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师猫的狗/张丝蕙(居銮)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华人取名,喜寓意讨吉,是否真能庇护命运?
掐指一算,家父弃犬,已超一个月。自出院,我几乎日日驱车寻犬。去诊所洗伤口后,我在大街小巷游荡,遍寻不获。尔后,寻犬途中我出了车祸。车子送修,不得已暂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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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送修期间,我每次都叫车前往诊所。洗伤口时,医护人员常问:“是否已找到狗?”倒不是我将私事大肆外扬,而是我身上的伤,归咎家犬。
仍记得那天下午,阳光明媚。
见天气晴朗,我便解开栓绳,让狗活动筋骨。喜得自由,狗在院子里来回奔跑。它那天似乎特别活泼,钻入后院的香兰叶丛中,悉悉索索,飞驰而出。在诺大的院子跑了一圈,狗再次奔向后院香兰叶。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家犬已10岁。见它自得其乐,我内心也温柔牵动。狗最后跑到我跟前,嘿嘿傻笑,眼睛发光发亮。往下看,短腿四肢沾满泥泞,我便笑道:“是谁?谁是那只前几天才‘澎澎(婴儿语言,意为洗澡)’,现在就玩到脚黑黑的小狗?”它只顾嘿嘿笑,小傻狗。
本想清理污泥,身体忽然不适。毕竟,我才动过脊椎手术,甫出院两周。我于是扣好栓绳,笑摸狗头,进屋休息。约莫傍晚,我拿了湿纸巾,要给狗“抹脚脚”。狗对湿纸巾陌生,退了一步,眼神警惕。同一时间,邻居小白狗又逃家,溜达到我家门前。两狗素来不睦,一见面总隔着铁门对吠,声声挑衅。这时,家犬猛然扑向我,张口就咬。
不顾我出声喝止,它撕咬手臂,又咬小腿。
好不容易挣脱,我踉踉跄跄进屋。读过急救书,知伤口处理,须流水冲洗15分钟。我坐在浴室的小凳子上,冲了手臂冲小腿,冲了小腿冲手臂。水哗啦哗啦,血也哗啦哗啦。水柱冲得伤口更痛,我忍不住哗啦哗啦,泪流不止。
我最后住院,做清创,全麻。术后清醒,我见身上绷带,微微渗血。待护士清洗伤口,我这才看见,伤口竟更大更深了——清创,便是去除坏死组织及感染源。我默数,前臂有五个窟窿,小腿有两个。住院闲来无事,也不曾有人探望,我总拿着手机,透过监视摄像头看狗。
我其实一点也不责怪家犬将我咬伤。
伤口甚深,但如今医学发达,只要及时接受治疗,便无碍。狗咬人,也是无心之举。养猫狗本就有风险。更何况,那是家父养的看门犬,没有攻击力,也说不过去。
至于狗性情不定,我也理解。去年我辞职回家,发现狗满脸泪痕,骨瘦嶙嶙。颈部秃痕,是被勒得过紧的铁链子磨的。观察下来,原来它一日一餐,只有白饭加两颗水煮蛋,或劣质狗粮,偶尔吃锐利鸡骨。住处无遮蔽,还得看天喝水。家父竟从不给狗添水。
这些年来,它未得妥善照顾,受尽委屈,自然易怒。
只见狗守在摄像头前,神情落寞。每当喂食器释出狗粮,它闻声凑近嗅嗅,转个圈又凑近嗅嗅,就是不吃。我呼唤其名,叫它吃饭。狗闻声歪头,看着摄像头良久,才终于进食。它吃得极慢,吃一口,便抬头看摄像头,似乎要确认我是否还在。
我想,狗可能心存愧疚。毕竟,对它自称“姐姐”的我,或许是世上,唯一关心它的人。10年在家,它日晒雨淋,吃骨头喝雨水,备受冷落。我给它洗澡,还将鸡胸肉去骨撕条,拌以水煮蛋,喂它。那天,狗无比雀跃,肉洒了一地。它也不介意,当即往地上张嘴,吧唧吧唧,吃个精光。
狗牌是自己被爱的证明
我后来布置狗的住处,至少遮阳挡雨。狗粮,也换成德国产品。知家父无心顾狗,我还买定时喂食器、循环滤水的喝水盆,甚至安装远程监视摄像头。要申请狗牌,我带狗去打疫苗。在我照顾下,它黑黑胖胖,竟有20公斤重。
打疫苗,狗紧张,转头望向抵在身上的针头。我拍拍它,用手遮盖其眼。数针下去,它不哭不闹,甚是乖巧。
然而,狗终究是狗,不懂事。它往神龛撒尿,还曾叼走我供奉的苹果,总要我上香道歉。上香后,我也抓住它,在神像前做合掌状。像平时洗澡那般,它纹丝不动,任我摆布。
它,真的是很乖很乖的狗。
住院第三天,我如常哄狗吃饭后,不敌药物昏睡。等清醒再看手机,却不见狗影。我连忙致电家父。他说,暂时将狗栓在别处。直到晚上,仍空无一狗,我便又打电话。经我再三追问,家父才表示,狗咬破了他随身多年,开光护身的玉佩。一气之下,他便将狗弃置芭场,自生自灭。
出院后,我再次质问家父,何以弃狗。家父说,狗咬破的玉佩八百多块。我终于情绪爆发,最后恼道:“只是块玉佩而已,我可以再买一块甚至双倍价赔给你!狗贵为生命,怎能遗弃?”家父沉默片刻,说他是一家之主,有权做任何决定,无需我同意,也无意商量。
遥想10年前,家父抱来还是幼犬的它,取名“章平”。今年趁着春节,我给章平买了条红色围巾。那条围巾缝有“岁岁平安”字眼的贴布,是我刻意挑的——家父当年取名,寓意“章(彰)示平安”,我只盼它“岁岁平安”。
然而,可怜章平,狗不如其名。它一生孤苦,明明有主人,却与野狗无多大区别。如今遭遗弃,它饥饿口渴,只能翻垃圾、找沟渠。街道上的车子那么多、那么快,它栓养10年,又怎么会看车过马路?也不知道下雨时,它是否有安身之处。
犹记得,狗牌申请获批,我将牌子吊挂章平胸前,其走姿竟变得洋洋得意。狗牌随风摇曳,叮当响,似乎在为它内心欢唱伴奏:“姐姐‘撒漾(sayang ,疼爱)’我,姐姐喜欢我,我的姐姐很爱我~”我想,狗并不懂何谓市民责任,只道狗牌是自己被爱的证明。
或许是长年不被爱,章平极度缺乏安全感。每次我喂野猫,和野猫玩,它见状总生气狂吠,似在骂猫:“你这只臭猫!每次来装可爱讨我姐姐欢心!”平时却也学猫,拿身体磨墙壁,倒在我身上,甚至追逗猫棒。
那逗猫棒,原是我买来逗章平的。章平是狗,本来爱理不理。某晚,它目睹我拿逗猫棒跟野猫玩,似乎才领略玩法。从此,它天天自行把逗猫棒叼给我。每次挥逗猫棒,章平便会跳起来。咬不到,跳起来,咬不到,追。我暗暗感到好笑,却也非常心疼。
这只狗,试图学猫、模仿猫,以得到更多疼爱。
至今,我仍不时想起,章平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样子。它的双眼,闪闪发亮——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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