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工人／02】不因3D工作而卑微，他们用劳力写下自己的生命故事

“开始的几个月是最辛苦的日子。许多过来人跟我们说，只要度过那段最艰难的时期，之后就会因为习惯而好过一些。”

她回忆起一开始来马时，被安排在一个大家庭帮佣的日子，虽然仅有短短1年，但她印象深刻。

“工作时间没有所谓的‘上下班’概念。清晨5点起床，一直到夜里十一二点。有时候好不容易忙完一整天，刚躺下准备休息，雇主就来敲门，说需要人帮忙按摩脚。”

“提出这个请求的是家中年迈的老妇。有时候，其他家庭成员晚上突然想吃宵夜，也会叫我起来帮忙准备，我们不能拒绝。”

但日常家务都不是压垮她的稻草。“我们是帮佣，没自由没假期，也不允许有手机，倾诉对象也少，甚至没有。打电话回家得看雇主同不同意，我那时只被允许一个月通话一次，一次15分钟。说没有压力都是骗人的，好在都过去了。”

回到家乡，希望能过上舒适的生活

这是十多年前多数女佣可能面临的情况。蕾妮说，随着印尼与马来西亚签署引进印尼女佣的协议，在更系统化的管理下，女佣的福利已大幅改善。

“过去我们常听到许多负面案例，但如今女佣对自身权益已有更清楚的认知，一旦遭遇不公待遇，便会主动向中介公司反映。如今的中介公司也肩负起调解雇佣双方关系的责任，包括定期联系雇主，了解双方相处是否和谐。”

一年后，在DC管理与清洁公司（DC Management & Cleaning Services）的安排下，蕾妮转为钟点女佣，按接工的方式计算薪资。“只要肯做，每月收入还是稳定的，更重要的是作息规律、有足够的休息时间，以及能有更多机会与家人联络。”

随着弟妹和孩子渐渐长大，开始独立生活，蕾妮肩上的负担也减轻不少，如今她有了祖母的身分，但依然不敢松懈，继续努力工作、节俭过日子。

“我大部分的收入还是会寄回家乡。我们出国工作，最终的目标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回到家乡，过上更舒适的生活。这些年攒下来的钱，我在家乡盖了一些房子用来出租。现在房子都建好了，包括我自住的房子，所以我打算今年内就回乡去了。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希望能再多接一些工，多存一些钱，回去后好开展一门小生意。”

升任主管责任重大，培训新人建立正确工作心态

蕾妮在工作上的出色表现，赢得了公司肯定，大约10年前被提升为主管。与她一同晋升的，还有同样来自印尼的菲特里艾妮（Fitri Ani）。

现年35岁的艾妮来自印尼苏门答腊的楠榜省。她与蕾妮主要负责室内清洁工作，包括装修后的深层清洁及钟点帮佣服务。

“我们觉得既荣幸又惊喜，但也知道成为主管责任重大，要照顾的层面非常多。”

14年前，艾妮以游客身分来马，因朋友介绍而留下，成为清洁工。几年后，因表现出色、态度可靠，获得公司提拔，负责带领新人并安排工作班表。

至今，艾妮和蕾妮已培训超过100名员工，主要是来自菲律宾、缅甸和印尼的外籍劳工。

“有些员工出国工作，是为了生计、为了家人，迫于现实，只能全力投入；但也有不少年轻员工，仅是抱着尝试的心态，对工作缺乏专注。”

“我的职责除了依据他们的专长和意愿分配工作任务，也要协助他们建立正确的工作心态，让他们尽快投入岗位、认真履职，并遵守公司的规章制度。”

新入职的外籍员工一般需在公司宿舍居住两年，期间必须严格遵守宿舍规定，包括保持环境整洁、未经许可不得擅自外出，亦不得私自带外人进入宿舍。

“这些规定不只是制度要求，更是为了训练他们的自律意识，保护自身安全，也学会尊重他人。”

其实，不少来马工作的外籍员工受过较高教育，有些甚至是大学生。他们往往较难放下身段，甚至排斥清洁工。为了安抚和开导他们，蕾妮和艾妮除了耐心引导，也会适当地提醒。

“既然已经签下合约，就该思考自己来这里的初衷——是为了家庭、为了生活目标。来了，就要尽力去完成。起初，他们或许觉得被迫从事不喜欢的工作，但这其实是一个过程。只要愿意认真经历这段过程，通常一年内就能调整好情绪，更成熟地面对工作的挑战。”

“说到底，做什么工作都好，‘忍耐’是每个人必须学会的一件事。”

目标清晰，努力赚钱，实现未来生活

艾妮不久前结婚，丈夫来自印尼亚齐。她是家中的老二，有3个弟妹。母亲年轻时也曾来马当女佣，后来因一场车祸导致腿部骨折，被迫中断工作返乡。从那时起，艾妮和姐姐便承担起养家的重担。

艾妮的姐姐目前在工厂工作。她的妹妹曾到马随姐姐做清洁工，但因为不堪辛苦，最终回乡。

艾妮来马工作多年，为家人承担了不小的责任。她接手偿还母亲开设杂货店所欠的债务，还在家乡购买了一块地，发展油棕种植和养牛事业。

“妹夫去世后，妹妹失去了家庭支柱。我让她帮忙打理油棕园和牛群，给予她收入来源，帮助她养育孩子。”

“刚来马的3年确实很辛苦，每个月收入的绝大部分得寄回家和偿还介绍费，剩下不多的钱根本不敢乱花。除了必要开支，其他非必需品一概不买。我从小额存起，慢慢日子才变得好过。”

艾妮和蕾妮的生活态度非常务实，她们从不把精力浪费在那些无法实现的梦想上。不过，一旦有了目标，便会全力以赴去实现。

为了购买自己心仪的金饰，蕾妮会存下2到3个月的收入，努力接更多工作，甚至加班来赚取额外的收入。而艾妮则为了替母亲购置一辆摩托，默默努力了许久，终于让出行不便的母亲拥有了代步工具。

对于未来，艾妮有着明确的规划：“我计划在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内存些钱，等我和丈夫回到亚齐后买一艘船。丈夫的家乡靠海，有船做事更方便。我还希望买一辆车。”

“如果可以，我还计划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店，做点生意。”

碰上奇葩顾客、无理要求，敢敢说不

来马工作这些年，艾妮坦言，装修后的深层清洁是最具挑战的。这类工作不仅需要爬高趴低，也非常耗费体力，像是清理施工遗留的石膏、洋灰、油漆等残留物时，需要耗费大量力气，还必须小心使用化学清洁剂，严格遵守安全守则，以防受伤。

好在她们至今没有因工作而受过严重的伤害，但腰酸背痛几乎成了日常。艾妮说，清洁工吃体力也费脑，她本身花了大概一个月才掌握要领，这中间须不断地沟通，才能明白如何在安全的前提下完成清洁任务。

她笑言自己的抗压力还算不错，也喜欢接受挑战，即使需要爬上相当于三层楼高的梯子进行清理，也不会觉得害怕。

相比之下，住家帮佣或钟点工虽然不需要承担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却在情绪管理和与人相处方面，需要更高的情商。如今年纪渐长，经验累积足够，面对顾客的合理要求，她们都会尽量满足，但奇葩的要求也懂得拒绝。

“有些顾客会要求我们清洗贴身衣物，这种涉及个人卫生的事情，我们通常会委婉拒绝，说明我们不方便代劳。”

不论是住家帮佣还是钟点女佣，工作内容都包括打扫屋内、清理窗户和窗帘、洗车及清洁车房和后院、洗碗、洗衣等。钟点女佣的工作一般是每周一次或两周一次。

“我们也曾遇过顾客只是希望我们短暂照看小孩。这种情况下，顾客通常不会再额外要求我们做其他家务，毕竟照顾小孩本身就需要全神贯注。”

“有时顾客会临时要求我们延长工作时间，比如在我们准备离开前，临时希望我们再清洁其他部分。但因为我们接下来还有下一个客户，我们会礼貌地提醒他们，必须依照原定时间离开，确保能准时服务下一位顾客。”

异乡漂泊有苦有难也有情绪，感恩公司重视与包容

长年在异乡生活，是苦是乐，全凭心境。“这些年，我们遇过一些特别好的顾客，他们会因为我们工作认真，额外给小费、送衣服，也会特别给我们准备食物。”

她们也感恩所在的公司给予支持与肯定。“公司不仅提供升迁机会，还定期举办表扬大会和国内外旅游，感谢员工的努力和贡献。在我们遇到难题时，愿意倾听和商量。”

艾妮笑说，她和蕾妮年轻时曾因一时情绪出走。“那时刚开始工作不到一年，觉得体力活太苦，有些顾客要求又特别多。我们年纪小，遇事不太懂得调节情绪，就冲动地跑了。”

“原以为外面的世界会更好，但待了一阵子才发现并非如此。其实，这家公司一直很包容，也重视员工的工作与生活平衡。当我们提出想回来时，公司也愿意接纳我们。这份信任，我们很珍惜。”

艾妮坦言，女佣或帮佣最难的部分，其实还是人性的考验。

“有些雇主会故意把钱放在明显的位置，试探我们会不会偷。我们漂洋过海来这里，是为了工作、为了养家，不是来偷东西的。即使是一名清洁工，我们也一样认真对待工作。但家中不见值钱的东西，女佣往往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艾妮说，身为主管她们会协助处理纠纷。“我们接到投诉时，会先与Budak（年轻的员工）沟通了解情况。如果Budak坚称没见过该物品，而我们判断可信，我们会建议雇主报警，由警方调查。”

“有时一个家庭会同时聘请不同公司的清洁工，我们的员工恰好在东西被发现不见时出现在现场，便成了被怀疑的对象。也曾有情况是雇主的家人拿了贵重物品却忘了告知，最后引发误会。”

从事热爱的工作，一点也不觉得苦累

清洁工、园丁、建筑工人等职业，常被归类为“3D工作”，这些工作往往不受本地人青睐，长期依赖外籍劳工，然而来自巴生、现年36岁的甘南（Kannan Palaniandy）却不这么认为。

因为雪州物价高昂，甘南与妻子选择移居马六甲，他一年前转职到DC公司担任园丁。

“我以前在工厂工作过，但并不喜欢。后来因为有景观美化的经验，在朋友介绍下加入了现在的公司。现在我负责一家公司园区的绿化工作，日常包括打扫、除草、施肥，有时也需要喷洒农药，确保植物健康生长。”

虽然他在7年前一场车祸中造成双腿长短不一，但这并没有阻挡他从事自己热爱的园艺工作。

“我不怕日晒雨淋，车祸后遗症我也早就习惯，这些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很多人觉得这类工作太辛苦，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苦，反而觉得自在、舒服。我没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生活简单，我很满足。”

再穷也不能穷教育，做孩子最坚实的后盾

39岁的拉菲沙卡迪尔（Rafisah Kadir）来自森美兰，因家乡就业机会不多，她和丈夫决定前往马六甲打拼。他们育有一对子女——20岁的女儿和17岁的儿子。丈夫目前在工厂工作，之前曾担任保安。

拉菲沙在DC公司任职清洁工已有5个月。此前，她在另一家公司从事清洁工多年，因迟迟得不到加薪，生活成本又不断增加，家庭开销日益吃紧，她便决定寻找出路。一次偶然，她在脸书上发现了DC的招聘信息，成功转职，目前负责官联机构办公室的清洁工作。

“无论是过去的公司还是现在这份工作，作息时间都很规律。我从不觉得做清洁工有什么不好，也不觉得辛苦或可耻。”她曾在工厂从事包装工作，但一成不变的工作令她无所适从。“我是个喜欢走动、喜欢清理东西的人，当清洁工更适合我，我乐在其中。”

清洁工很稳定，就连疫情期间也没让她断了炊。当两个孩子还在上中小学，她每天早上先为孩子准备好一切就去上班。中午接孩子回家，安顿好一切后再返回工作岗位。日子忙碌，但很有节奏。

虽然夫妻俩收入不高，但孩子们一直很懂事。女儿在大马教育文凭考试（SPM）中考获8A时，让她又惊又喜。

“记得考试前，她开口说想补习，我只好坦白告诉她我真的付不起。我从来不欺骗他们，能做到的我尽量满足，做不到的，也会直接说出来。”

有一回孩子提出想要一台笔电，当下无力承担，但她努力存了几个月的钱，终于让孩子如愿。

如今，女儿是霹雳一所大学物理治疗系的大四生，正在外租房念书。拉菲沙虽然不介意自己是清洁工，孩子也从未因为父母的职业有过任何不满。然而作为父母，总是希望子女能有更好的未来。

“她成绩那么好，不继续升学真的太可惜了，我当然全力支持她读书。我们夫妻俩从不强求孩子早早工作赚钱。我希望她可以有更多选择，不要像我那样受限。”

小儿子今年中五，他想读技职课程，学电子课程。拉菲沙说，那是个很实际、出路也广的方向。

“孩子决定了方向，我们就做他最坚实的后盾。为了他们，我们会继续努力争取更高的收入，也活得更有目标。”

吃过苦方知甜，为每个人创造更美好的生活

DC管理与清洁公司掌舵人朱茂光分享自己的创业历程时透露，自己也是从基层岗位一路做起，所以他能设身处地理解员工的处境与需求。

“许多外籍员工来自生活条件艰困的家庭，他们离乡背井来到这里工作，是为了养家糊口，争取更好的生活。因此DC的使命是：为每一个人创造更美好的生活。这不只限于客户，更在乎员工的生活质量。”

他说，如果员工愿意与公司一同成长，公司也乐意提供发展机会，让他们提升收入，改善家庭。“许多在公司服务超过3年的员工，都逐渐改善了家庭经济状况。”

相较于住家女佣，他指出，钟点女佣的工作模式给予员工更大的弹性与自主权，收入凭个人绩效：付出越多，获得就越多。公司设有各类奖励机制，如勤工奖与表现奖，鼓励员工努力进步。

他也透露，DC接下来将推出线上预约平台，让客户能更方便下单，同时拓展更多家政服务内容，涵盖月嫂、保姆、除湿等服务。这些机会不仅开放给外籍员工，也希望能吸引更多本地人参与。透过灵活的工作安排，帮助他们利用空闲时间创造价值，改善家庭经济。

“过去，清洁行业常被视为‘肮脏、低下’的3D工作，但随着社会进步，我们正积极推动这方面的专业化。未来，我们将开设系统性的培训课程，并争取学院及政府的支持，让完成培训的员工获得正式认证，打破大众对清洁工作的刻板印象。事实上，在许多国家，家政服务是被视为专业、并获得社会认同的职业。我们希望透过制度化的培训，让这个行业获得更多尊重与更高的专业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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