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溝


我经常觉得自己是四口人的家庭里最多余的那一个。
因为我继承了我爸妈的所有缺点,我妈暴躁的脾气和不善于社交的人际;我爸间歇性固执和迂回曲折的逃避。每一个会令人鄙夷的性格特点,造就了整个家庭里被挨骂次数最多的我,也许是因为我的成长愈发让他们觉得——这是在与镜子另一面的自己四目相对。
当然,这只是个气话。我明白他们总对我暴躁的理由在何处。妈妈总说我只可以做好姐姐的本分,而不应该以管教的姿态去教训妹妹,我置之不理,因为我觉得她是在责骂另一个自己。爸爸总说我失眠只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转头责备起妈妈自小对我的严格要求,我充耳不闻,因为我知道自从他动手术以后每个晚上都会焦虑得睡不着觉却不肯承认自己的焦虑日益严重。
我想,前半辈子过得这么鸡飞狗跳,大不了再等待,等到机会一闪而过的时候,就好好地抓住,远走高飞。
于是,远离家,成为我从小到大的梦想。这是故事的起点,而十八岁的我依旧徘徊在起点之外一步的距离,或者,我应该说自己倒退了。
从我向学校申请退宿开始。
学校和我家的距离,开车来回一趟能只用三小时都是因为幸运地遇上交通足够顺畅的路况,所以在就读高三的六月份坚决要求搬离宿舍在所有人包括父母、校长、班导师、生活导师的眼里都是个过分任性的决定。
班导师特意召见我,说起我近期和曾经最好的朋友貌似关系不和的问题。我摇摇头,避轻就重地说:“朋友算什么?我只是失眠而已。”
那天回到家,妈妈就告诉我,班导师特地给她打了电话,为了确认我不是在说谎。
平日形象威严的校长也含笑劝导,“如果压力,我极力推荐学校的瑜伽课程,义卖会当天只需要三十令吉的固本……”
我连忙笑着应声,连说了几个好的,心思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宿舍主任好像除了叹气也不知道该说教什么,于是组织半天语言说了些狠话,断绝了我反悔的机会,却在签下申请书后主动将我抱在怀里。
这是一个更复杂的故事,过于长久的回溯太冗长了,这里就不过多叙述。值得高兴的是,一次任性换来了我往后半年的自由,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不过人生岔路那么多,也不是每一个选择的错误都会导致往后步步错。
退宿申请正式被父母同意的那个晚上,我和妈妈展开了满十八岁后第一个促膝夜谈。
“我理解你的,真的非常理解你。”我窝在妈妈怀里放声啜泣的时候,她也在哽咽,“以后受了委屈就告诉我们,我们是你爸爸妈妈,只要你说出来,我就相信你。”
犹豫了片刻,我点点头。
“不提你妹妹,你有没有把我和你爸爸当成你的家人?”
她的声线听上去是颤抖的,房间里没有开任何一盏灯,这是我答应和她聊天的条件,所以我现在看不到她的表情。
这次没有犹豫挣扎的过程,但我不想撒谎,于是带来的是更伤人的沉默。
她兴许猜到了沉默背后令人挫败的结果,似在安抚我,也是在安抚她自己,“那就从今天开始,把我们当家人好不好?想说什么就说,我不希望我们两个的关系像我和我妈妈那样失败,可以答应我吗?”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于是哭得更凶。背上那只手始终轻而缓地、一阵一阵地拍着,我从她的动作里感受到了很多杂糅的情绪,却分辨不出具体都意味些什么。
只觉得,那瞬间的她宛若午夜的月亮一样温柔。
短暂的和谐逐渐萦绕于家中,每天两人份的晚餐多添了一双碗筷和一道菜、上课日时凌晨五点家里就亮起一盏灯、为了逃避学校食堂而在妈妈的指导下日渐长进的厨艺,都是我们一砖一瓦堆砌起的烟火气。
我经常一边伏在餐桌前写数学作业,一边抱怨:“微积分和变率学来到底有什么用?难道以后数钱还要套上一堆公式吗?或者喝水都要告诉别人我在喝H₂O来证明我学的是化学?”
而她始终持反对意见,往往最终都是不欢而散结束讨论的结果,于是我笑而嗤之:“这就是我和你们的代沟。”妈妈没有否认,这是我们日常的沟通方式,我尊重她,她也尊重我,但我们互相不理解。
这一年,是我对家庭的归属感达到最高峰的时刻。哪怕我那短暂温柔的妈妈依然时不时和我的价值观对着干,至少,她开始知道我每天都会思考些什么天马行空的主意、知道我早就对未来展望有着清晰却不曾告诉他们的规划。
温馨的家庭氛围持续到成年礼前一天,学校让我们给家长写一封家书。
我以为理想中的家庭环境会改变一些决定。
但我那一刻意识到,爸爸遗传给我的性格基因也是根深蒂固的。
自从申请了退宿,爸爸对我的心理健康愈发重视,在我提出到北京留学的渴望时,他会安静听完我的立场后委婉建议:“吉隆坡没有你想要去的大学吗?北京太远了,想去看看你还不一定买得到机票。”
我有些恼怒:“你每次都这样,口头上说着支持我,又不赞同我每一个想法,不就是不让我自己决定?我已经十八岁了,有投票权了。”
他又抢占先机反驳:“反对了你会听?”
愣了愣,我没说话。
提起笔,我没有一丁点犹豫,洋洋洒洒写了很长一段文字。
我告诉他们,成年后的第一个愿望是想一个人去看一场电影,第二个愿望是想一个人到意大利去旅行,而我的规划里从来都是孤身只影,没有把现在的父母和未来的家庭纳入人生里。
这封信换来了我爸妈很长一段的沉默。
成年礼仪式的尾声,我就坐在爸爸身边,看他读信。他受教育程度不高,所以读得很慢,我也没有平时那般急性子地催促他。
“怎么读完信就不说话了?是不是非常感动?”我开玩笑地揶揄,但我自己清楚,我没有底气,出于惭愧而心虚。
他把信塞回信封里,“写得那么认真,我要带回去给你妈妈好好看看。”他努力扬起平日里常出现的,温和的笑容,说:“我的女儿长大啦,要自己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做爸爸的怎么可能不支持你。”
我佯装看不见他泛红的眼眶,和收起信封时止不住颤抖的手。
后来,他去网上搜了那所学校,深刻了解了一番,问了一大堆就业前景,会不会被AI取代?我居然忘了提,他还有一个缺点,就是特别长气,还啰嗦,我很庆幸唯独没有遗传到我爸这一点。
看他第一次对我的选择和决定那么重视与用心,我也不好胡乱发泄脾气,仔细跟他解释起我坚持读这所学校和科系的理由。
他认真地听完了。
再后来,他又说,要是我真的去成了北京多好,就可以借着来看我的借口出国旅游,两全其美。
妈妈也在一旁应和,说她很早就想要去看看故宫。
我点头赞同着他们每一句话。
无止境的退让,无止境的容忍,无止境的温柔。
好像,这道跨越年代的鸿沟究竟有多深,此刻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
那是一段很稀松平常的晚饭时间,我和爸爸妈妈各占据餐桌的三个角落,各怀鬼胎。
我在心里悄悄苦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在一个和谐友爱的幸福家庭里,居然生出了我这么个对亲生骨肉都建立不起信任的不孝女。
而我仍旧经常觉得自己是四口人的家庭里最多余的那一个。

【作家点评/蔡曉玲】
人们常说孩子是父母的一面镜子,文章一开头就写说自己继承了父母的性格缺点,却变成他们看不过眼的地方,作者归因为“这是在与镜子另一面的自己四目相对”,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头,从这里开展叙述。这篇文章非常直接赤诚,点出亲密关系如家人往往难解,毕竟爱都是复杂的,里头包含着最大的期待,同时也是最大的放肆,因此最难被满足。作者对于关系复杂性是有某种自省的,但结尾再次坚定地说“而我仍旧经常觉得自己是四口人的家庭里最多余的那一个”反而显得较为偏激,削弱了前面所塑造的爱除了不理解以外,还有的包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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