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葆/雾夜借舟觅海棠（下）

前文提要：梦花冷笑：终于现出本相，虚耗了姑奶奶的大好光阴！

雾夜借舟觅海棠（上）

她跃上甲板，取出准提小镜，照向那一根根筋肉滑黏的肉爪，一阵电光掠去，只听苏腊王惨叫，四周陷入了黑漆漆——忽而那近乎患伤风的男子声音断断续续咳嗽，像呛到了什么，然后喃喃自语，又似与人对话：……冷桃叶你这回把朕整了，又说要小蕊蛇女勾了花魁的芳魂，一心一意来当我的深海梦妃，谁知却惹来了个泼辣贱婢……虚空里的幽暗里似近还远传来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妇语音：艳海棠阴灵还在不远处，苏腊王别灰心，老身定为汝捉来；汝沉寂深水寒宫，不为世人所知，可谓寂寞之极，老早该召唤红尘艳妃作晨昏陪伴了……少年懒幽幽的：冷桃叶你这番话我都腻了，说到做到，才是正经的。梦花恨极，再捻退魔抉，剑指半空中，雾光散去，如月宫殿纸上湿开了一团月晕，现出了妇人面影，疏淡眉毛，吊梢眼，雪白脸孔，并无表情——可这一张脸却异常熟悉，恍如前世所认得之人，梦花记得，自己曾当面直呼其名，谁知今日竟一睹真容！梦花稍稍怔忡，回不过神，却不料妇人眼波慢转，察觉有人，骤然没入雾光中。梦花叱骂：去你娘的幽冥圣母！你那两条蛇女护法呢？怎不爬出来护主立功？檀香粉化为万千金光金点，纷纷飞逐，扑入雾晕里，只听少年苏腊王咳嗽之声渐远——梦花举起玉指，以牙咬出血，沾血，划出一道火云，直烧进去，再燃开了半弯月洞门……

她穿进去，竟是一大片白茫茫雪地，却不觉得丝毫寒冷，冷桃叶坐在雪地，作盘腿打手诀状，梦花欲上前，一旁则有小蕊立着，手拨琵琶，一阵急雨逗荷叶，掀起魔音萦绕，如一大片光波阻挡，让人无法前进。梦花冷笑：终于躝出来了，充其量就弹这破琵琶，怎么胆敢来我们春灯会当琵琶仔？梦花寻出小铜镜，低声念咒语，一声喃喃，唯见小蕊脸腮紧贴直项琴柄，一手错杂乱弹，嘴角沁出血丝，腰肢渐软，再也坐不住，忽而瘫痪在地。梦花微笑：你不是说会唱〈陈姑追舟〉，来一段又如何？小蕊钗横鬓乱，半卧起身，柔媚低吟：哎呀，我红鱼青磬为离家，谁知佢六郎俊秀胜荷花，宜家系旷夫怨女久浸繁华，句句琉璃舟海渡彼岸，人只当是烟波水云探好花……梦花一笑：探得好花之时，该是梦魂醒，人地白娘娘住得雷峰塔，你也应纠缠胭脂香销歌散了。听得此言，小蕊一摔琵琶，乐音裂帛，秀眸翻白，嘴里咝咝作响，夜裙不整。梦花手上小镜一照，小蕊不见，只有碗口粗大身躯的锦蛇盘蜷在地——梦花笑道：那日我若在，容得你放肆？东家瞎眼，开门让这美人蛇进屋！冷桃叶盘坐，睁眼叱骂：还不回来！锦蛇恍如大赦，扭动而去。梦花再举小铜镜，冷桃叶双指一挥，镜光黯淡，细雪纷飞，此刻哪有蕊影蛇踪？一片白茫茫地里，冷桃叶两手一收，阴风雪点子团团转起来，像是平地升起一盏冰雪走马灯，滴溜溜包围着……梦花冷笑：躲在里头就得了？三番几次，就数你暗算人家，天下第一！冷桃叶一脸灰白，眉毛也结霜，可那眼睛流露笑意，笑道：春灯会小婢女，谈什么光明磊落？你家主人就是三从四德、福慧双修？少来了。梦花气打一处来，高声道：你是说各为其主？话说得清楚比较好，你是吃两家茶礼吧？明的一道，暗的一道，人有寿命定数，不容你强行夺取，别恃着邪术打横走！冷桃叶微笑：从来就是谁有本事，谁作主，你技不如人，没什么可怨，艳海棠命该如此，便应认栽。两道白眉毛动也不动，却更觉寒意袭人，雪花风转的走马灯越卷越急，把冷桃叶遮了大半，剩下一张粉白脸孔，任由梦花叫嚣，但笑不理。梦花意欲洒起檀香粉，臂膀忽不能动，手指头也麻痺了，一惊，想走前去，足底只觉得踏上大块棉絮，浮沉沉，软绵绵，不像云雾，而是隐隐晃荡的船舟，一摇一摆，无法站直。冰雪走马灯竟翻飞开来，啸啸声不止，如风雪卷云山……里内似乎鬼哭神嚎，梦花闭目，却听得越来越清晰，一时是蛇女小蕊适才妖娆唱曲，反复绕来绕去，那句歌词：烟波水云好探花——回荡不已；接着四处响起谩骂之声，一句贱婢一句丫头胚子，好几个话匣子打开，各骂各的，可都是朝着梦花而来。声波起伏，夹杂潮浪奔腾，一阵接一阵，梦花定身于此，仿佛受刑一般。

然后是一声比一声大的足履急步，一时在梦花的头顶，一时在梦花的不远处，若即若离。她觉得若有微电游走，在脸面慢爬，一直往下巴移去，似乎之前的苏腊王回来一般，黑暗里尝试轻薄。梦花吸气，底下仍旧晃漾，站得稳不稳，还说不准。旁边那阵女声来了：千万别发作，当作一切都不曾有，万念皆消。梦花心领神会，忽地自觉的一股烟迆逦往上飘去，仿佛化身嫦娥，一步一踏，广寒宫在即。轻悠悠，原来她已然立在半空，俯视，底边的一个女子在舟上，一片片波涛在身旁掠过。风声加剧，梦花驾驭风行，夜里，但见云里月光，乍明乍暗，如同随之缓缓转动的玉镜，是与梦花送行，还是背后冷桃叶默默追踪，到底也不愿查探。开始梦花心稳意定，一丝不乱，御风而飞。须臾，却无端杂念丛生，深感魂魄飘荡，只怕已是抛弃肉身之人了，世上万般喜乐似乎与自己无关了，一点凄楚扑鼻而来，几欲洒泪。天风呼啸，月影掩映，云光里冉冉走出一人，高企元宝领，黑底描蓝暗花披风，珮环叮当，看清楚竟然是蓝牡丹——她举起玉指，对住梦花笑叱，唯见香唇开合，也不知骂些什么。幻相，梦花告诉自己，不可当真。别无他法，依旧闭眼忍受。霎时，全身随即布满蚂蚁小虫，沿着肌肤蠕动爬行，酥麻奇痒，梦花明知道那是幻觉，于是隐忍下来，就任由爬虫蚁行，渐渐刺痛一下接一下……不去理会，却不想这躯体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