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场过来的途中,瞥见一棵红毛丹树,林生祥摇下车窗想要细看。“红毛丹好吃。”
出生台湾美浓的务农家庭,林生祥是在水稻和果树之间长大的,“我们家种过好多东西哦,香蕉柠檬芒果酪梨芭乐……这些都种过”,是实实在在用双手触碰泥土的人。往后成为家族里第一个从事艺术工作的小孩,林生祥的音乐作品长期关注农工、环境议题,也把身边客家亲人的劳苦挣扎写进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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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重演这些歌,心里却有了不同的滋味。
报道:本刊 李淑仪
摄影:本报 苏思旗
终于等到摄影师拎着摄像镜头离去,林生祥顿时稍稍松懈他的坐姿;观察到身处的顶楼空间设有开敞通风口,不忘征询旁人许可,这才掏出电子烟,在烟雾吸吐之间试着凝聚逐渐涣散的心神。
相隔5年来马演出,刚下飞机,耳塞头痛未退,人就赶到隔天讲唱会的举办场地,反复检查音响是否稳妥,彩排完毕依然有些挂心,等到专访开始天色已暗,“现在我还没醒过来,还没真正接到地气”,心里好想喝上一碗热汤,再回到住处复健身体,好好补眠。
53岁的身体有它的需求,“体能一直退,演出到了后面会累”;53岁的心境也有它的破败与柔软。
慎重思考台湾乐评人马世芳的提议,林生祥自10年前陆续启动过往专辑的周年纪念演出,这回轮到《种树》(2006年发行)与《野生》(2009年发行)两张专辑“15+3”周年纪念演唱会,巡回场次包含吉隆坡与槟城。
重新演绎这些旧作,可有什么新的体会?“会耶,后来我把一些很悲伤的歌挑掉了”,没有纳入演出歌单。因为当初歌里唱着他人的悲伤,十多年后也已成了自己的悲伤。
比如〈分家〉这首曲子,写他15年前看着父亲与手足如何上演分家。那是台湾客家庄的传统,女儿没份,兄弟相争。2021年父亲离世,轮到林生祥与兄弟姐妹分家,亲自尝到“兄弟分家硬过铁/伙房分割冷过冰”的滋味,感叹实在太悲伤。
比如〈转妹家〉写亲人逝世,随着祖父祖母父亲相继离开,如今的他觉得,关于生离死别的伤痛,不想感染给听众,自己安静面对就好。
“以前比较没有那么理解,写歌的时候,觉得自己可以承担这个悲伤。亲身经历后,我就在想,我还要去唱那么悲伤的故事吗?”不是脆弱或逃避,而是苦痛会把人磨出更细腻的心思。“我觉得,如果可以挑掉,那就不要唱。既然是周年纪念,我唱其他没那么悲伤的故事。”

那些留乡与离乡的人
有些心情倒是没变。比如演唱〈种树〉时脑海浮现的场景,依旧是18年前写歌时晃过的那些——唱到“种给留乡的人/种给落难的童年”,他都想起父亲;唱到“种给出不去的心情”,他都想到母亲一直想出去却出不去。
林生祥则是可以出去,也可以归来的人。
年轻时离开家乡美浓,决意报考台北淡江大学,因为他隐约感觉那会是台湾民歌运动重要发源地。大三立志成为职业音乐人,时间几乎用来听音乐读小说、练琴写歌。写歌最初是用华语,后来受90年代新台语歌运动启发,身为客家人的他也尝试用客语创作,发现用母语写歌是一件近乎本能的事,写出来的歌更快更好,此后成为一个唱客家歌的人。
1999年,因美浓反水库运动,林生祥组团“交工乐队”发表专辑《我等就来唱山歌》,在他说来,那是运动民谣,也是他被台湾听众与乐评人看见的作品,“写社会运动里的人物故事,未满30,还是愤青。”2001年的《菊花夜行军》延续壮烈曲风,更夺下金曲奖最佳乐团奖,“包括〈风神125〉〈菊花夜行军〉都是很长的歌,八九分钟,生命有挣扎,又魔幻又挣扎的作品。”
几年兜转,林生祥回归个人状态,制作《种树》这张专辑。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摸索音乐与生活的关系。“之前的歌很长,音域对喉咙负担很大,我一直想要寻找有什么方法,让我创作的音乐与自己身体的vocal可以平衡相处。”唱法有所调整,在马世芳听来,《种树》的林生祥“松下来了”。
3年后,《野生》专辑聚焦客家庄女性生命史,是作词人锺永丰的想法。林生祥也把妈妈姑姑的故事写进去,“写我妈妈五十几岁之后,离开故乡去他乡养猪,”每日从美浓往返养猪场需要40分钟车程,“很努力赚钱哦。”
一直出不去的母亲,终究为找生计出去了。如今林生祥活到相近的年岁,最常回忆的往事,尽是还未出走前的事。

家乡是爱恨交杂的地方
美浓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说很难形容,因为实在太熟悉。
“我以前都是看着山离开家乡,也是看着山回到家乡。”美浓三面环山,他总觉得这些山藏着很多美浓人的心事。“每次妈妈骑摩托车载我去搭公车离开家乡,都会一直跟我讲很多很多她的苦,我都觉得,妈妈那种隐秘的状态,好像那些话是讲给风听的,讲给田听的,讲给山听的。”
家里养猪务农,童年的林生祥也有他自己的苦。
暑假几乎窝在田里,有次采柠檬采到哭出来,“采到好伤心哦,我很讨厌在田里工作,我一直觉得这些工作做不完,草拔了又生,柠檬采了又长,永远不会断根。”那时还不晓得,酸涩物事也在沁出清香。“可是农田里也有美好时光,有时在田里锄草,看到阿公走了,我和哥哥会偷偷玩,丢泥团。家里柠檬太多,我们当棒球打,三合院全是柠檬香。”
家乡往往交织着一个人最原始的爱恨,“喜欢的可能也是痛恨的部分。”这些好恶会如影随形,“我很早就知道,我不适合住在人多的地方。”田野生活天大地大,住在公寓小房,身体仿佛也会跟着压缩,不舒畅。“现在我住的地方偏僻空旷,音乐可以放很大声,也不会吵到人。大概家乡给我的形塑,我就是一个怕吵到人又很怕被人吵的人。”


眼前的林生祥身穿演唱会周边T恤,上面印有“把自己种回来”的字眼。可是回看自己的人生,似乎也无需用这句话来注解。“我好像不用怎么样把自己弄回来。就像我再怎么样待在城市,还是会回到家乡。”音乐路从来也是走得笃定踏实,“我的第一个职业,也是现在唯一的职业,就是做音乐。”
他说自己适合待在边陲,没有当明星的欲望。这几年开始从事电影配乐,不用站在舞台前方,很开心自在,可是也会生出另一种疲惫。
小时候感叹农事做不完,如今做了几张电影配乐专辑,他深深体会,人生的缩影不就是这样,如同薛西弗斯在推石头,总是滚落原点。
推巨石的中年人生,累也欢喜
生涯第一支电影配乐案子,是2019年上映的《大佛普拉斯》。当时录制行程匆促,未料一举夺下金马奖最佳电影歌曲和最佳原创电影音乐,往后案子陆续有来。
“2024年做完3支电影配乐,2025年又要开始了。薛西弗斯的神话寓言,讲的就是我们的人生。这个专辑做完了,结果又再回到原点做下一支。”
可他是喜欢这块石头的。
“我以前并没有把电影配乐视为一个事业来看待,直到2023年吧,我才觉得,我其实很喜欢幕后工作,跟这些影视作品互相激荡。”电影配乐天马行空,把他带到了制作自己的音乐时不曾到过的境地。“比如《大佛普拉斯》里董事长冲浪的片段,我想到了The Ventures的冲浪音乐,还有像意大利作曲家Morricone做欧洲西部片的那种声音,我拿来用在配乐里头。那我就很高兴,开发了另一个新天地。”
上一张生祥乐队的音乐专辑,是2022年发行的《江湖卡夫卡》,主题乖离一贯的严肃社会议题,回头写唱个人生命经验,把卡卡的中年人生呢喃成歌。“里面谈到很多自己生命里很破败的事。”

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人到中年?
“将近50岁的时候,刚好也遇到疫情,很多事情不能动弹。死亡的经历变多了,家里开始有人离世,很好的朋友也离世,在心理上会有蛮大影响。”那阵子,林生祥总说他要重新做人。“有些心里话不知道跟谁说。”
如今疫情虽已解封,人被岁月向前推,还是会遇到难以适应的新挑战。“像我小孩,一年多前开始离开我们去城市读书,我也是很不习惯,”父女相处可以胡乱聊天逗玩,“到现在还是如此,就舍不得。”
重新做人,林生祥用的方式是什么?“一步一步吧,把一些该完成的事完成嘛。我从马来西亚回去,又要投入下一支电影的配乐工作,搞不好这两三年会有四五张作品跑出来也不一定。”
至于那些不知道该向谁说的心里话,或许也可以跟美浓的山倾诉?
“可以啊,有一天,我也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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