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裕舜 | 梦回吉隆坡 政治民生几许变


“香港人为何如此喜欢来马来西亚?”
这位资深政客跟我坐在一个福建面店中,夹着糅合了咖哩的炸虾饺并正准备蘸椒蒜酱进食,却忽然向我发问。我们眼前放着一碟粗面、一碟炒米粉。店内供奉着关二哥,斑驳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海报及招牌。店内客人可谓是真正的“五光十色”,既有在这里工作的印度裔短工,也有操着马来广东话的一家大小。离我们两桌子上,依稀能辨别出混合闽南话及客家话的激辩。门外站着两三个来自于欧洲及数名内地游客,正在等位。现在是晚上10时5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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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着身边的一切说:“也许,有很多人是为来这里体验把各种各样的中华文化与南洋风情结合起来的独有氛围,就彷佛是回到了七八十年代的当年梦中。”
对的——在这里听邓丽君及姚苏蓉,享受五港元不到一碟的油麦菜,听到老一辈的广东话用字——“架势堂”、“嘞嘞声”——没有任何违和感。在历史上住满华人的富都区中食消夜,别具一番风味。
那天较早前,我为了挑战自己,从声称即将全面开张的默迪卡118,经唐人街、独立广场、SOGO漫步到秋杰,再经甘榜峇鲁急步到双子塔,通过穿梭于市中心的武吉免登行人天桥(据交通部长陆兆福对我所言,很大程度上受我们中环行人天桥所启发),以TRX Exchange为终点。全程8公里,在34度高温的太阳暴晒下,可谓对体力的甚大挑战,却也让我能在大都市的喧闹中寻找动态的宁静,深化对马来的认知。
一、亚洲第二高建筑物,反映出马来政治的什么现象?
默迪卡118乃联邦政府国民投资机构出资兴建的摩天高楼,于2023年12月落成后成为世界第二高建筑物,足足有678.9公尺高。其设计被视为纪念着马来西亚立国时首任首相东姑阿都拉曼高举单臂的形象,而“向历史致敬”这也成为拍板动工的时任首相纳吉堂而皇之的理由。整个项目明面上耗资超过50亿令吉,被不少当地人诟病为浪费公帑的“大白象工程”。高达75%商业面积将会留给国民投资机构内部员工及承包商享用,此外也会引入高端房地产及酒店,并在地下设置甲级商场。然而我不禁反思:这些商场与摩天大楼落成背后,到底有没有足够中上产阶级消费力去支持?市场经济的核心逻辑是供求平衡——若供应远超需求,这对市场的健康蓬勃发展又是否一件好事?
至于因包括1MDB事件在内等贪腐问题身陷囹圄的纳吉,也成为首相安华的一大计时炸弹。现任团结政府由希盟、国阵及砂拉越政党联盟三方合组而成。希盟主要组成政党为民主行动党(陆兆福为党魁)及人民公正党(安华),以及两个少数政党。国阵则为马来西亚曾掌权超过60年的“体制党”,却在2022年选举中惨败,沦为希盟与在野党国盟后的第三大政治力量。作为拥有高度自治权的砂拉越,拥有关键少数的其当权派日后政治重要性将会持续增加。
3年前,国阵宁愿成为昔日死对头希盟的“伙伴”,原因有二:一、国盟一把手慕尤丁与国阵现任一把手、也是贵为副首相的纳吉亲信阿末扎希有着水火不容之仇。对不少与纳吉保持相当紧密合作与关系的国阵中人来说,曾担任首相的慕尤丁一旦重新复位,必然会对他们展开调查打压,甚至扶植国阵内的“少壮傀儡”去取而代之。二、一向以理想主义者及社会改革派自居的安华则愿在阿末扎希腐败问题上作出非常务实让步,让其能在“释放但不等于无罪”(Discharge not amounting to an acquittal)情况下重获自由。这一推一拉下,足以让昔日宿敌暂时“冰释前嫌”,合组一个以利益捆绑的共同体。
然而,这绝非让安华头疼的唯一之处。国阵内部如今仍存在不少同情及崇拜纳吉的声音,正通过高层向安华施压,望其能让纳吉“居家服刑”。而希盟内部——甚至是安华自身党内——则出现同样激烈的反对声音。夹在明面上对价值观的执着与现实政治之间的安华,唯有以模棱两可的“拖字诀”,尽量淡化纳吉案在社会舆论上所引起的关注。同时,其昔日门生、被视为进步主义色彩更浓厚的经济部长拉菲兹月前在党内竞逐连任署理主席之时败于安华女儿努鲁依莎,并宣布联同另一“少壮派”聂纳兹米辞去政府职务,要求安华就着正在发酵的司法独立风波对国民作出交代。即使执政联盟在国会内明显拥有多数议席,但面临内忧外患的安华,必须尽早找到契机,把国民注意力重新转移至其相对长处政绩(例如引入外资、半导体产业发展等),方可避免年前的“喜来登事件”重演。
二、在旧城区见证马来西亚社会骨子里的多元性
从118大楼出发,绕过拥有120年历史的维多利亚书院与国家体育馆,你会来到唐人街的南端。沿着岭南风格建筑物陈氏宗亲会、关帝庙等地标走动,你会来到著名的REXKL。这里曾为上世纪四十年代开张的电影院,在2002年关闭,并在接近20年后以焕然一新的面貌重开,成为吉隆坡不少艺术展览、论坛对谈,以及其中一间最大独立书店的选址。这里的岁月痕迹并没有让其停留在过去——走在潮流最前沿的手工品及思想前卫的书籍吸引着不少外国游客及吉隆坡“Gen Z”到来打卡。在楼梯上我听到以俄语与法语交谈的交响曲,也有来自日韩两地的旅行团人流,再加上不少为内墙涂鸦慕名而来的“独立艺术家”,拼凑出一幅无比热闹的美景。
离开唐人街往北走,经过Pasar Seni地铁站(邻近中央艺术坊及嘉美清真寺),很快便会来到独立广场。1957年8月30日,马来西亚国旗首次在此地升起。从英国独立过后,马来西亚继续维持作为英联邦成员国的身分,一方面在国民身分构建上不断强调解殖的重要性(安华的政治论述中,更是把马来解殖的经历昇华至借代全球南方崛起的道德论述),另一方面却坚持突显与英国藕断丝连的文化及历史联系。当地政府把附近一带列为“殖民之路”(Colonial Walk),并以其作为旅游卖点,鼓励访客“漫步”历史在吉隆坡所留下的痕迹。
在这块曾为昔日市中心的黄金土地上,你能看到带有摩尔风格的殖民地建筑,也能见证兴都教与伊斯兰之间能和平共处的铁一般证据。在五六十年楼龄的老唐楼间,你会发掘各种各样的新牌餐厅与艺术展览。轻铁与捷运在这里相会,连接着高度密集的新市中心与吉隆坡周边的卫星城市。然而表面看来的多元,得来不易,绝非必然。
三、从秋杰到双子塔一行看贫富悬殊与种族暗涌
穿过冷气十足的SOGO,走过Jalan Sultan Ismail上的行人天桥后,便会来到吉隆坡的“是非之地”——秋杰。曾有熟悉香港的好友跟我打个比喻:吉隆坡的秋杰就如香港的深水埗,隔壁的甘榜峇鲁则好比我们的油麻地与佐敦(我则认为其跟我们的新界原居民地更有可比性)。在寸金尺土的市中心,秋杰乃相对贫瘠却多姿多采的区域,被视为是昔日的“红灯区”。相对低密度的甘榜峇鲁则被觊觎商机的发展商视为顽固不化的“眼中钉”。
数年前曾看过一套纪录片《Ida’s Choice》,讲述一对在秋杰土生土长、为性工作者女儿的双胞胎,即将迎来18岁生日的心路历程与纠结。由印裔养母抚养成人的主人公Ida曾与朋党为伍、吸毒,却在成年过后下定决心,要挣脱其生母曾陷入的无限轮回、摆脱昔日的“坏习惯”与路径依赖,应征了一份便利店的店员工作,坚拒认命。全片不到30分钟,却深刻地带出生活清贫的吉隆坡人士处境。
马来西亚社会氛围固然看似兼容平等,却隐藏着相对严重的阶级与经济分歧。2006至2014年收入最高的1%,依然由华裔所主导。然而随着马来人至上主义在过去数十年扎根,再加上不少从东马与东南亚各地移居马来西亚的华人劳工涌入,在中产阶级或以下的华人与印度人占比正在逐渐提升。也可以说,吉隆坡的种族多元性是有“入场价”的——马来西亚其他地方依然(除了槟州与马六甲,以及砂拉越部分地方除外)。身处社会最底层的华人劳工,除了要应对捉襟见肘的经济压力外,更要面对与其在竞逐体力劳动的马来人与印度人的白眼排斥。
与秋杰一街之隔的道路上停着3辆警车。一堆身穿传统马来服饰的示威者高举招牌,大叫:“解放甘榜峇鲁!解放甘榜峇鲁!”据说,这些示威者担心正在国会审核的“城市翻新法案”会对他们住地造成破坏。一位前国会议员朋友跟我说,这种担忧并不成立,因为法案主要针对的乃空置工业大楼,而不是低密度的城中村。然而一项法案实际的内容,与民众主观认为其蕴含的内容,乃两码子事。
观感与现实拥有着非常微妙的辩证关系。这一点安华相信再也清晰不过。
(黄裕舜是香港大学哲学系助理教授、当代中国与世界研究中心研究员)
本文原刊于香港信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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