(上) 颜家升/哭声(中)
6月前
颜家升/哭声(上) 前文提要:有一次,是在我离开家乡后的事情,我一个人吃了晚餐后步行回宿舍,那一次在楼梯间我又听到了哭声…… 那一场梦,可以说是我最无助的梦吧,或者应该说是我记忆中最无助的梦,因为我从梦里惊醒已经不只有一两次的经验,只是那一次的梦我特别深刻。那一次的梦里没有哭声,我记得是如此,我身处在一个说不出方向的小镇,小镇里没有任何人。在小镇挂满零食的店铺中,我遇到了一个男人。我看见了男人的脸后就无法平静,心里总觉得坏事会发生。果不其然,男子拿着一把锋利的刀冲了过来,而我什么也没有,只能够疯狂地奔跑。奔跑时我拿出手机求救,边跑边拨手机。手机接通后,我大声呼喊,对方一句“你在哪里?”把我震着了。我不知道这个小镇的具体方位,不知道我往着小镇的哪个方向跑,也不知道小镇到底叫什么名字,尽管身边一切都给了我熟悉感,但我一条关于这个小镇的信息都说不出。我绝望了,我知道我逃不掉了。然后我就在梦中死去了。 这场梦里没有哭声,只是我惊醒的时候,我没有再感受得到希望。 那时候开始,我尽力记下每个我去过的地方,以我住的小镇,也就是半岛的中部为起点,记着它以外的一个个地方的任何信息。我不想要再经历这样的感觉,它们与死亡息息相关,我还不想死。可是是徒劳的,这个梦后来还是发生了几次,尽管在我起床以后还是记得那些地方各种信息与细节,可是梦里情景一模一样地发生了,我依旧不知道自己处在哪里,我给不出任何信息,然后又继续一边奔跑,一边等待死亡的来临。我醒了,而她的哭声一直都不会在这梦里或之后出现。我对此也疑惑了好久,或许她也害怕死亡吧。 “你离开小镇后她不是变弱了吗?为什么她又回来了?” “我也不清楚,我不知道她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她要往哪里去。” “你觉得她是不是你的想像?” “我就知道你可能给我这样的答复,但我确实没有说谎,我真的听得到,包括现在我在和你说话的时候。而且自从我听到她之后,我就再也没哭泣了。” 我离开那小镇来到了另外一个多雨的小镇升学,我后来才知道东海岸并不是降雨量最多的地域,这里才是。但这里的雨和那个小镇不同,这小镇的雨不止频密,更是突袭式的大雨。起初不知道这里的情况,一个星期便会有几天是湿着身子去到课室的,后来才明白雨伞是这里的生活必须品,然后就天天带着了。可是虽然不一样,这里的每一场雨还是让我想起那个小镇,只是时间久了,那小镇也成为了模糊不清的影子了。 这期间我住在宿舍,屋友全是马来同胞,室友也是。这之前我的“马来经验”是近乎零的,我想女佣也不算是马来人吧,不然,当我向着我的马来同学说“buka api”时,他们惊讶又觉得搞笑地看着我,然后纠正我。但,那个女佣明明就可以听懂我说的这句话。如果删去女佣不算,我的马来话使用率大概就剩下在食堂或路边小摊点餐吧。在小镇里听了很多,因此刚去到大学那时心里是忧虑的,总担心自己会犯了什么禁忌,让马来人憎恨。然而在和他们同住之后,情况却不是如此。那时候他们傍晚祈祷之后都会一起去买晚餐回到宿舍吃,当然我是没有参与的。虽然如此他们总会在回来的时候邀约我到其中一个人的房里一起享用晚餐。可是多数时候我都是拒绝的,我也不太记得当时的心情,可能最大的原因是害羞吧。但后来有一次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事情而兴奋万分,热情的邀请让我想拒绝也拒绝不了。 那是在我离开小镇之后发现哭声又再强烈起来的某一天。我走进他们房里的时候,大家都坐在地上,地上摆着咖哩鸡、饭,还有从砂拉越寄过来的千层糕作为饭后甜点,没记错是褐色与黄色重叠的,很甜,但他们很喜欢。那天大家都很尽兴,他们都尽量地放慢语速和我说话,而我则是用国文掺杂英文来参与话题。那一天里,原本我平日担心会犯的禁忌,像是一些不该说的词汇,大家都一起说了,当然并不是我开始的。我最先只是问了一些宗教的事情,我原本以为他们不会对我说什么,但相反的,他们解释了很多。这天真的很开心,这个时候我笑是由衷的,但也记得那个晚上她还在耳边作响。 我一直都有在追究为什么她会回来。我记得在我离开那小镇之后,她消失了,只是对她再次的造访,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理由。我只是知道她再次出现后就没有离开。那时候的梦也是混沌不清的,在黑暗之中出现了一丝丝的光线。同样的梦久了,光就没再出现了,混沌不清成了持续的状态,那些蝌蚪也都消失了,没有再出现。 住在宿舍有半年的时间,后来宿舍管理没有通过我的住宿申请,我就自己搬到校外去了。至于他们还是住在同一间宿舍,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马来同胞取代了我的床位。在那之后我们就少联系了,起初在校园见面还是会打招呼,后来各自的生活越来越忙,我们就只是点个头便经过彼此,再后来,我就忘记了他们的名字,就连他们的样子我也记不起来了。唯一留下的是一句“虚空的虚空,全是虚空。”这是他们在那天教会我的,说是可兰经里写的。 “但这不是圣经写的吗?” “是吗?应该不是,我记得是他们教我的,而且还说这是可兰经里面的经句。” “嗯。可是为什么我没有听你提起过他们呢?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跟你同学混在一起的。” “那时没联系,就没有提起。像是现在我也少提起他们。” 在外面租了房间后,我跟同科系的同学有了更多的互动,那时在我身边出现的都是他们。后来关系越来越要好,我开始少回那一间我在外租的房间了。我慢慢地将东西搬到了我朋友的宿舍去,一天一些,从我需要回自己在外租的家盥洗到变成我可以在我朋友的宿舍住上几天。至今我还没有弄清我为何不想要回去那一间房间。在我寄居在朋友宿舍的几个月里,我发现哭声又日渐虚弱,而我把原因归咎于以前室友教会我的“虚空的虚空,全是虚空”。我当时怀疑有可能是他们的阿拉让她慢慢远离我了。她很少很少再出现,或许我信了阿拉以后,就可以让她彻底消失吧,可是,我不可能会信阿拉。(6月13日续) 相关文章: 颜家升/哭声(下) 颜家升/哭声(上)
6月前
“婴儿堕地,其泣也呱呱;及其老死,家人环绕,其哭也号啕。然则哭泣也者,固人之所以成始成终也。其间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为衡。盖哭泣者,灵性之现象也,有一分灵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际遇之顺逆不与焉。” ——刘鹗《老残游记·自序》 “不如回去吧?离开这里,回到你来的地方,或者,去你不曾到过的地方。” “我还没想到我可以去哪里,想到的时候我就会离开。只是,留下或离开是必须选择的吗?” 四月天的雷雨总会在闷热的午后降临,这样的天没有一个渐进式的结束,一下子就迎来黑夜,一个个原本凉快的傍晚被剥夺,人只能躲在屋里看雨。本该热闹的公园,也都寂静、暗淡,一下子陷入灰黄色街灯的笼罩。难熬的不是被雨困在家里的那段时间,而是雨降下前的那股闷热。嗯,是闷热的,热气因为凉爽的雨水浇洒在泊油马路而往上,房子与房子之间似乎形成热岛效应,热得让人不知所措,几乎窒息。 不会想要出门,也不会想要做任何事情,只想要呆在屋里与燥热消磨。 “这里的雨总是来得突然,不像那里,都是年尾才会迎来雨季。” “雨不好吗?我喜欢它的味道,或者享受雨后的那种无所事事。嗯。” “没有不好,只是它把我困着了。出个门全身会湿哒哒的,有伞也没用。我都宁愿待在屋里,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如此,可能是习惯了吧。因为在更久以前,下雨之后都会一家人待在屋里,不会想要出门,享受着各自的无趣。” “待在家里太闲,没事做,出门比较好。你不是喜欢雨的味道吗?为什么不出门?” “在家里才能闻得到雨的味道。那是雨打在炎热的锌片屋顶后,散发出来的味道。腥甜腥甜的,又带点铁的味道。” “不是的,雨的味道是混着青草地的味道的。闻了之后,会觉得人很有精神。” “不是这样的,我记得雨是混着金属味的。我好久没闻到了,自从离开之后就没有。你记得吗?有一年很奇怪,雨季不下雨,反而热得令人躁郁不安。” “什么?” 大概在2007左右,或者再早一些,总之我记得那几年的天气诡异。东海岸的雨季竟迎来了旱季,一两个月没有下过一场雨。平时黄泥水浊浊流动的彭亨河露出了黄沙。若是在5或6月见此情景并不出奇,这是那期间的常景,但这场景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世界末日好像要到了。” 那时候那些巴刹的安娣东扯西扯后,总喜欢以这句话作为结尾。他们生活的循环被破坏了,每个人心里总隐隐觉得被什么笼罩,阴沉阴沉的,但外头的烈日没有要放过任何人。当然,人们也还是没有错过机会,都喜欢一家一家地开车到彭亨河旁看快枯干的河,就像以往总会在大概相同的时间来看快要溢出的河水。蛮好笑的,人就是如此,就算环境早该激起生存的隐忧,但还是可以照常生活。 “不是的,只是没有选择才会这样。为什么你记得这些事?” “我不会忘记,就是这次不久前,她来了。” “他?” 往日的年底,那里处处都应该水灾,小镇与小镇都会因此而无法通行。这样的季节是大家习惯的,就像是血液里面流淌着祖先的记忆,各个小镇的人都已经摸清这常规,年尾雨再来的时候都不疾不徐地储粮,刚好储好了,水就来了。说来也奇怪,似乎没有人尝试做一些可以彻底將水灾根除的事,也许祖先的记忆除了让我们认识危机,也教会我们如何屈服。当然,大概大家都清楚明白在水灾过去之后就会恢复平日该有的样子,变化的只有无所事事的时间变长,不能去割胶,没有其他了。所以,与其做些什么,不如早些筹备好一切,然后选择等待水灾的到来,再等水灾的过去。 所以,那次大家都在等着该来的连日大雨,没想到迎来的是艳阳与蓝天。大家纠结着,以为这场雨会像这边四月天的雨一样趁人不备。但见到树胶芭的小溪干枯,还有蓄水池水位不断下降的消息,才察觉今年好像和往年不同了。 “停止每日供水,一周只会供水两次”,《星洲日报》东海岸版标题写道。 印象中由于情况逐渐严重,爸妈确实有尝试要解决水荒,想把树胶芭平时为了应付短暂缺水的水泥井蓄下的水运回家使用。可是去到时,井里只有一团团的黑影不停地在窜动,再看清楚,原来是无数只蝌蚪挤在里面,而水已经快要见底了。水没了,什么都做不了,大家只能够望着天盼望雨水。反正这镇上的人已经习惯看天的脸色,割胶也是必须看天脸色的工作,只是在这原本应该有着泛滥的雨量的时节,却没有来半点雨,所以心里的祷词就从不下雨变成求下雨。 水务局安排的水车一个星期只来明加叻一次,一辆车却要供应一村人的水,根本不够。最后,一家也只能够拿到一两桶的水,那些水只够当一个星期的洗碗水。没记错,那时吃饭还可以从碗和汤匙叉吃到洗碗液的味道。这算是另类的“加菜”吧。当然,村长还是有捐赠一户一箱12支1.5升的矿泉水,以为再多一个星期雨水就会来,不需要太多。最后,雨水没来,大家都自己掏钱,从直凉抢购了一箱箱的矿泉水,用以饮食。没有其他办法了。 “所以,她是谁?你说的水荒真的发生过吗?” “应该吧,我记得的。”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印象?” 这样的怪异几时和如何结束的,我已经忘记了。有可能是在原本是雨季该结束的日子,突然来了连夜的雨,然后使得人们来不及庆祝旱灾的结束就马上要准备对应水灾。又好像是只下了刚刚好的雨,然后大家又如往常地迎接新的一年。无论如何,这一年的旱灾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一句“世界末日好像要到”的结论也都被雨的到来冲洗干净。反正已经不再重要。没有办法确定什么,只可以匆匆往前,然后走过的路,做过的事,一下子就忘了。 “可是我对这场雨真的没有印象。” “可能它没有对你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吧。我的梦里还一直遗留着那一群在水泥井的蝌蚪,应该是真的。但我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或许那一场雨带走了更多,只是我想了好久,我都想不出什么。” “好吧,那到底她是谁呢?” 那次旱灾之前的每个傍晚我都会在家后面的小巷跟同学打羽球,除了有雨的日子。下雨的时候,我和家人都会在家里,没有人出门。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有一次,在水荒之前,一样是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时,我遇见了诡异的事情。这件事是关于一间原本是给女佣的房间。我有记忆以来,这间房间里的摆设就没有再更动过。房间里摆设着一张双人床,还有一台已经不能再使用的黑白电视及一个朱红色梳妆台,梳妆台连接着两个衣橱,所以十分占地。那些家具原本是妈妈嫁进来后,特意为新婚房准备的。日子久后,妈妈觉得家具显得土气,就挪到了新婚房的隔壁,想说给女佣使用。这些家具反而侵蚀了女佣的生活空间,让她在房间里大多时候是以双膝在双人床上移动,房间门也没有办法完全关上了。我看过她充满怨气的眼神,但没有听她抱怨过什么。后来,女佣不知道什么事从我们家逃走。然后家里就没有再请女佣,房间也就这样搁置。房里的梳妆台与双人床都没有被移动,成为了一间没有主人的房间。 那时下午,家里没人,我从厕所要回到客厅继续看电视,在经过房间时却看见了人影站在梳妆台前。我下意识地以为是我妈回家了在房里照镜子,往房间叫了几声却没有得到回应,再看清楚时,才发现里面没人。我跑回客厅沙发呆着,眼睛直直盯着电视,没有再移动过。持续着这样的姿势,一直到大家回来。只是,我没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我知道他们不会相信,也许会,但我没有想分享这件事,可能担心他们不相信我,或许担心他们会因此而害怕这间家,总之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我以为这件事会这样淡去,但这之后我才发现耳边会时不时传来女人的哭声。 “什么女人的哭声?是她吗?为什么我没有听你说过?” “我对你说的话,你觉得你会相信吗?你知道后,我会不会被你当成一个怪人?” 所以从我以为是幻听,到后来哭声愈发清晰时,我都没和别人说,包括我的家人。只是,每次我听到那哭声再来的时候,我都会细细观察大家的神情,想捕抓到他们一点的不自然,像以此证明不只是我听到这哭声。但我越是这样,越感觉自己往下陷,大家最后都没有说什么,我也不再说什么。哭声没有因为我没提起而结束,到水荒之后的雨来到,它都伴随着我。后来我离开小镇,声音才渐渐越来越弱,只是在某些夜晚,梦里再出现蝌蚪在水井中汹涌翻滚的时候,哭声会在耳边缭绕,哀哭着。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又没有说什么,只能哭。 我曾经怀疑这件事情与最后离开的印尼女佣有关系,也许她留下了什么在房间里。我的大学马来同学告诉我,马来巫师文化中的老君会豢养一种灵体来帮助自己获得巫术。老君老了以后,必须要让这个灵体的灵附在某些物品上,然后借着物品将灵体传承给自己的儿女,以让这个灵体可以在家族中继续地传承下去。听说,如果不传承的话,那一家的人就会遭受厄运。这让我想起隔壁小镇中学曾经的集体中邪事件,听说就是因为某位马来学生的父母不收他婆婆传承的物品,他婆婆唯有将那物品放进了那位学生的书包。结果,学生就带着那个灵去打扰了原本安居在学校大树的灵体,最后老师与学生集体中邪。 那次的流言传得很夸张,什么学生中邪后爬上教室墙壁,有人从二楼跳下还可以继续奔跑,还有教师在台上脱光衣服什么的,真真假假的消息都夹杂在这些流言中,令人无法辨别。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中邪的师生不分种族,这是少有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大马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件。原来灵也会与时并进,搞起一个大马了。也因为这样,那所学校休课的几天,都请了不同的宗教领袖去驱魔,从伊斯兰教到道教都有。想起来。其实蛮滑稽的,一个学生被动式地接受了这传承,竟然给学校带来了那么大的麻烦,只是可喜的是促成了一次的宗教和谐画面,可惜校方千叮万嘱老师和学生们不可以接受访问,本地记者只可以听到一些边边角角的消息,自然没办法作为全国版的新闻。知道这些以后,我就一直怀疑,那个印尼女佣应该在房间里留下了什么物品,只是我怎么找也找不着。她也逃走那么久了,我没办法再知道任何答案。 有一次,是在我离开家乡后的事情,我一个人吃完晚餐步行回宿舍,那一次在楼梯间我又听到了哭声,但这次不像以往那样细细长长的哭声,而是歇斯底里那一种。我确实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习惯了声音的出现,才会忽然以为当下声音又出现了,因为我已经许久没在现实中听到这声音。但我的怀疑是无效的,声音越来越强烈,没有停止的意思。这声音又将我带回去了那个小镇、那一场旱灾还有那一群蝌蚪之中。我总是期待,这声音在我会意到了她传达给我的信息之后,也许会结束,但是更大的几率是,这声音会伴随我一生,直到我没了生命迹象或梦。因为,她没有向我传达任何信息,只有哭泣。 “她现在还在吗?” “没有停止过。” “那你还可以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你应该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一场无处可逃的梦吧?” “嗯。”(6月10日续) 相关文章: 颜家升/哭声(中) 颜家升/哭声(下)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上)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下)
6月前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上)前文提要:不要想太多,他对自己说,他必须把香蕉苗照顾好。只是,他开始会在香蕉芭里迷路,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雨季过了,香蕉苗的高度差不多到他的腰,再多7个月就可以收成。又是时候放肥,然后还要喷洒除虫剂和杀菌剂在香蕉叶上,才能够确保香蕉苗不会染病。如果连续两天没下雨,就需要浇水,一棵一棵地浇,一直到定制的引擎来到,他的工作量才轻松一些。 他原本以为翻种香蕉后会很轻松,远比他每天凌晨起床割胶还来得轻松。至少,他在看完那本经理送的工作年报后,他是这样觉得的。他没有也不会想到他会如此,用全部时间照顾香蕉苗,没有办法停下工作。他心里充满埋怨,咖啡店的那些安哥和中国肥料的经理都把种香蕉描述得很简单,像是只要种下香蕉用了对的肥料农药和技术,就可以坐待收成,可是现实却狠狠地给了他打击。他的皮肤愈加黝黑,镇里那些安哥看到时都会调侃他。 他只可以一直叫自己不要想太多。他持续地旋转、坠落,在顷刻间。他想如果他有一个老婆或者生了几个孩子会不会比较轻松,至少可以有人帮忙他做这些工。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不孝,咖啡店里的安哥也劝过他娶个老婆,去娶越南妹或印尼婆也可以,花钱就可以了。他们连中介的电话号码都给了他,最后他没有联络中介,这件事情也不了了之,一直到现在。 终于,香蕉苗长成了香蕉树,已经有12呎高,再过一两个月,香蕉树就会长出花芽。红肉蕉的花芽是紫红色的,跟大多香蕉花芽一样。花芽一层一层包裹着香蕉花,随着时间的过去,香蕉花芽会脱落,底下的黄色的香蕉花就会露出。再过一些日子,黄色的花就会慢慢长成香蕉。这时就需要把香蕉用袋子包起来,大概再多3个月左右就可以卖了。 这些资料都是从经理送的那本书报看来的,他想差不多是时候,所以已经准备好包香蕉的袋子,等待着香蕉树长出花芽。那些袋子有青色和蓝色的,在绿油油的香蕉芭里格外显眼,大概是为了有驱赶虫或野生动物的功能。这期间的工作没有减少,依然还在重复着,除草、放肥、杀菌、除虫、除草、放肥、杀菌、除虫、除草、放肥、杀菌、除虫。香蕉树叶已经离开地面很远,可以直接用除草剂清除野草,但同时,也必须要用长刀把枯黄的香蕉叶去除,确保香蕉树不会因为负担太重而被大风刮倒。 终于抽蕾了。一个星期里面,香蕉树都陆续抽蕾,长出了红紫色的花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似乎没有喜悦。他原本以为自己因为觉得快成功而狂喜,但他没有。灵魂反而像是被抽到了更远的地方,看着自己和香蕉树,他问自己在干嘛,他没办法回答,工作还在继续,不能歇困。 在大多香蕉树抽蕾几天后的半夜,他做了一个清醒梦。是在去胶芭的路上,阿爸还在念叨着闪左闪右,阿母紧跟在后面。可是,过了一下子,阿爸停了下来,然后不停地说着找不到,语气很紧张。阿母也紧张了起来,然后他们哭了。他赶快从脚车下来,要指路,因为他记得这条路怎么走,是以前阿爸教他记得的。然而,下车看向前方的路时,他瞬间傻了。后面的路和平时走的路没有区别,望向前面,却没有路了。在前面的,是一棵棵倒下的香蕉树,东倒西歪的,仿佛身处于乱葬岗,又让人觉得前面的路是没有被开发过的荒芭。他不记得这条路有这样的地方,他试着要他们冷静,但他们似乎听不见他的声音,继续紧张,然后下一秒用更狰狞的脸,喊叫“你去哪里了?!回来!” ,然后一直叫着他的名字。 他醒来的时候,是哭着的。他上一次哭大概是他阿母去世的时候,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阿母走的那一年是1997年金融风暴后,也是这段胶芭上一次翻种的第四年,胶树还需要一两年才可以开路割胶。他的胶芭没有收入,所以他去帮其他芭主割胶,卖胶丸的钱芭主拿6分他拿4分。在那么艰苦的时候,阿母离开对他来说是很难接受的。阿母走之前叫他一定要顾好芭,可以的话一定要和政府申请牙兰[9] ,然后找个人结婚,要传宗接代。口头上他答应了他阿母,可是他心里清楚这些年已经花了很多钱去给那些官员帮忙弄牙兰,每次对方都说这次没办法需要等下次。然后又叫他给什么手续费,再让他掉入没有尽头的失望。而且他更清楚没有几个女人要他这样的人,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他没有办法像阿母那次那样把她的一生唱成一首哀歌,他只可以号哭。简单的仪式把他阿母下葬后,他还是需要咬紧牙继续生活。这次的仪式是比较年轻的西公主持的,和阿爸那次的不同是西公在阿妈下葬后,在阿妈的坟墓前叫他喊“兴啊、旺啊、发啊”,他不太懂人过身之后为什么好像就可以变成财神,可以保佑后代发大财。 因为那一场清醒梦,他睡迟了,太阳已经升起。以往进去的时间很早,胶工都是骑摩托,一路会很顺畅。今天迟了,收油棕的人已经开始工作,所以在狭窄的路被一辆大罗里挡在前面。红褐色的尘土被罗里的轮胎卷起,他唯有用汗巾遮着口鼻。那一刻,他像是身处于红色大雾中,看不清前路,只能缓慢地跟着罗里前行。然后在某一瞬间,那样的空洞感又向他袭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没办法认清楚这一条路。跟着罗里很长一段时间以后,从皱眉到麻木的表情,他才发现他走错了路,原本在前两个路口他就应该转向左边,但他却直行了。 回头进到香蕉芭继续今天需要完成的工作。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到香蕉芭时眼前一切变得更生疏,像是走在浓稠的芭窑地,越用力双脚越被烂泥抓着,那样的感觉像是持续地黏附侵蚀着他的皮肤。从香蕉芭出来以后,那种感觉还是没有离开。 香蕉树长得很好,因为一直都有打药,香蕉叶没有一片是长了菌或被虫啃食过的。他想那个经理没有骗他,用他的肥料和按着他送的书报的方法来种植香蕉,真的可以丰收。有些花芽也已经剥落,露出香蕉花,再过几个礼拜香蕉就会成形,慢慢越来越肥胖时就可以砍掉花芽,然后用袋子包着香蕉了。再然后,就是丰收的日子到来了。 他在老厝内点算着青色的蓝色的袋子,像是在为自己的孩子点算嫁妆。这些袋子是他拜托中国肥料的经理替他从新山那边带过来的,这边还没有人卖。丰收快到了,他在心里这样说,他这刻终于觉得自己做对的选择,但那种陌生感还是黏着着他。 这夜,他被低温冻醒。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去芭的路上他还冷得颤抖,这让他意识到似乎真的降温了。可是在太阳上山之后就没有觉得那么冷了。从芭出来的时候,新村的人都在讨论早上的低温,那晚的夜间新闻表示马来西亚未来几天因为中国寒风吹向马来西亚,早上和晚上会降到19摄氏度甚至更低的低温,情况预计会持续一个星期。那时候每个人都说自己很像身处在云顶,夸张一点的还说吉隆坡要下雪了。看了新闻,他就回到房里准备睡觉,又是多梦的夜晚,他没有办法好好歇困。 隔天一早,遭受着冷风进去芭里,抵达的那一刻,他先闻到腐臭的味道,然后他看着香蕉树上的花芽,怔着。 每棵香蕉树的花芽都灿烂地在香蕉树上绽放。 原本应该一层层剥落,然后长出香蕉的花芽,却像是一朵朵大红花那样,完全地绽放,但空气之中却是弥漫着腐臭味。这不是他想像过的情况,他赶快联络经理来看。经理看到的时候,说这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情况。他强调,这不是肥料导致的问题,可能是香蕉树中病,又可能是天气的问题,总之,不关肥料的事就是了。经理说香蕉花还挂在上面,可能还会生香蕉。如果不会生,那就要直接砍掉香蕉树再等第二代的香蕉长出。第二代的香蕉也长出后,就需要直接将香蕉树砍倒再将土地上所有香蕉苗挖起。因为一棵香蕉树就只会开一次的花,而第二代之后的香蕉树生的香蕉只会越来越瘦弱干瘪,直接买来新的香蕉苗会更好。经理说完这些话就走了。 结果第二天香蕉花都从香蕉树上掉下来,剩下紫红色的花芽挂在树上,地上满是黄色的香蕉花。当地记者听到了这事情,特意进来他的香蕉芭拍照,然后采访他。关于他的报道刊登在两天后《星洲日报》东海岸版的第14页,标题写着“香蕉花芽开花,像莱佛士大王花弥漫腐臭”,标题旁还写着“奇闻奇事”。只是报道中没有具体地写出他芭的位置,这是他吩咐那个记者不要写的,“这里是非法芭,太张扬政府会来查,等下我就什么都不剩了”,他告诉记者。 寒风过去了,花芽一颗颗掉在地上,黄泥土瞬间铺满紫红色,腐臭味愈加浓郁,像是有人曾经在这里死过一样。香蕉树不会结果了,这次没有丰收,他用印度刀砍下再也不会结果的香蕉树,清理掉多余的香蕉苗,只留下看起来最茁壮的那一棵,然后除草、施肥、除虫、杀菌。他的生活还是在新村和芭之间来回,早出晚归,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不够歇困的原因,骑摩托进去香蕉芭时经常会走错路,不是转错方向就是在该转弯的地方自行。 他想歇困,但总觉得没有那样的机会。他细数着那些袋子,青色的、蓝色的,等待着几个月后第二代的香蕉成长,然后丰收。 注:[9] Geran的音译,地契的意思。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上)
1年前
他被卷入旋涡,没有出口,没有。 他记得这条路怎么走,不用任何思索,都是潜在意识带路。那时候他坐在阿爸的脚车后面,听着阿爸对他或者自己说进去的时候只要遇见路口就拐左,大概半小时就可以到胶芭,出去的话就一直拐右。除了进出胶芭的方向,阿爸还会持续絮叨着在哪里要闪去右边,在哪里要闪去左边,什么时候又要把摩托的轮子平衡在路径中间的野草,不然轮胎就会沦陷在两旁的烂泥。再后来到他骑着摩托跟着爸母的后面,还是会听到父亲的声音从风传来。所以,他记得那时候进去胶芭路上出现过的窟窿,像是每个人都记得自己身上每道疤的故事,尽管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窟窿已被填平或辗平,他还是会记得。 其实,他试过要忘记那些路径, 只是在他骑着摩托进去胶芭时,那些闪左闪右走中间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响起。所以骑摩托去胶芭的路上,在左或右的径上对别人来说是视路况而定,但他无论来回,十几年来都走着一样的路,没有改变。就算他习惯的路已经出现窟窿,充满烂泥,还是会行驶过去。他不想这样,可是总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反应,看见窟窿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轮子陷入泥中。黄泥水被轮子搅动,轮胎上挂满一颗颗化不开的烂泥。有时候他就这样过去了,有时候会因为这样而跟着摩托倒在路上。 9月中,11月雨季就要来了,下雨就没办法割胶,但他也清楚就算可以割胶,也卖不到多少钱。他很早之前就听咖啡店的安哥说现在有新技术,已经不需要天然的树胶了,只是没有想过胶价越来越糟糕。做多少都是徒劳。可以说,他身上有价值的也只有这一块他爸母留给他距离小镇半小时的地,土地上种的胶树还可以砍下卖些钱,其他的什么都没了。然而,这块地到底算不算是他的,他至今也没办法说清楚,很可能那片地和种在那里的胶树一夜之间就是别人的。他必须为自己找一条生路却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 他父母留下的胶芭位于被新村的人叫做“大芭”或者叫“非法芭”的地段。他听他爸母说过,他公公来这边的时候只有他们一户福清人,而所有政府允许的发展芭都被占了,没有合法地可以种胶树,所以他阿公就走到更深的大芭去开发。这片胶芭左右两侧是小山丘,占地9亩,在两旁小山丘顶点之后的地就属于其他人,也一样是非法芭。从远处望去,他的胶芭像处在一个V型的小山谷,两面的山丘都有着一层层的梯田,梯田上就是一排排的胶树。因为这样的地形,芭里经常不是没有任何风就是忽然来一阵阵强风。所以没有风的时候,芭里安静得剩下虫鸣鸟叫,风来的时候就充斥着胶树叶子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如果胶树长了种子,就有机会听到树胶种子爆裂然后掉下。两座小山谷的最低处是一条由浅至深的小溪,小溪的中间有一条泥路,让人可以在两面的小山丘来回穿梭。他记得他小时候就常在小溪较浅的部分戏水和捉小鱼。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也会在这里方便,无论是小号还是大号都没问题。反正大自然自然有办法消化这些有机的“外来物”。 距离小溪两三层的梯田上,有着一间木屋,是他家的老厝,他阿爸的爸母在很早以前就住在这里,现在厝边就是他们的坟墓。坟墓很简陋,一个立着的石碑,碑上的字已经不太清楚,而石碑后是隆起的土丘。他爸母还在的时候,就算他们已经住在小镇的新村可是老厝还像有人住一样,没有一处被雨水和白蚁侵蚀。只是现在它已经摇摇欲坠。厝里没有任何家具,剩下饭桌和颜家的神主牌。神主牌正对着门口,门口旁边还堆着一叠叠的塑料胶杯、胶架和胶舌,屋内充斥着奶屎[1]的气息,他们都习以为常了。他小时候有问过阿爸,为什么不要接祖先出去新村的家里拜,他说他们在胶芭的时间比在外面更久,祖先安在这里更方便,而且胶芭更需要祖先的庇佑。他那时才知道,原来这些素未谋面的祖先可以庇佑他们的厝,还有他脚下这块地。 他看着有1米长的胶刀和干瘪的胶树上布满一道道的刀疤,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阿母说过的话。那时候阿爸刚过身[2],阿母在阿爸的身边将他一世人的艰苦唱成一首哀歌。他原本不想落泪,但阿母边唱边哭,边哭边唱,几度还哭得唱不下去,最后阿母祈求阿爸要原谅儿子不孝,没有让他看见儿子娶媳妇生孙子传宗接代时,他就哭得停不下来了。他这一哭让他忘了其实阿母唱的哀歌中主角的经历大半是他没有听过的。 阿母稍微冷静后坐在饭桌前,叫他要把阿爸葬在胶芭,说是阿爸过世之前交代的。阿母说:“阿爸共伊爱落葬底伊老爸母e边头,伊共阮在底遮尚重要就是彼块地,伊底彼爿就知影家己爱做啥,底芭里才会使歇困。”[3]其实,他到今天还是不明白阿母说的歇困是什么,明明阿爸没有说过他在小镇里住得不舒服,没办法好好睡觉,只是他只可以尽量遵照母亲的吩咐。 那时候路还很小,车子没办法直接进到芭里,所以必须靠人力抬棺。出山那天带着阿爸走过火车路绕到他平时喜欢喝茶的华新茶室后,就开始往胶芭的方向走去。他记得将他阿爸的棺材抬进芭里的路好长好长,他叫大概十几个朋友来帮忙。他阿母在前面一边哭一边用摩托载着西公[4]进去,时不时西公还叫阿妈停下来,叫他大喊“阿爸,转左咯”“阿爸,转右咯”,喊了后西公再往天空撒金纸,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摇铃,然后挥舞着挂有长长一条白纸的短竹子,纸上是阿爸的名字。一路上他和他的朋友轮流抬棺,大概轮流了八九次才成功把棺材抬到芭里。 一连串入土的仪式,最后西公叫他抓起地上一把黄土,撒进阿爸的棺材上面然后转身不要回头看,再之后芭里又立起一个坟。后来芭里除了一间老厝,还有两座坟墓。他阿母离开时,棺木和西公是他借来的罗里载进去的,而抬棺上下罗里的是他请来的印尼工人。 剩下他,还有这块和他有关系的土地。然而他没有过阿爸说的歇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这里困着他,可是他又认为自己哪里都去不了。想到胶树不再赚钱,他决定翻种胶芭,把9亩的胶树推了,种香蕉。 他没有冲动,是去咖啡店问了那些经验老道的安哥,听他们说香蕉的价格上涨,每公斤的价格已经是树胶的一倍,而且就算是一年后收成,价格也不会跌太多。他们还说,非法芭种香蕉更好,种一年就可以收获,就算政府收掉地都不怕亏本。担心他没有经验,还介绍了一个中国肥料公司的经理给他认识。这个经理身材矮小,但腰围却是十分宏观。第一次见面时,经理就用保证的语气告诉他,他卖的产品一定可以让香蕉大丰收。说出这句字正腔圆的话时,经理还拍拍自己的肚子。那个经理说,中国政府管制严格,所以肥料分量精准,不像马来西亚政府什么都不管,肥料厂都随便乱来。他还送了他一本复印来的台湾香蕉研究所出版的年报,说只要看完就可以很好地打理香蕉芭。离开他的芭之前,经理还不断提醒他一定要种红肉蕉[5],这个品种在本地销路最好,华人爱吃,马来人更爱,他们都拿来炸,现在种香蕉的都种这个品种。他是相信经理的话的,也觉得自己有办法打理好香蕉芭,只是心里总感觉还悬着,没有底。 他想起颜家祖先。所以他准备了三牲、米酒、咖啡乌和水果放在神主牌、祖父母和父母的坟墓之前。点三支香,再烧了几叠金纸,以“在下不肖子颜……”开场,这是祭拜前说话的开场白。他先将自己的计划在祖父母和父母的坟墓前说了一遍,再到神主牌前复述,然后筊杯。他要确保一切都受到祖先的庇佑才开始这次的翻种计划。筊了两次都是笑杯,他想是他不够诚心。他再从头到尾、一字一句地用福建话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翻种芭,说明自己已经准备好一切,不是随便的冲动。再筊一次,还是笑杯,所以他又重复做了一样的流程,圣杯,开始翻种。那时,他相信自己该做的都做了,颜家的祖先和他爸母会保佑他。 在开始一切翻种工作前,他带着所有往年申请牙兰的文件骑着摩托到吉拉央的百乐县县办公室的三楼,他找到平时帮他处理文件的大姐,她是这边唯一的华人员工。那个大姐看到她时第一句话是说“哎呀,最近还是没办法,等有机会再告诉你”,脸上挂着看起来很像不好意思的表情。他坐下后才跟那个大姐说自己要翻种香蕉,如果有机会申请牙兰的话需要改成种水果,不要再写树胶了。大姐听了之后点点头,说知道了,最后他离开的时候大姐又说,“你电话号码没有换是吗?有机会的时候我再打给你,最近这个上司才上位,什么都不会,等他熟悉一点之后,我再看看他怎样”,他回了一句“哦”,就转身离开。 香蕉树需要大量的水才可以长得好,为了不需要特意给香蕉树浇水,定制来灌溉的引擎又没有那么快好,所以他决定赶在雨季前种下香蕉苗。谈好价钱后,他即刻安排神手把胶芭里的胶树全部推倒,再请来印尼工人将橡胶材锯成几段,安排罗里载去卖。卖来的钱正好足够还这些工程费和香蕉苗的钱。神手还要把10呎宽的梯田收窄到6呎,种香蕉的地不需要那么宽,收窄后就可以种更多的香蕉树。芭里一下子多了几条梯田。还需要准备水源在未来灌溉香蕉树,所以他再吩咐神手将胶芭中间的小溪挖宽挖深,小溪消失了,成为两个水池。 没有时间闲下来,雨季要到了,必须赶快。在刚翻好的泥土撒上鸡屎肥,确保土地肥沃,接着挖种植香蕉苗的位置。这之后的工作就不能再请任何工人了,需要节省钱,未来的一年内都不会再有任何收入,所以都尽可能自己来。 胶芭变成了光秃秃滑溜溜的黄泥地,没有一点绿。2400棵的香蕉苗送到,每3呎一棵,独自在两天之内把香蕉树一一放入挖好的坑,从凌晨到傍晚。黄泥地又多了一些点缀。跟肥料经理买的中国来的肥料已经堆叠在老厝,除了肥料,还买了除虫剂和杀菌剂,只要等几场雨之后,就要开始放肥,然后再除虫和杀菌,这样可以确保香蕉苗茁壮成长。第二波道晚间8点新闻结束后,天气预报说彭亨州未来一个礼拜会持续下雨,是雨季来了。 他赶紧上床睡觉,打算明天进去确认芭里有没有下雨。那晚,他是带着期待的心情入眠的。 这天,他没有忘记,他梦见了他坐在阿爸的脚车后面和他们进胶芭。爸母在割胶,忽然下起哗啦啦的雨,没有人来得及反应。雨很大,爸母都措手不及眼看着胶杯被雨水灌满,然后树奶从胶杯溢出,顺着树身流到落叶和泥土,染白了一地。爸母都一脸无奈。梦里,他们看着他。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6点,他已了无睡意,直接骑摩托进芭等待雨的到来。一路上乌云密布,胶工最怕看到这样的天,因为雨一落下那一天就做了白工。只是现在他的心情完全不同了。点香后,他坐在老厝的正门口期待着雨从乌云落下。天空微亮,风一阵阵地,他在半睡半醒间心里忽然有种感觉袭来。他看着香蕉苗失神,那一瞬间他问自己在哪里,片刻后才回神告诉自己,胶芭被推掉翻种香蕉了。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焦急,那种去到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办法找到一处熟悉的焦急。然后他等着等着,就看着风把乌云越吹越远,直到太阳猛烈地挂在天空。 接下来几天的情况都是如此,雨没有落下,而那种无以名状感觉又不断在侵袭着他。他每次回神时都期待雨水已经降下,然而,中午的日头却比前几天来得更猛。没有雨,做不了后续的工作。一直等了4天,雨还是没来,反而日头更猛烈。 这几天,胶芭和阿爸阿母还是一直出现在梦里。他没有思考梦与那感觉之间是否有着联系,只知道再等下去香蕉苗就会干枯,必须自己浇水。 所以他用20公升的油漆桶从水池取水,一棵香蕉苗大概需要一勺水。来回在水池与不同梯田的香蕉苗,累了也必须撑着。太阳太猛,再不快一些香蕉苗就会枯萎。从清晨一直忙到傍晚,中午12点到2点的时间因为太阳太猛没办法浇水,所以一天下来也只浇了一座小山丘的香蕉苗,另一半唯有留到隔天再浇。 那时候开始他每天都需要不停地浇水,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香蕉苗。晚上他回到家时,那些平常和他一起喝茶的安哥还会特地骑着摩托过来关心他情况,还说他比割胶的时黑了很多。他只能笑笑,说了几句“无要紧啦”“会使啦”来应付他们。吃了晚餐,倒头就睡,第二天再重复昨天做过的事情。 其实,天气预报出错并不值得意外,只是这次令人惊奇的是在雨季时期却来了旱季,而且日头一天比一天更猛。往年在这个时候,雨肯定已经把村口河道水灌出路面,所有人都会被雨和水灾困着,无所事事,大家在雨比较小的时候还一定会骑着摩托去村口看水。这算是以往年年都可以看到的场景了。他在心里埋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看着芭里的水池,发现自己已经不太记得小溪的模样,他没理会,只提醒自己动作要快些。水池的水每天都在减少,只是他还是不能休息,否则香蕉苗会枯死。点香时,他用了更长的时间祈求祖先的保佑,祈求雨快点来。 旱季持续了一个月,水池的水已经剩下不多,雨终于来了。但他还没办法歇困。雨持续地下,一直下,潮湿的空气让杂草长得很快,而杂草又引来了无数种害虫,同时,菌也还是在植物间传染。需要用镰刀除草,然后还需要打除虫剂和杀菌剂。打杀虫和杀菌的药水大概只需要一天就可以完成,一个月只需要打一次。最可怕的是除草。一天里面下雨的时间超过4个小时,有时甚至白天都在下,草没有停止生长,长得很快。只可以趁着停雨的时候除草,进度很慢,上个礼拜已经除草的梯田,再回去看的时候,嫩绿的野草已经冒出了头。暂时不可以用除草剂,是经理千交代万交代的,他说因为香蕉苗还很小,用除草剂的话很可能会不小心伤到香蕉叶,进而影响香蕉苗的光合作用,严重的话还会死掉。所以拔草或用镰刀割是最好的方法,这样草还可以成为香蕉苗的养分。 所以,在他眼前的又是不停歇地除草。 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快习惯这样忙碌的生活,可是这次没有,无论重复多少次,他没法将自己放进这闭环之中。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累,而且那种于顷刻侵袭而来的陌生感,还是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频密而且强烈,像是坠入了黑暗又旋转的深渊。梦也变了,爸母被雨困在老厝屋檐看着胶树,最后都会用责怪的眼神望他,眼神一直留在他的脸上。 在阿爸过身之后,就剩下他和阿母两个人生活。生活没有太多变化,进去胶芭的还是两架摩托,只是现在是他骑在前面,阿母骑在后面。那时候阿母也许因为伤心过度,身体也逐渐不好,芭里的胶树有70%是他割的。他其实没有很爱割胶,每天凌晨3点就起床,进到芭割完胶后,休息吃个东西再搅胶[6],回到家时才早上十点。如果那天还需要拔胶杯[7],那样就需要更早一些起身,进到芭里他先走在前面拔胶杯,阿母跟在后面割胶。通常他拔完所有胶杯后,阿母也才割了二分之一的树,他就会拿起胶刀继续割还没割的树。割完胶后,他会把胶丸收进肥袋放在摩托后架上。如果胶丸够多,那就用两个油漆桶装胶丸再挂在后架上载去卖,买完胶丸也大概才12点。 白天对他来说十分枯燥,他不知道可以干嘛,新村里唯一的娱乐就是在傍晚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骑着摩托去longgai[8],除了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娱乐了。那时候他快20岁吧,新村和他同样年龄的年轻人早在几年前一个个出去打工,不是到新山或新加坡,就是到吉隆坡。他现在的生活算是过得去,只要持续割胶就可以生活。可是时间越久,他想要往外闯的欲望越来越浓烈,他想看看外面那个世界,但他知道他走了就剩下阿母一个人,胶芭也会放着没人割。在之后几年,阿母身体也忽然不行了,芭里只穿梭着他一个人的身影,阿母只有在重要的节日才会让他载进芭去祭拜。 不要想太多,他对自己说,他必须把香蕉苗照顾好。只是,他开始会在香蕉芭里迷路,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天旋地转,十几秒或几分钟后,才有办法继续工作。其实这是奇怪的,9亩地不大,他却不停以为自己迷了路,找不到方向,像是眼前被一团白雾雾的烟笼罩着。 翻土了还不习惯而已,等多一两个月就没问题了。他告诉自己。(11月12日续) 注:[1] 胶丸的福建话,奶,指的是橡胶的树汁,也许因为其气味太臭,所以被叫为“屎”。 [2] 福建话,“阿爸说我们在这边最重要就是这块地,他说他在那边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在芭里才可以休息。” [3] 福建话,过世。 [4] 福建话,闽南丧礼仪式中主持丧礼的道士。 [5] Pisang Berangan。 [6] 用树枝搅树奶,让树奶可以跟昨天已经凝固的胶丸结合,同时也加快树奶的凝固速度,好让雨水不会那么容易冲走树奶。 [7] 收集胶丸。 [8] 有逛街的意思,在笔者住的地方longgai通常指在傍晚吃饱之后,骑着摩托闲逛,吹吹风。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下)
1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