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永龍/淪陷期史詩百首:談瘦鶴《驚弓集》


編按:已故波德申中華獨中創校人吳太山,在上世紀50年代以筆名瘦鶴出版《驚弓集》,記載了馬來亞二戰淪陷期間鮮為人知的故事。80年前的日據時代,距離我們說近不近,說遠不遠,本期【讀家】帶你回望過去,感受祖父輩當年的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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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霹靂亂如麻,退避紛紛似散沙。野火秋風山鬼苦,空教華胄慘無涯。──詩出自瘦鶴《驚弓集》
自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日軍於1941年12月8日在馬投下第一顆彈藥後,僅僅花了55天就將馬來亞全面佔領,開始長達三年零八個月的統治,直到美軍分別在廣島與長崎投下原子彈,才逼使日本於1945年8月15日向同盟國宣佈無條件投降。期間由於不少南洋華僑回中國抗日,並捐匯金錢以助抗戰所需,所匯現金國幣就達“十一萬萬元”,其中“義捐約十分之一……足見華僑匯款與祖國(中國)抗戰經濟,有密切之關係”(詳見《大戰與南僑》序),也正因如此,日軍在佔據馬來亞期間,對華僑分外仇視,成為肅清屠殺的對象。
◢在遺忘的邊緣重獲垂青
淪陷期間,南洋華僑在日軍高壓統治下,惶惶不可終日,加上物資貧乏,生活極為艱辛。這一時期的慘痛經歷,不少史籍、回憶錄均有記載。其中描述馬來亞淪陷期較著名者有1947年由陳嘉庚審閱,新加坡南洋華僑籌賑祖國難民總會編印的《大戰與南僑——馬來亞之部》、依藤《彼南劫灰錄》等書,至於討論新加坡的則有李希浪的《劫灰集》、鄭光漢所編《蘭花集》及謝松山《血海》等。
然而,正如依藤在《彼南劫灰錄》後記中的感嘆,隨著世界政治局勢鉅變,人們似乎早已忘了“彼南時代”的慘痛經歷,這些書也逐漸消失在讀者視線裡,直到近年隆雪中華大會堂重版《大戰與南僑》及《彼南劫灰錄》,才讓這兩部書得以重現;至於上述3部日據舊體詩集,同樣在遺忘的邊緣獲得學者垂青,成為抗戰文學中的獨特史料。
相較這幾部書的重獲新生,由瘦鶴所著的“淪陷期史詩百首”——《驚弓集》,卻在歷史長河中逐漸淡忘,既未再版,也未見詳細討論,由於其文以自身所見所聞為本,加上詩史並行的特殊撰寫方式,除可補史實缺失,也頗具特色,值得討論。



◢馬來亞淪陷時燒掉藏書
瘦鶴者,即南來文人吳太山,出生於閩南詔安縣,早年在家鄉辦松齋義學,南來任其叔父於森美蘭寧宜區樹膠園經理,兼任寧宜華小校長,曾編學校戲劇問世,抗戰期“中華學校多用為學校腳本”,可惜馬來亞淪陷時,“恐文字獄罪及家人”,乃向坊間回收舊作,將藏書盡付一炬,今已不得見。中日戰爭時,各埠設有籌賑會,吳太山被推舉為芙蓉籌賑會宣傳主任、寧宜分會募捐主任。日軍南侵,籌賑會人員首當其衝,被四處追捕,“斬頭槍斃”,直至一段時間後,日軍允諾“凡以前賑籌會人員,此時應出來組織華僑協會,則前事可以寬赦”,加上親友勸導,吳氏始出山加入華僑協會,然而接踵而來的卻是“日人鷹犬……責其……著作多為‘抗日’;多方威脅勒索,卒以重金免禍”,其三叔原本“膠園頗多,也因日人迫交奉納金,先後出售五百餘英畝以濟之,後又陸續售作家用”,乃至日軍投降後,家道中落。故《驚弓集》不單是部揭露日軍在馬來半島所作所為的真實記錄,更是吳氏個人的逃亡血淚史,一代人的共同悲劇。
《驚弓集》出版於1950年11月11日,由檳城星檳日報承印,共錄有吳太山詩史96首,詩未及數,乃請時任星檳日報編輯吳逸牛(吳鶴琴)為之補,另得10首,名作“驚弓集補鈔”,刊於卷末。吳逸牛即瘦鶴的弟弟,南來前曾創辦詩藝社,並在目睹日軍侵華,大後方人民苦難後,寫下〈轟炸後〉等詩篇,為時人稱作“苦難詩人”,加上“淪陷之期,餘(吳逸牛)避匿森州,日相共處,瘦鶴先生之所聞見,亦餘之所聞見”,由是可知“驚弓集補鈔”是在兩者均有相同經歷及詩人背景下,才納入成書,絕非混亂編撰,粗製濫造湊熱度之作。
與一般詩集不同,《驚弓集》特別之處,恰恰體現在它那特殊的寫法上:以詩文並行的方式編寫,即以詩為首,並在詩末輔以文字說明史事。雖然一些詩集也會在詩末註明創作原委,但通常不會有這樣大段大段地描述,而《驚弓集》首首如此,說明是著者有意為之。吳氏這樣的寫法,很可能是受其鄉友謝松山影響,蓋謝氏所著《血海》就是以詩文並行的方式刊印,紀新加坡僑民在日人治下的“昭南市”如何度過三年餘的苦難生活。
◢日據時期,僑領最受仇視
除了編寫體例上的特殊,《驚弓集》以吳氏自身見聞編輯完成,雖然相較由陳嘉庚出資,“登報徵求”南洋淪陷史料出版的《大戰與南僑——馬來亞之部》;或由謝松山因任職《南洋商報》之便,得以依據“新加坡東南亞臨時戰犯法庭鞫審‘星洲大檢證七元兇’之經過實錄”,及日人將告投降時所聞所受而完成的《血海》,《驚弓集》史料來源顯得匱乏,視野較為侷限,或許它在內容上並不見得最為詳盡,卻彌補了部分史實上的闕失。
馬來亞淪陷前,不少僑領熱衷於中國事務,尤其中日開戰後,更是不遺餘力資助中國,因此日據時期,僑領首當其衝,為日人逮捕殺害,各地名門望族經此劫難後,家破人亡,事蹟消失在歷史洪流中。不知是否感同身受,吳氏在詩集中就有不少篇幅闡述各地僑領狀況,如邱瑞珍、梁後宙、卓祺嘉、李涵君、王德義、林大典、柳其傑等,其中麻坡僑領的情況尤其慘烈。
麻坡華僑在“新中國戲團”來馬籌賑時,捐助成績甚佳,“當時有模範區之稱”。淪陷後,日軍用臺灣人王經文,花言巧語誘騙在逃僑領回家,而後又令各社團辦勝利慶祝會,如不出席,均以反抗罪論,卻在他們來到集會後一網打盡,載往峇株巴轄,連同當地僑領數十人一齊屠殺。且王經文勸導麻坡僑領回家時,還各發一張保護證,言貼家門,即可禁日軍騷擾,各家親戚以為藉此可保平安,乃多寄住僑領家,結果當天各僑領被扣後,家屬立即被逮捕,不論男女老少,一律載往山芭用機關槍掃射,婦人孺子,慘叫聲聞於天,正是“受災僑領許蔴(麻坡)多,模範盛名累折磨。一網竟然都打盡,雷鳴電閃血成河”。
◢填補史事細節上的空白
除了僑領事蹟,吳氏或因自身祖籍詔安,加上曾從事南洋教育,書中還記載一些同鄉華校教員情況,如第二十八首,身處峇株巴轄的沈錫麟,縱使“百般苦打”下,也不願供出該校董事與同事,慷慨就義;至於第四十四首,原先在北馬執教的江晃西,雖已“避匿於檳城之浮羅山背”,卻遭走狗舊友出賣,為日人斬其首於荒郊。其中各校情況,又“以檳城鍾靈中學為最甚。該校學生,回國任空軍駕駛員,身處抗戰者多人……或以此為日人所忌歟?餘友查企唐君,管亮工君,及同學李詞傭君,均死之。而陳少蘇,陳欽明二君,則因驚悸流離致病以死”,由是吳太山不禁感嘆“剪除華校首鍾中,幾十員生殞厥躬。摯友鄉朋同一哭,祗贏碑石事褒崇”。中日抗戰,僑領資助物資,文人編劇撰文抗日,故淪陷時,僑領文人最不待見,往往成為針對目標,所幸《驚弓集》尚保留片鱗半爪,讓前賢的事蹟不至完全湮滅。
《驚弓集》不僅填補了部分僑領、華校教員在淪陷期慘況的缺口,還補上不少史事細節上的空白。如日軍侵佔南洋後,曾強迫華僑繳納“奉納金”5千萬元,其中各州奉納款額《大戰與南僑》有詳細記錄,卻未見籌儲及繳納經過,實際上這些史實細節均保留在《驚弓集》。
據文中所述,5千萬奉納金彙集後,日軍令各僑領先習奉金儀式,由日酋指示,“進退左右,禮節繁冗,自朝至午,尚未完畢”,致使僑長林文慶博士年老不支,暈倒送院急救。除奉金儀式,“還須用紅綾一大幅,端書奉金瑞詞,先進稿呈閱,不合,再改,如是者三,卒又日酋擬稿,然後照錄”,至6月25日舉行奉金典禮,“各州僑領捧紅綾次第上進,有如昔日專制時代午門朝君”。再者,日本天皇投降後,各地交接也不見得順利,其中馬來亞日軍就多不願服從,“大有單獨作戰,玉石俱焚之意。各高級官員,開會商決,陸軍主戰,海軍主和,莫衷一是”,由是人心恐慌,直至日皇派遣3名皇族飛臨,傳諭不能戰爭之因,才宣告結束。
◢共同經歷的逃亡血淚史
值得注意的是,《驚弓集》除了記載馬來亞淪陷期的史事,也有不少篇幅紀自身的逃亡過程。吳氏原先避匿於寧宜區長興園,後遵循二叔父命,隻身渡寧宜河,藏於馬六甲屬瓜朥區福泰山,卻遇日軍“圍殺瓜朥街場,槍聲卜卜可聞,叔侄暨工友多人分途急匿入水芭深林中”,時傾盆大雨,其叔雨淚俱下,感嘆道:“救國,救國,而今救不得自家生命囉!”後雖脫險,卻因刺激過度,精神失常。
而後,吳氏潛逃各處,聞日軍扣人,百般折磨,乃針對所聞酷刑鍛鍊身體,“餘即夜不蓋被,練習禦寒……日必曬太陽……練習‘抗日’。且赤足步行,執鋤學耕,化文弱蒼白以成粗黑健碩”,由是奔波數月,面目全非,“赤足入長興山,工友相見不相識”,唯同鄉阿姑識得,真是“只有老姑能識破,未曾開口淚汍瀾”。
這些逃難過程,不單是吳氏自身遭遇,更是無數日據倖存者的共同血淚史。書中內容或許文字簡短,卻蘊含無數苦難,乃至詩集成書後,名作《驚弓集》,取“驚弓之鳥”之意,時時刻刻提醒我們戰爭的可怕,正如吳氏所言“寧生為太平犬,不作亂世民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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