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永龍/從《小姐手冊》到西風信箱 想像的民國女性


上個世紀初《西風》雜誌出版的《彷徨歧途》,當中無數女性讀者的來函,揭露了民國女性的困擾與想法,比如發現未婚夫是“渣男”卻還躊躇於離婚與否;也有人問少女能否給男子先寄出第一封信;更有甚者認為女子就應當“無才便是德”……
ADVERTISEMENT

上個世紀初,西學東漸,帶動民國方方面面的改變,其中個人意識的抬頭,為當時家庭與婚姻制度帶來巨大轉折,使原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逐漸轉化成自由戀愛的展現。由於當時資訊傳播不如現今發達,突如其來的風氣改變,使新一代在生活、感情、家庭等面向無所適從,由是催生了一系列與女界相關的指導式、解惑類書籍,如林淑華所撰的《女界必讀——主婦之友》、石民尉編《女子處世教育》、與《主婦之友》關係密切,由黃嘉音主答的西風信箱《彷徨歧途》、還有由遠東印書館印行的一系列指導“手冊”(內容雖不乏與男性相關,但絕大部分仍與女性關聯,如《健身要術——美容手冊》、《女界必攜——小姐手冊》、《家庭典範——治家手冊》、《主婦必讀——家庭手冊》等)。
這些書大致可分作兩類:一種由作者或編者自行編訂內容,通常先於報章連載,如《主婦之友》就先在《申報》、《大公報》、《大晚報》上發表,再經作者修訂出版。另一種雖同樣在雜誌或報刊上刊登,但主要就讀者寄來的信件作答,上述《彷徨歧途》正是一例。觀西風社經售目錄,尚有《希望與幸福》、《失樂園》兩部西風信箱,且《彷徨歧路》從民國二十八年六月至民國二十九年三月,不到一年間,竟印達3版,受歡迎程度,可見一斑,亦見讀者對女界書籍的需求。另值得注意的是,西風社還辦過徵文比賽,我們相熟的作家張愛玲曾投稿,獲得西風3週年紀念徵文名譽獎第三名;《西風》雜誌的宗旨雖為“譯述西洋雜誌精華,介紹歐美人生社會”,但也注重趣味、通俗性,為摩登女性的消閒生活雜誌,側面向我們透露當時女性的風貌與煩惱。

◢《女子處世教育》有國難悲情
弔詭的是,這些與女性相關的書籍,卻絕大部分由男性編撰,加上內容帶有指導性質,所呈現究竟是民國女性風貌,或只是編者對新時代女性的某些想像期許呢?《女子處世教育》編者石民尉,生平不詳,筆者手中所藏雖為民國三十七年十月七版,但內容提及“國難”,如〈國難期中的家庭設施〉條,就希望讀者能在家中多懸掛“國恥地圖……及現在戰爭的形勢圖,被災的區域圖等,使室內充滿國難的景象”,以明瞭世界形勢及國家情狀,故猜想原書當在中日戰爭間完成。正是值此戰事紛亂之際,使編者在內容編撰上加入自身的政治意圖,故在第一章“小姐必讀”中,就強調新女性“應以服用國貨為榮”,而在“摩登”和“美”的標準上,也因時亂而與一般認知不同,強調“摩登”女性並不是外在衣飾、交際或起居飲食上的“摩登”,相反必須有理智,能自食其力,成為對社會和家庭有裨益生利的女性,否則“摩登”女性勢必成為“末等”女性。而在“美”的標準上,也崇尚簡單,突出“健康就是美”,外在的飾物應“均稱與適宜”,認為“高貴价錢的飾物於美麗是毫無關係的”。這一切,乍看之下似乎是開明進步的思想,實則不然,石民尉之所以提出這套論述,全因“國難”,故強調樸素節儉,女子要自強自立,以達到救國的成效。
如果說《女子處世教育》是編者帶有某種“國難”悲情,傾述他對當代女性的處世標準,那麼於民國卅六年五月出版的《女界必攜——小姐手冊》則又呈現出另一風貌的準則。
◢《小姐手冊》物化女性
編者徐遇安,生平事蹟不可考,在這部《小姐手冊》中,雖部分內容與《女子處世教育》相合,如兩者均強調女性要有知識,一者希望女性多閱讀報紙,以對國家大事,社會動態有所瞭解,另一者則強調要“從社會得到知識”,儘管兩者取得知識之面向各不同,卻均說明新女性要有學識。但在“美”及女性“妝容”上,兩者又有全然不同的價值觀,正如上文所述,石民尉在“國難”下,帶入自己的理念,認為“健康就是美”,一切從簡,乃至覺得“化裝品是酒和鴉片的同類”,只會讓女性失去“青春之美”,甚至引來“色情狂之群的追逐”,一不小心被惑,則將造成生命的悲劇。
相對而言,徐遇安並沒有石氏的時代包袱,故其《小姐手冊》的女性標準與石民尉不同,認為“美”可分作外表(包括行止、安謐、清靜、藝術等)與內在(包括思想、品德、愛情),就算一個貌醜的女人,只要懷擁著美的思意美的心,有時更甚於外表的美(詳見〈從愛美說起〉條),但在第四章“戀愛”中卻清晰表達出“美麗是你的唯一可靠的武器”,一個柔弱的女子“能夠征服剛強的男子,只因為女子的美麗比任何一切都來得偉大”,所以一些先天條件不足的女性,更應在妝容打扮下功夫,打磨好自己的武器,讓男人成為“你的俘虜”,可見徐遇安對“美”的定義還是較傾向外貌的表現。相對《小姐手冊》的物化女性,讓女子以容貌為武器,俘獲男人,《女子處世教育》在“國難”的前提下反倒提出“新三從四德”,認為女性的“容”不再是取媚於男性的工具,反而是一種自身整潔的態度。由是可見兩部女界指導用書取向之不同,側面說明這類書實際是在帶有編者主觀意識下完成,顯現的是編者在自身女性想像下,所構建出的理想模範。
◢《主婦之友》用小說談婆媳
這類指導式女界用書,文字較為沉悶,加上隨著時間推移,女子自身意識將逐漸提高,書籍銷量勢必產生影響,故林淑華在《主婦之友》中,另闢途徑,“為避免讀者閱讀時枯燥乏味”,特以小說的形式,在描述一對新婚夫婦的生活中,化入女界家庭知識,使它帶有故事情節,有別於一般的指導內容。然而當我們細細品讀,卻發現裡頭仍是機械化地定出一條條題目,依此論述,如為了談婆媳關係,就安排婆婆登場,讓故事成了教條式家庭知識的鋪墊。再者小說的張力在於戲劇化,林氏《主婦之友》所敘述的正是一般家庭生活,內容平淡如水,自難吸引讀者,加上部分內容以例舉一、二、三、四的方式帶入家庭知識,如〈寂寞的排遣〉、〈家庭醫藥〉、〈產婦〉、〈幸福的家庭〉均是如此。故林淑華雖嘗試以小說體裁,改造這些教條式指導型女界用書,卻流於表面,且《主婦之友》出版於民國三十八年,由於時效的關係,一般指導式內容早難吸引女性目光購買,或許這類書仍有一定的市場需求,但絕難大賣,加上故事內容薄弱,種種因素,使此書最終並未熱銷,甚至在林淑華的芸芸著作中消沉,不為讀者或學者所留意。也許《主婦之友》以日記小說故事為重心,夾帶林氏《生死戀》的盛名,將更為暢銷。
◢《彷徨歧途》反映女性狀況
然而不管是石民尉、徐遇安或女性代表林淑華,在這些帶有教學性質的指導型女界用書上,他們身為編著者,均是從指導者的高度,教條式地向讀者傳授知識,所勾勒的與其說是民國時期的女性風貌,倒不如說是他們個人主觀意識下的女性標準,是個人臆想、期許下的產物。相對上述幾部女性用書,由《西風》雜誌出版的西風信箱——《彷徨歧途》則直接載錄讀者來函及主答者黃嘉音回信,這些轉載的信函,明確向我們揭露時下女性的困擾與想法,故最能反映其時的女性狀況,無疑為我們提供一個窺探民國女性風貌的窗口。
《彷徨歧途》內容涵蓋“社會、家庭、性教育、心理、交際、婚姻、修養、健康”8個面向,內裡的詢問者雖有男有女,但女性來信率不低(民國女子識字率遠不如男性,卻能佔有不少篇幅,可知此書在女界深受歡迎),加上《西風》本就帶有摩登女性消閒生活雜誌的特質,故將其旗下的“西風信箱”視作女界類書籍亦無不可。
下文試舉幾條,以見民國女性風貌。
佩珍女士在〈如敵似仇的夫妻〉條中,傾訴她與丈夫關係的不和與誤解,卻不願離去,並非因尚存感情,相反是擔心“如此一來,會失去人格與名譽”,可見舊社會的陋習,仍縈繞在女性身上。
如果說佩珍女士代表了受教育不高的群體,做不得準,那麼葉子〈“薄命女”的追悔〉,則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摩登”女性代表。葉子在女性友人將訂婚對象的不名譽事情告知後,追悔自己在沒充分認識對方下訂婚過早。如依現今標準,不適合大不了解除婚約,但在民國期間,婚約在法律上雖非正式行為,但許多時候,解除仍需經法院判決。再者,解除婚約,尚會對解約者帶來名譽影響,甚至在往後婚姻上產生障礙,怪不得葉子在信件中自稱“薄命女”了。
◢“少女能否給予男子第一信?”
如果說上述例子,主要反映在女性的婚姻觀上,那麼在個人地位及交際的拿捏上,她們也頗為猶豫,如洪偉濤女士在〈萍水相逢〉中,提及她在香港返廣州的輪船上,遇見一位青年,此青年的態度“沒有像普通的男子那樣輕佻浮躁”,在雙方交談後,對方留下了姓名地址,洪女士雖有意去信,卻苦於“在交際學上,少女能否給予男子第一信?女子之地位,是否因之而降低”而裹足不前。
至於麗霞女士〈人生的苦味〉,則向我們揭露新舊兩代人思想上的衝突:失去雙親的麗霞女士,寄居在叔父母家中,但他們卻帶有強烈的“封建色彩”,認為女子應當“無才便是德”,反對麗霞讀書,“每天逼著我做些家事”。或在此不得意時,她接觸到馬克思思想,因此始說“我不無聲息地屈服,做一個家庭的犧牲者。我要衝破黑暗的重圍,解除束縛的枷鎖,走向集團中去自謀生活。一個受壓迫的人是絕對不肯放棄現實的,要以蘇聯革命的精神去奮鬥”,其實這正是新舊社會交替間出現的問題,麗霞女士的叔父母出生於舊社會,自根深蒂固地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但還是供其上學,只是不准她在學後閱讀,讓其做些家務,而接觸新思想的麗霞自是覺得受壓迫,不知之後麗霞有無革他叔父母的命了?
◢控訴父親好像有外遇
另值得一提的是,在〈不安於室的父親〉中,林宜珍女士控訴自己的父親“好像是有外遇似的,時常遲歸,而且動不動就要吹毛求疵,在母親身上發脾氣”,雖然林氏並未提及自己對父親的看法,但經由主答者黃嘉音的口吻,還是能就當時的女性地位看到一些端倪(由於回信面向全國讀者,故某層面上,代表著大眾的集體思維)。首先黃嘉音認為男人之所以有外遇,除了“自身不好,交友不慎”,往往還有更復雜的因素,“比方家庭環境不良,兒女吵鬧,妻子不負責任或者不懂得負責任,把家庭弄得一團糟”。因此他勸誡林宜珍“切莫因為這一件事,便敵視你的父親,吵鬧不休”,免得“你父親回來時,看見家人都是哭哭啼啼……那麼恐怕他的‘遲歸’要變成‘不歸了’”。另秉持“家醜不可外揚”的原則下,切莫把事情張揚出去,把小事化成大事,是於事無補的。除了上述兩個消極的辦法,黃嘉音亦認為,“要恢復家庭的快樂,非有積極的建設的辦法不可”,故身為妻子的母親或也有問題,她“可曾忽略了你父親的幸福”、“或者是得不到妻子充分的溫存與照顧”、“或者說因為妻子不能跟丈夫的腳步走,永遠做個落伍的女子,叫丈夫的心靈上得不到安慰”,倘若有這種事情發生,“那是不能專怪丈夫的。因為他的幸福在家庭中既然被忽略了,那麼他自然會到家庭以外去尋找安慰與‘幸福’”。
從上述討論中,能發現此外遇個案的男性錯誤,已被黃氏合理化,甚至需顧及丈夫的顏面,不得外揚,更有甚者竟要妻子反省,女性地位之低下不言而喻。正如《小姐手冊》〈爭取自由平等〉中所說,“自民國以來,在法律的地位上說起來,雖然早已是男女平等,但實際上婦女那一樣得到與男子同等的待遇與地位……法律,不過是一張永不兌現的支票而已”。
◢“信箱”傳統到網紅直播
《彷徨歧途》中,眾多女性的來信明確說明民國女性的思想與困擾,相對帶有編者主觀意識的教學式《小姐手冊》、《女子處世教育》、《主婦之友》等書,這些為讀者解惑的“信箱”內容,才是讓我們真正瞭解民國女性風貌的一扇門。或許正因這些來函的真實性,加上答者以朋友的身分,在讀者最彷徨無助時,給予暖心建議,故讓其在往後的時間裡屹立不倒。在神州大陸風雲變色的1949年後,指導式女用書隨著時效逐漸消逝,而“信箱”式問答內容也不再侷限於女界範圍,在香港不斷髮釀,經由出版商及報刊雜誌出版類似“孟君信箱”、梁羽生“李夫人信箱”等書,甚至在資訊發達的現代,“信箱”式傳統也並未消亡,只不過換了一個形式,從信函轉化成電話Call In ,網紅直播,持續傾訴著一代人的心事。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