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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紫蒨

它从不轻易放过我。 翻身,假装毫不察觉。我与这床被褥同眠多年,汗和泪经久渗透,凝成专属于我的温存,使我不忍离开半分。只想埋头入枕被,任由倦意肆虐,然而它并不罢休,将我的下腹越掐越紧,以一种说不上是痛是痒的姿态,反复将我惊醒。再翻身,忍一忍就能睡着了。它瞧奸计不成便加大力度,在我的脑海中播放虚构的倒计时,十、九、八、七……决堤在即,难道你想一发不可收拾吗?执拗的灵魂抵不过生理的原始冲动,紧急讯号在无声的夜里轰隆作响,我放任离魂的身躯自动化走入厕所、卸裤、坐上马桶、解除讯号、冲水一系列过程。 大概在青春后期才发现,我的膀胱总是不合时宜而过于频繁地惊动我,在睡梦中,在车途中,在人群中。远途前的“斋戒”,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仪式,出远门的前一晚便要开始禁食禁水,一心祈祷,拜托不要在车龙中内急。酒水聚会上,我会礼貌地让其他人先入座,争取坐在角落,这样一来若我什么时候想要离席解手,便不会干扰其他人。一两口下肚,常常不等别人把笑话说完,我就不得不分神去压抑下腹的急切,像是把放平的双膝交叉,或是把交叉的双膝放平,从椅背靠远又靠近,来回切换几种坐姿,试图用身体的其他动静来分散那一小部分的注意力。这样的聚会,我并不是不喜欢,只是难免惴惴不安,怕频繁的转换坐姿会引起他人疑惑的目光,怕走进走出会打乱现场的气氛,说到底,是怕我的异状暴露于人前。 多年以前,男孩瘫软地靠在木椅上,水分无孔不入地渗透他的校服、脱漆的椅脚、染了鞋油的校鞋。鞋油着水,沿着鞋侧滑落,在石灰地面划出一道白流,路过的学童大叫道,你们快看,他的尿是白色的。在门外歪半个头进去窥视男孩时,他大概已经嚎啕过一场,双眼无神地放空,任由泪珠悬挂在眼角,而后坠落。老师斥责造谣的顽童,解释男孩是不懂得清洗才弄得浑身湿透,并不是自己尿湿了半个身子。入班的学童还是靠着墙走,白色鞋流像一道结界,隔开男孩和其他学童,没有人真的在意那白液的成分,反正看起来莫名恶心。此后男孩碰壁不少,先不说他的名字剩下“那个尿裤子的”,但凡感知道他的身影,学童们便闪避不及,我们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忍不住会把我们也弄脏啊。第一天上小学,老师便千叮万嘱你们长大咯不可以尿裤子了,诡异的是,随之而来的不是内急就能出班去厕所,而是要向老师取通行证,每次只能去两人。 原来不能尿裤子,说的是要隐忍,那时竟不知对膀胱隐忍,只是一种初步练习。 在右手背上轻轻一挪,隐藏如玻璃线的万千皱纹便浮现无疑,乍看之下如枯木上的刻痕。原以为多喝点水,皮肤就能像全智贤美容广告那样水嫩透亮,岂料我这肤肉就像是防水似的,怎么也吸收不进半分,那水分直往下腹冲,像误入禁区的飞虫,急切等待下一个出口。他说,女人就应该是水做的,很典型的刻板看法。我虽不苟同,但不知为何从他嘴里说出来,我竟没有一丝想要反驳的心。对他的隐忍,或许就像那些依附在床的汗和泪,先是习惯,而后依赖,甚至会上瘾。他知道我即便不忿,也会咽下他的酸言酸语。他会无缘无故地暴走潜匿,直到需要什么才会在我眼前再度浮现。 在游行行列中,我犹如一个细作,不跟着喊口号,不举旗,不绑彩带,不拍照打卡,只是低头跟着人群前行。每逢妇女节劳动节或有什么突发事件,独立广场便会热闹起来,各种语言的看板耸立在高举的双臂,带头的远远喊一句,人群便如回音般重复着澎湃激烈的口号。很久以前他会带我们一大班人参加游行,前一晚他便拉好布条或纸皮,在上面写几个扭捏的字,添一些浮夸的装饰,非要把自己弄上新闻不可。如今他竟也觉得那些事很蠢,开始像咕噜般鼓励大家向前看,也揶揄我还停留在纯情年代。往后我便默默地“潜”入游行队伍,在人群中踽踽独行。炫目的五彩旗牌,汹涌的诉求声潮,淹没其中我反而能心无旁骛地放空。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翻覆的纸牌如此对我说。我想起那个被我一口吞下的果冻,它在盘子上招摇度日,垂钓着深夜翻冰箱的人的食欲。即便知道它是水做的,知道临睡前把它吃下去有什么后果,终究是忍不住把它吞下肚。半小时以内,果然毒发,我如西西弗斯陷入了出入厕所和躺在床上的轮回,厕所与床的路径是那座没有尽头的山丘,我的膀胱即是大石。这个经历大概很不可思议,怎么可能有人每5分钟就内急,而且是急得快要暴发的那种?每次解手后躺在床上,都会想着这次的惩罚什么时候会结束,通常要感到身体里的水分和力气都被抽空了,才会在浓浓睡意中失去意识,直到膀胱再一次把我叫醒。 医生问,你有男友吗?我用了好一会儿才消化她的问题。那天戴着厚重的眼镜,穿着最标准是衬衫长裤,在处理完手续后做入学体检。我看上去憨厚乖巧,一点也不像有勇气未婚先孕的样子,且从有男友推算到怀孕,也需要一定程度的脑补。验尿报告出来后,医生循例要讲解个中内容,我便顺道问报告里能验出什么,试图从它的成分探讨它急着冲出体外的莽动。但医生的反应始料不及,我的问题太不光彩,哪有不吸毒不未婚先孕的人担心自己的尿液成分?得知我的真实意图后,她把我当成“又一个病人”说着,你瞧,你也不是排不出尿,也不是尿里有血什么的,排尿的时候没有痕痒和疼痛,可能是心理作用哦。心理作用,说的是身体不是真的感到内急,而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内急,从而一再挤压膀胱去确认那里是否满载,催化了排尿的欲望。所以说,觉得内急的时候,先忍忍,别一急就往厕所里跑,惯坏你的膀胱。是啊,内急这件事忍忍就好,我们不是从上小学第一天就被教导,长大了要懂得忍耐吗? 但我确切知道,内急的感觉不是臆想。学着去忍,慢慢的,忍就会变成习惯,而后依赖,最后忘记了不忍之后还有什么选择。聚会中我已坐在最角落的位子,难道还要因为频繁跑厕所而一再错过笑话的高潮吗?在赶路的远途上,我总不能每一个休息站都停下来拖慢进度吧?对医生来说,这件事尚且不光彩,我怎么能承受得起尿频的张扬?当年看着结界内的男孩,就有一种将来自己也会落得如斯下场的预感,或许当时也贡献了一个伤害性极强的目光,如今竟也déjà vu般身临其境。 最害怕的,还是让他知道。他算不上阳光明媚,但有着一股洒脱劲儿,有他在的地方空气变得干脆利落,气氛悠扬轻快,如一阵风能吹干所有的拖泥带水,顺带吹干了阴冷潮湿的我。清澈的水滑落喉道,没有融入肌肤使其水嫩,也没有贯穿五内使其滋润,反而无可避免地聚集到身体的末端,于静默中发酵腐坏。进食与如厕应该要成正比,但当两者失衡,如厕的次数总是多出太多时,我好比披着一张百孔千疮的画皮,眼看水分流失却无可奈何,即便强留,也不得不在决堤之前,不情不愿地放它走。 当初他高喊的诉求,我似懂非懂,但在时代下浮游,大概所有人都隐忍着什么。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们上街喊去吧,把憋在心里的委屈都喊出来。就如无数前人用脚下的路预告那般,他也无可避免地重复着转身即新生的命运。放下了眼镜和傻气,西装革履的他走到马路对岸,看着自己曾经的身影,耻笑着那些热血喊口号的人,说道当初我们真的是有病哦。 仿佛如今的他病愈了,而我依然沉沦在顽疾之中。在诸多午夜的尿醒轮回后,才发现或许我根本就没有想要病愈。尿频多少对我造成一些麻烦,但并不足以让我生活不下去,有了诊所医生的安慰,我不想再去做尿道检查,面对生理的终极考验。因肾衰竭而过世的外公还在生时,姨妈姑姐都在问为什么外公上厕所时,觉得困难不立刻去看医生、为什么尿液里有血丝也不作多想,非要等到被内急彻夜折磨而又苦苦排不出尿时,才甘愿入院,以致错失了治疗的黄金期。当时的我或许也如此质疑,但如今我却明白过来,比起面对,我们都更愿意选择隐忍,直到膀胱最终看清宿主的薄情,继而自爆,来个一拍两散。 隐忍,是理想与现实的拉锯。千百回,我想坦诚于人前,干脆地对别人说我就是有点问题,像老人家那样要去很多次厕所,接受不了就拜托你们散开。对于他,我想我们不再以彼此为镜,他不需要我来衬托他的干爽明亮,我也无需借由他的形象构划梦中的理想国。但转身以后,我无法揣测友人得知我不光彩的病后的反应,即便多年来为了避免制造麻烦而不断憋忍,还是怕一切努力在众人的耻笑中灰飞烟灭。每一次他失落地向我索要,我知道他是又一次碰壁而走投无路,但一次次为他开路之后,才发现即便他没有完全把我驯化,我也已经忘记如何不去隐忍。曾经的诉求沦为心里的郁闷,当年一起漏夜做牌或四散跑街道的光影,在柴米油盐之下变得不堪一击,偶尔回忆片刻已经非常奢侈。 无法承受尿湿自己,便只能憋忍。可隐忍既是毒药也是谎言,如憋尿成性的外公,那些不忿的隐忍并没有被消化掉,而是默默地凝结成石,堵住尿液的出口,也堵死了他的生路。人说当隐忍变成习惯,就会习惯成自然,全然接受便不必再忍。可尽管一再尝试隐忍,我也始终没能忘记昨日光辉,也无法接受今时荒凉。不去治疗,也没有像外公那般放任不管,我用运动和戒口来平衡,以另一种姿态告诉膀胱,我们可以共存,可以一起在大时代下浮游,继续挣扎但绝不沉沦。 相关文章: 毛紫蒨/一屋两家 毛紫蒨/涂改液 毛紫蒨/离不开的安全
2月前
从小就喜欢揉眼睛。并不是真的喜欢特别去揉,只是双眸总是又干又痒。想揉眼睛,无非是感觉眼眶里有什么异物,像纸屑,硬硬的,眨眼眯眼都有东西卡着。伸手去揉,希望把异物揉掉;用水洗眼,想将异物冲掉,仍是徒劳,只见镜子里布满血丝的双眼。于是换个方向揉、加大力度揉,沾点水去揉,痕痒却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好像整个眼眶都塞满了纸屑。 揉眼睛大概是“普世坏习惯”,东方西方、医学玄学,老至爷爷奶奶,小至掉了一颗门牙的邻家小弟,都在严厉谴责这一行为。我偏不明白,身体每一处都会痒,在其他部分抓痒时见怪不怪,怎的给眼睛抓痒,就成了滔天大罪?这习惯是我自己所养,并不是看见谁揉才跟着揉,因而格外上瘾,老妈早早就下达命令,谁看见我揉眼睛,都要把那只在眼前挥舞的脏手给扯下来。 仿佛一出生身上就没处好的。鼻子不够尖,还容易敏感;牙齿不够齐,还长得慢;皮肤不够白,还干瘪得像老人;最让我宽慰的双眼皮大眼睛,偏偏脆弱得可以。五年级验眼时,一验就是二百多度,老妈给挑选了个呆瓜眼镜(感觉那年代的眼镜都很呆瓜)。为了被取笑的瞬间能少一些,我只有在看不清白板上的字时才戴上眼镜,课后便马上摘下来。如今回想,真正在取笑我、对这突如其来的改变无法适应的,恐怕只有我自己。因自己无法接受,别人若无其事的一句“你戴眼镜了哦”都会视为戏谑;更不敢告诉旁人自己的近视多深,怕被嘲笑快成瞎子。 步入中学时期,眼镜摇身一变,成了“菁英”的象征。菁英班的学生十之八九都近视;放牛班的学生大概懒得读书只会打架,没几个戴眼镜的。有的同学天生眼睛贼好,却为了加入“菁英”行列,费尽心机把自己搞近视,或者戴一双零度数的眼镜充数。爱揉眼睛的习惯没有戒掉,依然是醒来揉一揉,上课累了揉一揉,放学在车里揉一揉,任何时候痒了都揉一揉。老师同学都劝勉不少,或者用什么细菌侵袭眼球,造成大凸眼等借口对我加以恐吓。为了自我安慰,在揉眼睛前,我尝试用洗手液净手,再揉。结果洗手液入眼,刺痛得不要不要,那瓶洗手液,从此被打入冷宫。 一次一次的验眼,一次一次的近视加深,大人就把那归纳成“揉眼睛造成的”。验眼师也一脸认真地说,揉眼睛易造成散光、飞蚊症等问题,要是眼睛痒,欢迎添购我们最近推出的防干眼药水。那眼药水我没买,倒是买了两排隐形眼镜,成全自己不戴呆瓜眼镜也能出门的愿望。 总觉得近视可惜了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躲在镜片背后,不管再怎么好看,双眸都变得暗淡无光。刚戴上隐形眼镜那会儿,因新奇而高兴,往镜子里照了好久,不仔细观察,真的发现不了隐藏在瞳孔的薄薄一层塑料片。只可惜揉眼睛成瘾,戴隐形眼镜更易眼干,提手就是一擦,而后视线陷入混沌,眼前一片凌乱。 镜片错位后,世界可以变得这么可怕。更可怕的是,镜片被揉入不知名的眼角,怎么翻怎么挖都寻不着。 爱美原伴随着责任,但总要吃过教训才能学会。许是戴隐形眼镜时卫生不周,某天老妈说我右眼角肿了那么一块,我却不以为意,大概又是发热气睡不够之类的吧。一大半年的跨度之后,肿块堆成小山丘,还硬得像颗小石,也会遮挡视线,实在不得不除。 我清楚记得,那次手术,堪称我目前人生最痛。折腾一番后,开始严厉警告不安分的脏手,不许再对眼睛动什么坏心思。短暂戒掉了揉眼睛的坏习惯,但侥幸心态深刻在人类的基因,没过多久,坏习惯又复返来。只是这双眼睛比我身体的其他部分老得更快,更不经折腾,某天如常揉眼之后,竟泪流不止,泪珠哗啦哗啦往下掉,只能眯眼小休。 那是我第一次流下没有感情的泪水。原来眼泪,不止为悲伤而流,一只不听话的脏手,也能惊得它们慌忙逃窜。 每天醒来习惯性地揉眼,开车上班时,朝阳的猛光刺激到被揉得疲惰的双眼,泪便泉涌。除了亲友过世,或是看了异常感人的电影,才会偶哭一阵。泪流时,视线变得模糊,忽而不适应,才发现自己大概很久很久没有流泪,都忘了泪目的感觉。于是趁红灯时,赶紧掏纸巾出来擦泪,却又再度刺激双眸,一边擦,便一边掉泪。 要是状况良好,通常落几滴泪便好。状况糟糕的某天,我泪流得双眼通红,泪痕半风干地贴在脸颊上,老板见状疑惑地问我还好吗,是不是发生什么事。那天我大概有些感冒,说起话来竟有哭腔,一边猛擦着泪,一边吸着鼻涕说没事,真的没事,只是眼睛敏感加感冒而已(他大概难以置信)。 又多了一个想哭的理由 儿时看电视,大人们不会大哭,只会抽泣。我问老妈,为什么大人哭跟小孩哭不一样,老妈只说长大了就要学会斯文,不能再稀里哗啦。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哭后,回想起生活中的点点失意片刻,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有很多瞬间,都很好哭。像是追了10年的偶像塌房、房租月费占了薪水大半、体重有增无减、车子卡在沟渠里、自己不如IG上的女孩漂亮、被心仪的男生拒绝、费了大劲还是一事无成、一天到头没钱没权没人爱还不美。 就单单说车子卡在沟渠,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摆弄车子才能救它救己。眼泪已经逼上眼眶,却迟迟流不下来。转念,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回想车子是怎么陷进来的。开车铁律,怎么进就怎么出,我大概琢磨,一使劲猛踩油门,晃荡一声车轮便降落在平地。深夜里,只有一盏昏暗的路灯见证着我从歇斯底里到自我救赎到拯救车子。 其他好哭的时刻,好像也是这样。理解了张惠妹的那句“我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在无奈面前,连流泪也是无力的。哭是种情绪宣泄,而宣泄需要观众。在只剩下自己的时候,眼泪失去舞台,只能退居幕后。求生的理智逼退惊慌,每次欲哭,转念就会想,与其号啕,不如冷静下来思索如何解困。 所以我怀疑眼泪悄悄堆积在泪腺,只能在揉眼后破防而出。虽然它们没有感情,因为生理而非心理因素流出,但每次流泪后,都感觉心里的某种负担清空了一些。只希望它们不要过量,搞得双眸又红又肿,老板不禁疑惑“上个班,用哭成这样吗?” 又是某一天的清晨,睁眼就看到两个若隐若现的黑点。刚开始以为是寻常望光太久造成的暗影,可那黑点却停留得意外地久。闭目养神两分钟,睁眼后黑点短暂褪去,却在驾驶途中渐渐浮现,之后的一整天,它们都若有还无地悬在视线。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飞蚊症”?我不敢去证实,只知道此现象说明双眸情况告急。于是赶快搞来了一瓶防干眼药水,想说待眼睛痒得受不了时滴上两滴,避免揉眼睛。或许是心理作用过于强烈,之后几日眼睛竟一点不痒,脏手也有意识地抑制揉眼的冲动。 又多了一个想哭的理由,但现在更不能哭了。眼睛要保持卫生干爽,定时滴眼药水,工作对电脑已经够多,下班就不好再玩手机。连喜欢戴的隐形眼镜,恐怕也要少戴,每次戴不可超过两小时,以免引起眼干,脏手又要去擦。双眸出了毛病,爱美只能搁一边。 眼睛里要容得下沙子,日子才好过。老人爱说的大道理,我的双眸也适用,沾点尘埃不打紧,忍一忍,风自然会把它吹走。想着赶紧把眼眶里异物揉走,后来才发现,那不是外面的灰尘,是成千上万看不见的血管受压而破,裂成肉眼可见而血丝。那纸屑感,原是这一道道的裂痕。所谓痕痒,许是习惯揉眼睛的心理暗示;顺手就去揉,越揉越痒,因而颠倒因果,觉得是痒了才去揉。 用眼药水后,会泪流一阵,有时会得到旁人莫名的安慰,或成为谁的吃瓜对象。泪已成为悲伤淬炼出的结晶的象征,若不是心如刀割,怎么莫名欠下泪债?他人脑海里浪漫感人的悲伤理由,竟是“揉眼睛”那样的朴实无华,自古“不到伤心处,有泪不轻弹”,想来这泪流,原是双眼自发感到悲伤,向我控诉它们的百孔千疮。 好吧, 这双老眼是再也经不起摩擦了。 它们给予我生命的第一道光,是该随我一起老去的。一次次的揉拭,像触动了隐藏深处的时间轴,将它们催老,验眼师也无奈地摇摇头,你这个年纪不该是这样的。坏习惯是否能恒长戒掉仍未可知,只愿每次睁眼看着那飞蚊似黑影,如抹不去的污点,能想起那是眼睛的控状,及时放下脏手。
5月前
在厨具的撞击声中,我从朦胧的睡意恢复意识。我的眼睛依然轻合,依稀听着楼下的动静。一把清亮、彻底而有力的刀声在木砧板上起起落落,这是巴冷刀独有的歌喉,阿嫲大概在剁猪肉。锅盖敲在灶台,水该烧开了,刚切好的肉碎下锅,很快就能闻到猪肉汤的鲜味。片刻后,阿嫲走出厨房,喊还在赖床的爷爷吃早饭,阿爷只隔着房门回应“哦哦”,却迟迟不闻房门打开的声音。若是等到早饭都上桌了,爷爷还没出来,阿嫲便会大发牢骚,推门把爷爷拽出来,那动静能惊醒一屋子人。 闹钟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了,睡意被逼退,身子仍懒懒地不想动。揉揉眼睛,略渐清醒后,发现房间四周都变了样,空气里也没了木质家具的霉味。是啊,爷爷和阿嫲都走了好久好久,楼下的那对老夫妻,该是房东夫妇。 决定要搬进来之前,还是犹豫了几天。恰逢租约到期,适宜的地点都左看右看了一遍,不是房租太贵就是厕所太脏,或者“劏”得十分严重。对劏房的印象停留在《笼民》这部电影,虽说门关上后,就是一间普通的房,可心里多少有些抵触。努力工作,每个月还几百块的租金,只换来一间有门的笼子,实在不是滋味。近乎屈服之时,木门从内缓缓打开,宽敞明亮的客厅映入眼帘,门后的房东太太热情地招呼我和中介进屋。 屋子没有经过刻意的改造,透露出淳朴的气息。四面墙披着白漆,地板也是白色瓷砖,却打理得格外整洁,墙头角落都不见污垢。橱桌摆满了陈年旧照,男女老少的身影泛黄,笑意却恒久灿烂。尘封的钢琴上挂着几幅儿童照,那相中人如今应该比我还要大些。房东太太留意到我的目光,介绍道那都是她的子女儿孙,都搬到外头去了,屋里只有两老和其他一位女租客。领我去看了放租的空房时,房东太太介绍着条规和设施,我却被那温馨的黄色暗花窗帘吸引,她的声音遂成过耳的絮语。这间房和大厅的格调一样,纯净的白,没有多余的装潢。一张小床在房中央,旁边是日风木柜,床前有张木桌。就是这样的单调的背景,挂着鲜亮的黄色窗帘,阳光微微照进,隐约可见印在帘上的暗花,这间房,是曾被谁用心住过的。 于是当天付了定金,原本的租约到期后,就搬了进来。跟别人说起我跟房东一起住,大伙儿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夸我“有勇气”。需知在外工作,回到租屋疲累不已,常常袜子乱扔衣服乱丢,杯碗不洗甚至懒得锁门,但跟屋主共住,不利落些便少不了被念叨麻烦。 房东跟租客同住一屋,这气氛无疑尴尬且诡异。同一屋檐下,都是一家人,在此处,就行不通。作为租客,我想要的,就是一处安静的防空洞,一日疲惫,可以有个落脚的地方洗洗睡,放空余下的时间。第一天搬进来,我没跟房东太太有太多寒暄,只打声招呼,便开始把行李搬进房里整理。房东太太没有走近,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不时提高嗓门问有什么需要帮忙,或在我把碗具搬到厨房时,介绍她的各种炊具,我敷衍地点头,到底我也只是需要一个放得下饭锅的小洞。 租屋的厨房让我想起老屋的露天灶房,那里原本大概是个庭院,临时搭几块铁片就成了阿嫲专属的战场,一日三餐煎炸爆炒,煮出让每个家人都温饱的美味佳肴。记忆中,灶头一直烧着旺火,做饭时煲汤,不做饭时烧水,入夜后那火才会熄灭。灶台旁的小桌堆满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柴米油盐酱醋茶,我们想添些什么时还要一罐一罐抽出来看标签,阿嫲却熟悉得随手取出一个罐子,就往锅中撒调味料。换了时空地点,这里的厨房不似老屋的潮湿破旧,反而整洁明亮,在这现代化的背景下,灶头该是电炉,却燃着火光,笨重的水煲在上头低声打鼾。灶台的对面是洗衣机和一张小桌,桌上也蹲满了瓶罐,各种品牌的酱茶乖巧地等待主人挑选。 房东太太说过,老爷子中了风,行动不便,鲜少出房。某天下班后,进屋就见上身赤裸,坐在轮椅上的老爷子。老爷子见有人回来,口齿不清地说着“放学了吗”、“学校远不远啊”、“你是不是要找什么东西啊”。好久好久以前,回到老屋看见阿嫲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坐在藤椅上的阿嫲,她会热情地唤我们进屋,然后起身去找零食茶水。 我只略略回应,便到厨房准备晚餐。老爷子以为我不熟悉环境,又在喃喃地念“你在找什么啊”、“需要老婆子帮你找吗”,见我不应,又大声唤房东太太“那个女孩需要找东西,你快出来帮她找吧”。我赶紧出去安抚老爷子,不想惊扰正在小休的房东太太。老爷子一身沧桑,双眼却如孩童般清澈明亮,他并不像是看见一个比她孙子还小的女孩,而是看见邻家的姐姐,有点畏惧,却又好奇地想跟她玩。返老还童的老爷子身后,是数张受封勋衔、扬名立万、走红地毯的照片。如日中天的光景从身后擦过,浮华之后,财名散去,他只是一个想跟邻家姐姐玩的孩子。 相片中的他,可曾窥望过多年后的未来?偶尔关门在房中,也能听见房东太太厉声责骂老爷子,唤老爷子起来吃饭、唤老爷子去洗澡、唤老爷子赶紧换衣服上车。老爷子则大发孩子脾气,嫌饭菜不好吃,或纯粹等待谁拿着大红糖果来哄。相守到白头,该是多么浪漫的画面,来到现实却如此苍白。房东太太七十高龄,还能煞有精神走几步已是不易,仍然要撑起身子骨,照料当初意气风发,如今变成6岁顽童的丈夫。一天到头,相伴是有,房门之后是感恩欣慰,还是无奈叹息,则不得而知。 在这个地段拥有一间这样的房子,还用廉宜的价格出租房间,儿女偶尔驾着豪车前来探望,房东夫妇不是缺钱的。决定租房后,和房东太太提起租约的事,她张口便是别搞什么租约印花税,你付定金我交钥匙,你就挑个日子搬进来吧,提前知会我就行。搬家当天带了大包大袋的杯碗刀锅,房东太太说厨房里看见的你都能用,最后除了一套用惯了的餐具,其他的也都退回家中了。 都说20岁是美好的年纪。自由自在地玩,自由自在地吃。拿着打零工赚的薪水和父母给的零用钱到处去玩,也因为多走动好消化,上至山珍海味,下至路边麻辣烫,都能毫无负担地吃。但20岁的美好远不止于此,享受当下的当儿,回到家也能看到精神奕奕的父母,老爸在屋里腾来翻去,修修灯泡又剪剪花草,老妈则在研究新食谱和缝纫技巧。打工人回到家后能躺着就躺着,睡醒后,总有热乎的饭菜在桌上静候。 大概所有人都希望一生年华,能停留在这个阶段,只是时间总是自顾自地往前走。是否有一天,我的父母也会丢失记忆、返老还童,而后不能自理,退化成最不堪的自己;是否有一天我也会离开双亲,越来越少回家探望,即便逗留也非常短暂;是否有一天我也会韶华尽退,变成老爷子那般模样;但若真的有那一天,不管是父母还是我,老了能安心在家相守照望,如此黄昏,不失美意。 只是美总要留白,就像房东太太等待儿女前来探望的日子。我与房东太太的晚餐时间相同,房东太太会提前煮好,我一下班,就能用厨房。她的烹饪风格简单,清蒸几样就能上菜;我更随意,菜肉丢进锅里,撒点盐就吃。我们端着各自的菜,一张桌吃着两家饭。很多年前桌子该是围满了人,热热闹闹地等齐人起筷,只是老爷子傍晚便入睡,房东太太再也没有可等之人。我低头吃着那碗不成气候的羹,房东太太则一如预期地找话来聊。见我并不热情搭理,她好似觉得说错什么,又转头低吟“我只是好奇问问,没什么的”,而后以刷手机缓解尴尬。 租客与房东,就像员工和老板,总得保持些距离,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房东太太偶尔会以佣人要来清洁为由,提前告知我她会开我房门的锁,然而还是露了馅——佣人没有来的日子,离开时锁上的房门,回来时是没锁的状态。房里的改变细微,但还是能够察觉,像搁在地上当抹布的衣服被挂了上来,在路中间的桶被推到角落,拉开的椅子归了位,倾覆的水杯被重置。房东太太大概每天都会到房里看一遍,对租客来说的窥视,于她不过是日常查看。 我即便知晓,却出乎意料地不怎么介意。印象中阿嫲总是在屋里腾来腾去,到家中的每间房摸摸看看,搬出脏衣服,折折被单,半天也就这么过去了。和朋友聊起家中老人时,大家的记忆总有那么一两个共性,比如窥看房间这一件事。或是因为腿脚不便,或是对外边的世界感到倦怠,老人大部分的时光都在屋里。和看报纸刷手机一样,阿嫲洞察窗外事的方式,就是观察家人房内的动静,谁谁谁又买了新电脑,谁谁谁的房间多了异性用品,即便从地上乱丢的脏衣服也能推测出这孩子昨晚去过哪里。 这是另一种沟通和默契。大人们总是念叨阿嫲不顾儿女的隐私,阿嫲只抱怨你们都不和我说话了,闷起来只能没事找事。彼时阿嫲可以做的当然很多,但她最想做的,还是了解儿女在外面的生活。久而久之,大人们发现锁上门阿嫲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开,又或是为自己对老母亲的冷漠感到一丝愧疚,便由着阿嫲去了。人长大了不似孩子一放学就向父母噼里啪啦讲述一天的经历,但父母却依旧沉溺于儿女眼里闪着亮光,认真而兴奋地告诉他们今天发掘了什么新世界。 衰老,是每个年龄层都需要面对的命题。房东太太把房间出租,大概也只是想聆听租客们的脚步声,设想他们在屋里的动静。有些隔着门板的嘻嘻哈哈,厨房洗碗的流水声,便能驱散一些屋里的寂寞。说到底,打工人也只是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放低道德底线,我对房东夫妇可以故作热情地回应,但也无需对自己的冷漠感到惭愧。她借外人仿拟儿女存在的痕迹,我以隐私交换廉宜房租,我们各取所需,一同在这宽敞明亮,却透着孤寂的屋檐下生活。 相关文章: 毛紫蒨/吃垃圾 毛紫蒨/驯兽 毛紫蒨/离不开的安全
6月前
老屋漆成绿色的铁门让我想起弟弟周岁宴上的班兰蛋糕。 那是一个浑身绿透、匍匐在白色圆盘上的圆柱体,被伯娘捧在手上时,会微微晃动。3岁的孩子从未见过那样的绿,鲜嫩、晶莹,和老是被我扫到餐盘边的花椰菜和菜心如此不同,更不敢相信这比起食物长得更像玩具的家伙居然是个蛋糕。人来人往的周岁宴,母亲怕我们走失,嘱咐孩子们不可走出屋子。靠在门边远远盯着长桌上的班兰蛋糕,它绿绿的,吃起来会像蔬菜吗?可大人说它是蛋糕,蛋糕该是又软又甜的啊。在晃动的人影中,班兰蛋糕先是被切开,后被分食,最后圆盘上只剩几颗蛋糕碎,而我始终不得而知它的滋味。 老屋坐落在村头,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住着老人、供着老神。大人或是沦为异乡的游子,或是早出晚归,留下稚童在门前嬉闹。老屋外围着大铁栅,屋身的大门也加固了一层铁门,白天时铁门总是敞开着的,奶奶会锁好大铁栅以防几个小孩冲出马路,然后放我们在庭院玩耍。姐姐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后,弟弟却仍然在襁褓中冬眠,白天失去了玩伴,便只能在老屋里四处探索。 人之五觉,视觉、嗅觉、触觉、听觉、味觉。我对味觉尤其敏感好奇,接触到新事物时,总要放进嘴里尝一尝,才能算真正认识这个东西。从地上的小石子、玩具箱里的布偶、长得像果汁的洗衣液,抑或是壁橱里一个随机的碗,我把头凑近,轻轻一舔,由此分辨此物是真的不好吃(也不能吃),还是大人悄悄把好吃的藏起来。铁门原是黄色的,被岁月冲刷得锈迹横生后,二叔是再也忍不住,买了桶漆翻新。某天睡醒后下楼去玩,只见那铁门变成绿色,我凝望着那绿,那是只有班兰蛋糕才有的绿,难道老铁门也裹了一层班兰蛋糕吗?百般疑惑终究抵不过一霎那的好奇,我左顾右盼,趁着四下无人,悄悄走近铁门,伸出舌头,在舌尖触及铁门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怒吼。“你在干嘛?你想吃铁门?教了你多少次东西不能随便乱吃!”母亲一脸疲态,似是用尽最后的力气骂出那句话。从那以后,母亲总是毫不避讳地与人说我是“邋遢虫”,爱把垃圾放进嘴里嚼,甚至把铁门当作巧克力来咬。 然而“爱吃垃圾”的习惯还是没能戒掉,母亲加紧了对我的监视,但她也有力有不逮的时候。我会把新奇的物件收集起来,或悄悄在它们的身上做记号,待母亲上班后,便一件一件拿出来看摸嗅尝。偶尔落网,还是免不了被大人一顿打骂,传到母亲的耳中,便又是一番牢骚。印象中母亲总是披着一身疲惫、双眼无神、那是不管睡多少觉都无法补偿的倦意。母亲的抱怨充斥着矛盾,她一边斥责我没能像别的小孩一样乖,一边自责自己没能辞工全职看孩子,或埋怨家中老人的放任式照顾,导致我爱吃垃圾。 彼时想着,母亲为何总是没有心思听我说一天的新探索,直到自己也变成了对探索毫无兴趣的大人。姐姐上学的那一天,奶奶把姐姐送上校车,便回屋里拉上铁门。我紧紧抓着那铁条,目送校车扬长而去,叫闹着我也要去上学,看看老屋外的世界。只是还没到我上学的年纪,某天母亲便匆匆忙忙从橱柜里翻出衣服细软、囫囵堆上车,临走时班兰色的铁门也没关紧,我就已往门的另一端远去。 如那班兰蛋糕一般,我终究来不及细品铁门的味道。搬入城市,这里的房屋没有新村那么精彩,放眼望去成排的白灰,说是现代感,但若是少了门牌号,便再也认不出自己的房子。城市里的住户不会随意改造房子的外形,如把大门漆成班兰绿,以免破坏花园的“美观”。他们也不会在大门之上挂上籍贯堂号,零散几户会在前庭设神台,逢年过节最多挂几盏灯笼,聆听远方传来的烟花声,但没有谁会真的在门前摆祭台放爆竹。父亲做起了小生意,母亲得偿所愿当起全职主妇,此时的我已尝过人间不少味道,再也不会因为好奇而贸贸然捡起什么往嘴里放,只是偶尔偷渡几包垃圾零食回房。 杂饭档前悬挂着五个大字——“天天有惊喜”。刚来时,人说这家杂饭档的卖点就是一个星期内菜色不重复、选择多样化,故此得名天天有惊喜。时间不回头地往前走,我也随波逐流往城市的正中心迁移。鸟瞰这座城市,大概就是一片平原,或散落着几处山峦。但在大厦下仰望高空,城市仿佛一座金字塔,越靠近中心,便越繁荣昌盛,在此地工作的人,无论职位高低,都好似高人一等。我没有多作打算、没有薪比三家、甚至连租房也是友人要我一起合租,租金付了准时入住。就如杂饭档菜色多样那般,这密集的社畜区是否真的遍地黄金,都是听人说的,从未认真思考,也懒得去思考。 失去了吃垃圾和舔铁门的好奇心。会来这家杂饭档,跟菜色无关,跟它的廉价比较有关。下班后倦意缠身,有时甚至连挑菜也懒惰,盛饭后看见的第一道菜直接取了就是。疲惫封闭味蕾,以致客似云来的餐厅内,尝着五星评价的菜品,依旧淡然无味,抑或是囫囵吞食,只想吃完后倒头就睡。店铺前搁着沾满污渍的垃圾桶,一只蓬头垢面的玩偶瘫倒在黑色垃圾袋群中。这只玩偶或曾被珍而重之,或曾伴谁夜夜同眠,或曾亲昵地贴附在主人的脸颊,如今却与其他垃圾同宿,成为垃圾的一部分。 它不再是谁的小甜心,此刻的她就只是一个垃圾,等待被载往堆填区。嚼着嘴里的菜,回想从前尝过的“异物”,有色彩绚烂的玻璃弹珠、红彤彤的草莓模型;又或是油漆刚干的楼梯扶手,那些不可食、被母亲称作“垃圾”的居然显得如此美味,而嘴里那团被嚼得没劲的肉碎,却仿佛更符合母亲对“垃圾”的定义——没营养、无味或异味。社畜区里的菜饭只是填饱肚子的商品,不会真的蕴藏烹饪巧思,卖点从不在营养和食材,而在价格低、地点近、出菜快。继承了母亲疲倦的面容,懒散地走到店外,长空向晚,云由浅至深层层飘荡,走在前面的同事头也不抬,一股劲地按手机。 工作的地点有家邻近的蛋糕店,那也是我第一次买班兰蛋糕来吃的地方。那天往蹲在蛋糕店角落的冰箱望去,目光径直落在了绿色方块物上。浅绿、鲜亮、披了椰丝羽衣,比印象中的班兰绿要浅一些,下方的牌子却写着“班兰蛋糕”。疲惫击退好奇,本来对新奇事物(尤其需要花钱)并无兴趣,这块班兰蛋糕却让我徘徊不去,回到了3岁时的场景。终于还是买下一块,在店前就忍不住品尝解惑。把班兰蛋糕放进嘴里的那一刻,班兰的清香溢满口腔,果冻与蛋糕交错,层实层虚中伴着清幽椰香,深感相逢恨晚。 忍不住问母亲为何当初没让我们吃上班兰蛋糕,也从未给我们买过班兰蛋糕。母亲的回答出乎意料的简单,其一当年伯娘做的班兰蛋糕堪称失败,大伙儿凑热闹贪新鲜去尝,无不后悔莫及,但为了给伯娘面子愣是把蛋糕吃完;那次之后母亲对班兰蛋糕失去好感,便也没买过班兰蛋糕。童稚时期的奇思妙想忽而涌现,像是该不会那蛋糕是用外星人的绿色口水做的吧?蛋糕上的白屑不会是纸屑吧(为此曾吃过纸屑),后来方知是椰丝。母亲当年没让我们吃上那个蛋糕,会不会是它隐藏着某种魔法,毕竟巫婆炼炉里的浓浆也是绿绿的。二十余年之后,得知答案竟然只是“蛋糕不好吃”,未免有些失落,却忆起了那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顽童。 想去寻觅她的踪迹,便回到了老屋。自奶奶去后,老屋便再也提不起精神,和冷清已久的神龛一同沉沉睡去。午间时,新村人都没有锁屋的习惯,大闸和铁门都只是虚掩,方便熟人们不同步伐的进出。失去父母的兄弟,仿佛一并失去了血缘关系,二叔和三叔还住在老屋,但彼此间、与我、与父亲,皆沦为陌生的熟人,共居一屋檐下,除了寒暄就没有更多的语言。或许我早已适应甚至爱上这种宁静,我隔着铁门向二叔简单招手后,他便径直往厨房走去,没有亲戚式的客套话像“好久没来坐呢”或冗长的近况问答。 生分以后,我们对彼此都失去了兴趣。推开铁门时,才发现铁门依然漆着班兰绿,有些黯淡,但并无锈迹,想来近几年翻刷过。这绿油油的铁门,如今我若是想舔上一口,大概没有人会多加理会。只可惜那年离开铁门后,便渐渐与童年生分,失去了对新事物看摸嗅尝的好奇;再说,此时的我已知道,这绿就是化学调配的结果,哪是专属班兰蛋糕的绿呢?门里门外,总在期待着另一边的世界,儿时恨不得扯开铁门像姐姐那样去上学;上学以后发现自己格格不入,又恨不得藏到铁门后,与玩具城度过宁静的下午。 但,铁门也不那么娇鲜欲滴了不是吗?对面王家从前是替人顾孩子的,庭院前总有顽童在嬉闹。如今王婆依然做着“凑仔婆”的行当,隔着铁门可见几个孩子坐在凳子上各自刷手机,没有谁在采门前的咖哩叶、没有谁捡起玻璃弹珠来尝、没有谁对奇形怪状的石头感兴趣,可我也像他们一样告别了格物致知的年代,那些曾经憧憬的志愿、发誓不要做待在办公室里的社畜,长大后也无可奈何陷入“人生标准流程”,为婚恋、车房、职涯阶梯而烦恼。就像吃不上班兰蛋糕的理由和铁门的绿漆,我所以为的独一无二,竟也平庸得荒诞;还能聊以安慰的,大概就是班兰蛋糕易寻且好吃,还有无需把蛋糕裹在铁门上,也能将它变成那样的绿色。 相关文章: 毛紫蒨/蒸汽 毛紫蒨/驯兽 毛紫蒨/涂改液
10月前
25号涂改液登陆月球表面,迅速展开了渗透行动,填满大坑小洼,掩盖皱痕暗斑。倦意卷成包袱,厚重地悬在眼皮底下,涂改液如新居的白漆一刷而过,墙面的凹凸不平、暗沉的石灰原色即刻浑白透亮。用棉垫在关节处压平涂改液,使其紧实地依附在脸上,再添以红粉微缀双腮,昨夜的枝残叶落骤然隐退,光彩闪耀在脂粉修正过的脸庞。  很久以前,修正是一件很为难的事。老师说,“青”字上有三横,我却经常为了省工而写成两横,终究没有逃过老师多年批改作业的火眼金睛,一遍遍地取巧,便一遍遍被罚写。从写名字到写作文,需要习写的字越来越多,犯错的空间也有增无减。到了六年级,为了应付小六考试,作文但凡被批改出一个错字,便要订正全文。写文章本应是惬意的,就在重复订正当中,索然无味。订正毕竟磨人,好不容易誊清了一篇,这誊清里又有另一个错字,不管再怎么专心细心耐心,错字总是在意想不到的角落弹出,仿佛错误从不由我制造,而是文章遭恶作剧之神篡改过。  小学时期的修正是轻易的,擦去,铅笔补上就是。有时会哀求老师通融,让我就这么擦去,悄悄写上对的字吧。中学后,写字统用原子笔,铅笔沦为数学课和美术课上的描绘工具。原子笔不如铅笔,擦不去揩不掉,用传说中可擦墨水的蓝色皮擦,只会把作业簿擦出个洞。笔尖在单线纸上游行,偶尔走错了路,只好掉头画一条线,把错字割去,又或者在字与字之间填个小三角,补上那遗漏的字。可这样的文章毕竟不雅,内容再好,整张纸一眼望去被割得面目全非,小三角东窜西插,字行间被戳得遍体鳞伤。  彼时,涂改液在校园是违禁品,原因很简单,往抽屉里窥视就能明了。象征着各种器官的粗口、发腻的情话、动歪西倒的火柴人、似是而非的性暗喻,在白色的干枯液体下,恒久在抽屉里记录前人的心事,如史前的石洞壁画。涂改液作为涂鸦工具中的鼻祖,由于廉价、便于携带且难以用尽,在墙角厕门椅背桌底,留下了不褪色的魅影。后来流行订正带(correction tape),此物倒是被允许使用,那横割右插的日子才告一段落。中学以后罚写不再盛行,但随青春期而至的羞耻感使我自发自地想要修正,意识到自己写错了字,便将订正带压在错字上,轻轻一拉,一抹白痕随即封住了曾经的错误。  订正带取代了涂改液修正的功能,也附带了其涂鸦的本能。未成年人闲来无事,便拿着订正带滚出生硬的笔画,串联起来却也可拼成字句,尤其是英文字母。百无聊赖的数学课,我和邻桌用订正带在桌上写着各种大逆不道的字眼,老师稍稍走过来时,便赶紧用指甲将那白纹刮走,桌面只剩下一堆毫无意义的纸屑,除了我俩,没人知道它们曾经承载的意义。寻乐的方式很多,违反禁忌尤其是。课本里绘声绘影地说着“破坏公物”的各种负面影响,我却悄悄在抽屉里,用订正带写了一遍“Vandalism”。  再胆小的人也藏着叛逆的心思,鼠辈如我只能干些偷鸡摸狗无伤大雅的坏事。多年以后,这般伎俩用在了早晨的办公桌,赶在工作时间之前,用涂改液修正脸上的错误。当初的未成年人大概没有想过,成年并不是吹熄18岁的蜡烛,而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漫漫长途,每天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原来大人需要这么做”的惊讶与失措。  比如说化妆这回事。毕业那一天来得突然,不及将文具用尽,就匆匆走出了校园。往后还是把笔和订正带留着,心想总有那么一天用得上的。那原本是文具盒摆放的位置,渐渐被各种瓶瓶罐罐和四散的化妆笔所取代。键盘取代纸笔以后,修正变得轻而易举,无需用力强迫橡皮擦狂吞、也不用细细滚出订正带,一个按钮,便可复制贴上、词句重组、删除复原、校对错误。就在我以为告别了难熬的修正岁月,错误却接踵而来,原是稚嫩的视角太过狭隘,以为错误只在纸上发生。  身边朴素的脸庞渐渐远去,友人出门时,有的红唇艳妆、有的素眉淡抹,有的会精心介绍自己今天化的是日系还是韩系,也会互相讨论对方的妆容。如涂鸦一样,化妆在校园是严令禁止的行为,高中生只能在刘海下悄悄描眉,不为了让谁觉得好看,纯粹满足没被老师抓到的小侥幸。离开校园以后,懵懂度过几年,初到办公室同事好意提醒“抹些粉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吧,打工人就没几个真的睡足”。化妆从被校园严禁,成为了办公室礼仪,不禁失措。从网络学来基本的化妆技巧,先搞来几盒粉,笨拙地在脸上左勾右画,仿佛回到了涂鸦的时光,只是当初的抽屉换成了自己的脸颊。  Vandalism。友人看着我的妆容,不忍直评,但她的眼神如是告诉我。她取出小圆镜,开始修复过程,将过浓的部分擦淡,另授招教我如何勾眼角划卧蚕,嘱咐我要跟从步骤,如儿时的笔顺。化妆如习字,反复地练习,虽无法跃然纸上,但也越渐熟练。既极其嗜睡,无法早起化妆,只能到办公室后才匆匆敷粉描眉。主管经过时,用带刺的语气说道看来今天的工作不多,还有闲暇化妆。化妆既是工作的一部分,却不能在办工时间进行,这是其中一件大人需要知道的事。  毛孔和黑斑是沉睡的婴孩,若是安抚不好,便会急着往外张眼探头,再也不回到肤下睡去。容颜衰老本是自然,可漫天的美容广告、似有还无的耳语、以“为你好”之名的数落、友人同事间有意无意的攀比,一人一张口的公堂集体将丑陋和老去定罪。既亲眼见过美貌所带来的优势、邋遢所引起的冷眼,便无法超脱自在地认为自然就是美。落入美妆博主的圈套,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丑或是天性,但从小被训斥不可懒惰的我们,懒就是一种错误,一旦有错,则必须修正。  写错一个字,便需誊写一千字的文章。脸上瑕疵多寡,也需得化个全妆。习惯戴脂粉面具示人后,或许真的爱上了修正过的自己,出门会带一套简单的化妆工具,准备随时补妆,延长美丽。  只因落妆之后,镜中的自己错漏百出。毛孔粗大、黑头遍布、肤色暗淡、肌肤松垮,美妆博主所编造的罪名,一次一次安插在身上,便也默认自己是戴罪之身。今夕卸妆,明早再度化妆,卸妆与化妆之间是一日的度量,也是一轮循环。若压缩日子,凝视镜中的自己,脸上的瑕疵便在化妆与卸妆之间反复地消失和浮现,如六年级时的作文,总是一再订正,而后一再写错。可造物者的手笔,岂如儿时的铅笔字,可以擦得了无痕迹?中学时改用原子笔,墨迹一旦渗入纸缝便难以拭去,预示了岁月中不可逆的错误。脸上的错误既擦不去,只能用涂改液短暂覆盖,粉饰太平。  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涂鸦。彼时的订正带,是7令吉城堡牌和3令吉杂牌的较量,有者两样都买,城堡牌用在卷纸上,杂牌则用以应付功课和日常涂鸦。今日的涂改液,是30起跳的平民价和过百的优质品,每次下手必须精准到位,力求用最少的资源遮掩最大范围的瑕疵。学生时期常听老人言长大后赚钱,就拥有更多的自由,可手中的订正带变成今日的遮瑕霜后,即便是吃顿午饭,也得前思后想,我是不是能加粒蛋。  以前的订正带是用我的钱买的,随便用也不为过;现在的化妆品是用你自己的钱买的,当然觉得心疼。老妈听见我自顾自地抱怨,不禁戳破我那自我感叹的谎言。与老妈置气好几天了,她一边整理着旧物,一边云淡风轻地说着。越是长大,难免和老妈有所龃龉,但从不会摊开来说,都是过几天气消了其中一方先开始说话。粉厚了,脸皮却薄了,儿时会露骨地在卡片写上大大个“我爱你”,成年后连表达歉意都显得尴尬,一句日常的开头足以涂改昨日的谁是谁非。  老妈把我的旧物叠成一堆,嘱咐我决定它们的去留。旧物中不乏以往的卷纸、作业、笔记。从前老妈总是舍不得丢弃,后来发现旧物有增无减,终归是要取舍。以往会把写过的日记取出翻阅,后来却半点也看不下去。仿佛以前可以很轻易地直面过去,越是长大,反而越是无法面对旧有的自己。儿时有用不完的勇气,写错了字,便用力擦去;长大后懒得去检视,只匆匆用涂改液掩饰而过。如卸妆后总是以倦意为由,懒得去细察脸的原色,化妆手法熟练得来不及多看一眼素颜的脸庞,已把自己涂抹得光鲜亮丽。  不正视,如何修正呢?青字上三横,不仔细看认真写,还是会习惯以两横带过。罚写的记忆还是淡忘远去了,匆忙成年生活写出的只有勉强能辨认的方块字,当年练就的一笔一画,如今被拆得东歪西倒。每个赶着上高铁的清晨,脸上的妆容同样不依循步骤,往往在别人的异样眼光或好心人直接的提醒下,才惊觉脸上的粉卡成一块块的疙瘩、口红滑出了双唇的轨,或睫毛膏沾满眼角卧蚕。好不容易化了一个完美的妆容,想让它就这么一直挂在脸上,想让素颜的自己也如此神采焕然,但脂粉总会剥落,一日到头终须卸妆。既懒得循规蹈矩,也无法活得像励志电影那样撕开表皮看透自己,笔尖和脚步却都仍需不断走下去,只能遇错,则涂改修正;再错,再涂改修正。 相关文章: 毛紫蒨/蒸汽 毛紫蒨/驯兽 毛紫蒨/离不开的安全
1年前
野兽,令我嘅内心感到安静。 这句话从姑姐嘴里说出来时,我以为只是另一个玩笑。当姑姐的表情在我的嬉笑下逐渐变得严肃,我的嘴角便也缓缓松落,转而感到困惑。野兽,不是血嘴獠牙、生性凶残的吗,怎么姑姐会因为野兽而感到安宁。多年以后,我才恍然大悟姑姐说的不是野兽,而是耶稣。 不管过了多少年,在快要闷入梦境的午后,都会想起老屋的背景乐——老人的絮语和铁盒电视哼出的歌谣。我伏在睡意边缘,一边听着模糊的耳语,一边任由那清幽的旋律牵我入眠。“冷暖哪可休,回头多少个秋……耗尽我这一生,捉不到已跑开”,唱到这时,女孩便会准时出现,神情失落地追着火车。火车随着消失的那一行歌词,毫不留情地撇下女孩,自顾自地往前冲。儿时对美没有概念,阿妈说好的,便是好的。阿妈说这出戏好看,我便挨在她的大腿和她一起看。80年代的镜头,总是蒙上了一层散不开的水气,铁盒里的人事物也朦胧了起来。或许就是七分清三分糊的视角,让人觉得电视里的世界很远很远,未曾存在我所能触及的世界。戏里面的人说话很有趣,无关内容,而是他们说话的“方式”,比起村里人说的话,要更果决而不带拖音。阿妈说,他们说的和我们说的其实都一样,都是广东话。 么嘢系广东话啊?阿妈说,我3岁才会开口说话,差点以为我是哑巴。我记得,阿妈会把语速放得很慢,在她或开或合或小或大的唇形下,不同的发音像被我撞翻的五色豆,一颗一颗地滚落,一、二、三、我、你、佢。这些清脆的声音为我空白的灵魂点缀了最初的旋律,在日后烙成记忆的回音。阿妈说我爱扭计,不肯好好学说话,倒喜欢动来动去,便朝地主神位那拜了一拜,把蹲在神龛角落的五色豆取出来,让我一边数豆子一边学说一二三。 这些分明的字句,竟也在那个午后,散落成坠地的五色豆。那五色豆在瓶子里层层分明,红黄绿白黑,要想取得躺在底层的红豆,就先得把楼上几层豆子都倒出来。我学阿妈双手合十,往神龛拜了拜,悄悄把豆瓶取出来。一滑手,那豆子一发不可收拾地坠落,触地时相互碰撞而散开,曾经瓶中的紧紧相扣,如今粉碎得七零八落。那日阿妈往铁盒电视里塞了个光碟,电视画面首先映现的是五彩缤纷的卡通,当它们开始说话,我便讪笑不已,阿妈呢滴人好傻讲嘢唔准嘅唔知佢哋讲么。阿妈却并不感到好笑,只对我说阿妹佢哋唔系讲嘢唔准,佢哋讲嘅系华语啊,你将来翻学都爱讲华语嘎。 我模仿着卡通人的嘴形,发出不协调的字句。当灵魂有了低音,其他的语言就如异形登陆,难以相融,遂只能仿声而不得由心发声。仿声毕竟有其极限,对于从没听过的字句,只能猜测它的发音,每次说错便好像做了什么坏事,同学会讥笑,老师只是皱着眉头,一脸无奈地纠正我的发音。说不好“华语”的不只我一个,还有Jonathan,但老师和同学似乎对他并无意见,还时常说跟Jonathan玩英文会变好。老师说起了美女与野兽的故事,野兽血嘴獠牙、生性凶残,人人避之不及。 某天姑姐突然说她要走,去英国。老屋是岁月的禁地,时间到此难以前行,日子匍匐过去,老屋的样子却丝毫不变。姑姐一说要走,老屋感知到变化便嘟囔了起来,家里随即注满了老人的埋怨与泪水,也有叔伯们的我是为你好式劝告。姑姐穿越了吵杂,自顾自地收拾行李、上英文班、做好路线攻略、信教。其他的都好理解,但却不懂为何要“信教”。姑姐说,信了野兽以后,她的内心感到安宁。我想起了老师的故事,那日之后我向老师把书借来,从插画中推敲何为“野兽”,那大概是一种很凶且爱吃人的大熊,画里的人看上去都十分惊恐。 某个从午睡醒来的傍晚,家里人说姑姐已经走了,脸上多少染了愁绪。想起姑姐拿出地图对我述说世界有多大,英国距离马来西亚有多远,可我的全世界只有老屋、学校、隔壁阿珠,最远的也就是村头伯娘家,村的尽头,是如楚门的我置身的宇宙之界。姑姐只是离潮的起点,老屋难逃孤独的命运,目送亲人们渐渐离去,去谋生、去升学、去与恋人同居,某天阿妈也带着我离开老屋,闯出楚门的世界。 走出老屋后,时间恢复了原来的流动,以我所不能适应的速度将我洗刷成“大人”的样子,套上不同的身分标签,留下一堆无人解答的疑惑。如日常中的大小噩耗,语言也撞踵而来而至,华语马来语英语争先占据语域,一时需仿多个文法不相融的语言,各类发音在我脑海中嗡嗡作响。家里的大人怕我学得慢,总是两种语言参着说,才有了野兽与耶稣的误会。每次仿声,犹如一次重生,重新观察大人的嘴型,重新数算一次一二三,重新忘却或至少淡化记忆的低音,让新且正规的语言在听觉和舌根发芽。老师说“方言”并不正规,在学校说是要打手心的,我问老师何为“方言”,老师说像我经常说的广东话就是方言。 我却不懂,为何我的语言无可避免地沦为“方言”,那是阿妈对我最初的召唤,尚在羊水时我就已听过那硬朗鲜明的字句。后来不知怎的被迫上英语班,在这里除了英语以外,说其他语言会被罚5毛钱。课堂之上,我与异语被迫相融,它不情不愿地在我的舌根撩拨弹跳,谱奏口齿不清发音不纯的咿呀,多胡诌两句难免参杂母语,只能乖乖送钱。只是每次打罚之后,我与其他“肇事者”免不了对问,为何说自己的语言是一种错误。 他说,如果可以,我们也想只说缅甸语,像在家乡时那样。他时不时向外张望,期望和恐惧在他的瞳孔里搅成分不开的浓糊,那道门犹如一座高墙,它能保护墙内的人,却也断绝了属于他们的自由。跟普通学校一样,难民学校也有不说英语就罚5毛钱的规矩。或许这是他们力所能及给予的最大的温柔,在一旁玩耍的稚童大概很难明白身处异乡的他们,这异域之音是他们与外界的唯一桥梁,也是寻求庇护的稻草。我们二人对坐,命途却相隔两岸,我不知如何消解他眉目中散不开的惆怅,倒是不由心地说了一句没事我也不在说自己的语言。 呢滴都只不过系适应,姑姐云淡风轻地说,就像野兽终究必须变成王子,才能虏获美女的芳心。茶室里的孟加拉伙计从点菜到端茶到收钱,都能面带笑意用华语跟客人们沟通,不见那离乡背井的伤春悲秋。怀旧式的餐厅播放着80年代最火红的香港金曲,姑姐也说起了她跌跌撞撞的故事,换了时光背景别了人物面貌,我和姑姐都如那追赶火车的女孩,使劲抓着门把,狼狈地跟上岁月的节奏。邻桌阿叔端起手机阅读时下新闻,又是纷乱的政局,分裂的族群。多年过去,各种极力模仿的异语已扎根六感,耳蜗目光所及皆能领会,也明白了在外头的世界,语言不再仅仅是阿妈教会我说话的媒介,它象征着人的身分背景地位阶级。 我要先知道你出身何方,才决定要不要聆听你。懂得上网以后,查了查何为“方言”,才知“方言”指的是中国的地方语言。但就如失根的祖籍,这个语言的“真正源头”是如此的陌生,什么身分认同民族大义,于我而言,此语从来都是阿妈、老屋、新村呼唤我的初音。 即便如阿妈说的,戏里面的人说的和我们说的都是广东话,不同的口音也赤裸地暴露我们的出处,或许就如不懂得解释为何不能讲方言的老师,人们总是无孔不入地寻找分歧,再以寻求大同之名,将本位语言包装成“正规语言”,主流之外的少数,只能拼了命去追赶头也不回的火车。 姑姐和我也无可奈何随了大同的浪潮。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播音机哼出了熟悉的曲,隔壁桌的小女孩自顾自地数算着碗里的鱼丸,one,two,three……自言自语是最私密的语言,它的用语大概就是灵魂的底音了。抛开老掉牙的什么民族应该说什么语言,我倒是对小女孩有几分羡慕,她的世界将少很多困惑、挣扎,也不必面对野兽与耶稣之间的抉择。想起那日对着屏幕数算时,不自觉地念起一、二、三,路过的同事惊讶地说咦你会说广东话,我马上有意识地按捺住那已流出口的方言,只见她略带笑意地说挺好的呢在吉隆坡揾食用得着。 是啊,我早已脱离那说“方言”是一种错误的课室了。本以为惯用主流语言,他们早就融铸成我灵魂的齿轮,代替广东话运作我的思绪,修葺我的字句,但最本能且无意识的发言,还是在阿妈教我说的话中与我对谈。茫然之中,我既胸无大志,也没什么本事可以让我的本语,像Jonathan或小女孩的语言那般成为人人心甘情愿接纳的异语,或许只要不失去灵魂的低音,就已是我的所有了。 相关文章: 毛紫蒨/蒸汽 毛紫蒨/离不开的安全 闲来无事/剪指甲
1年前
粉色的痕沿着后背在下胸环绕一圈,轻轻触碰有些凹陷,仿佛一条没有尽头的轨道。这道痕到底因暂时的束缚而致,还是恒久烙印在身上不得而知,毕竟松绑的时候不多,早已失去让身体喘息,静观粉痕是否会淡去或消失的机会。解开扣子的那一刻,纠缠了一整天的烦恼也随之四窜入空气,片刻。洗浴的片刻。看着镜子中赤裸的自己,上肩至下胸被肩带胸带勒出的痕勾划出一件国王的新衣,时刻提醒着不把秘密藏好的后果。国王赤身走在大街上,旁人讥笑嘲讽起来,忽略了人生而赤裸的事实。故事若有下文,那必定是侍卫们赶忙将沉衣厚服层层裹在国王身上,屏蔽裸露的每一处,直到人群里的讥笑声渐渐淡没。 概括人生,不过5年。童年、少年、成年、中年、老年。比月事更早提醒女孩成为少女的,是胸前的秘密。成长的烦恼渐渐在心间堆积,直到心里藏不住,便长到了身体之外,成两座小丘。女孩不是规范女孩,总是一头蓬乱的短发,穿着印有超人或蝙蝠侠的短裤,最期待放学时追着风从班里跑到校门外,只怪那笨重的蓝色书包总是在拖自己的后腿。蓝色,是男性的颜色;粉色,是女性的颜色,厕所门牌就是这么标识着的。而女孩因为害怕成为女性,选择了别人的颜色,仿佛这样就可以逃过宿命的追逐,尽情沉浸在没有男女之别的儿童时代。 直到妈妈拿着那件白色背心走到女孩面前,叮嘱她从那天开始就要穿内衣了,单薄的T恤再也遮掩不了胸前的秘密,它们骄傲地探出头来,要向世人展示女孩成长的事实。 关上花洒,擦干身子,将胸罩套在腰间,先扣好扣子,再转过来提到胸前,穿上肩带,稍微调整,就利索地把秘密藏好了。胸罩的穿戴方式多样,有的人可以反手在后背扣好扣子,有的则是先把扣子扣好后再如普通背心一般套到身上,这都是女生聚会时会聊的话题。穿好内衣,将白T套在身上,米色胸罩完好地被隐藏在外衣之下。着浅色衣时,内衣颜色的选择成了重项。若是选色错误,黑色或鲜色的胸罩外形便会透过衣衫隐约浮现在胸前,此后便会下意识地觉得别人投过来的目光都是注视在自己的不慎之上,如赤裸的国王,如妈妈的那句你要是不穿别人都会看着并取笑你的。 女孩一开始假意不放在心上,只能尽量挑暗色或较厚的衣服来穿。内衣是女人的象征,而女孩还没做好长大的心理准备。但发育的速度时刻叮咛着岁月的脚步,直到女孩的羞耻心让她无法假装不以为意,让她不得不认为街道上的人都在窥视她胸前的秘密,交头接耳的同学都在讨论她胸部的大小,即便环抱胸前依然觉得赤裸无比。便是从那天起,女孩知道一身轻的日子已来到尽头,那长在身外的肉不会消失,反而会越长越大,终生都必须带着它们生活下去。 套上束缚的那天,是从童年跨越到青春期的日子。少女小心翼翼地将秘密藏在校服之下,深怕别人发现身上的变化。原来穿与不穿,都一样在担惊受怕。回想起来,单薄的背心应是不会让人感到特别闷热的,或许是心理上的排斥,总想着许多借口让自己感到不适,希望妈妈能说一句不舒服就别穿了。经历着同样变化的不止自己,较早发育的女同学窃窃私语地互相问着开始穿内衣了没有,懵懂无知的男同学则在边打量边取笑着,谁谁谁今天穿了粉色的内衣哦,我走过她身边的时候注意到的。 上了中学以后,大家都经历着同等的发育阶段,好奇的探问随即成了众所周知的隐私。肩上的书包换成了粉色,开始接受自己是个喜欢粉色的女生的事实。甜蜜的恋爱、梦想的未来,电视剧里的愿望被搬进了现实,徒成幻想。经历了几次挫败,心事又开始堆积起来,胸前的秘密也因此发芽生长。单薄的背心无法承受,得穿缝有棉垫的才行。 于是感到更热了,尤其是在体育课看着疯狂挥霍青春,在操场上极力奔驰,咆哮着听不清的口号的男同学们。夕阳下,染了一身汗的男生们脱下上衣,擦干汗水,或玩笑般地套到朋友头上,或套在指头上快速转成人工布扇,或靠在鼻前,贪婪地嗅着自己的汗臭。女生们总是不好意思趋前和他们一块玩耍,有的自顾自地玩着,有的悄悄去通报在一旁没注意到情况的体育老师,那群男生又随便脱衣服了。有的女同学被月事所扰(或是以此为借口),坐在梯阶上小声说大声笑。阳光平均地洒在每个人身上,即便是躲到角落避暑的少女也被浇出一身汗。汗滴如雨珠不断划过胸间,引起一阵瘙痒,却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挠。少女只能四处张望,希望世界给自己一个短暂阴影,希望这一刻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屏蔽笼罩,而后悄悄地将体育衣往胸前压,盼这超级纤维布料能快速吸收汗水。 然而岁月还是紧跟而来。当发黄的棉垫背心无法承载少女的秘密,便被送入了蛮荒。这次不等妈妈吩咐,少女自己走入了商场内衣部,先是如犯罪分子般左顾右盼,熟人还没遇到心里就已洋溢着满满的尴尬。各号各码各形各色,有的缝有铁环,有的则是全棉,蕾丝穿上身是否会刺痒,纯色是否显得过于老土,少女看着自己贫瘠的身形,还是随便挑几件最小号的先买回家。 第一次背对着镜子,尝试反手扣上扣子时,才发现不太容易。于是干脆反过来在腰间扣好,才提到胸前。下胸比腰间阔,越是往上拉越是感到束缚,就像被人用一根绳索紧紧地绑在身上,女性的羞耻之心却又让少女无法挣脱。扣子扣上的那一刻,就像罪犯被手铐拷上一般,从今至老,都得在胸罩的庇护下生活。那紧绷的胸带既是索,也是锁。少女站在镜前端详着所买的尺寸是否合身,才惊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长成了这个样子。随后将校服套在身上,轻轻抚平,正是发育时期,妈妈给买了大码的校服说这样比较耐穿。从宽松的背心到紧束的胸罩,少女的自由又逝去了一段,却在大码校服下隐藏得不为人知。 后来几天觉得身体格外沉重,胸罩让看上来平坦的身子忽而凸起了一片未知地带,总是抬不起头想极力掩护。与之不同的是几个女高中生,她们刻意把校裙改得紧紧的,蔚蓝的线条顺着身体的曲线画出了维纳斯的影子,胸前高挺的骄傲随着少女的自信展示人前。一边的训导主任正在厉声斥责女学生们擅改校服,暴露躯体的外形,而女学生们似乎不以为意,美好的年华就该引人注目。女学生们双手插腰,上身侧开的蓝裙仿佛开了一扇窗,隐约可见鲜粉色的内衣紧贴着白色校服,像是白布上印了某种淡色图案。想起了小学时期经常和邻桌玩起窥探游戏,在女老师每次弯身走光或身着单薄衣衫时窃视内衣颜色和各种花纹,当时只觉得好笑贪玩,自己还有很久很久才会发育成那个样子。 而今,又有谁在窥视着自己? 入夜后辗转难眠,那胸带实在勒得太紧了,还是解开为好。第一次在镜前脱下胸罩,看见下胸有一道浅浅的勒痕。粉色,女性的颜色。忽然想起多年以前的缠足陋习,原来撕开了缠脚布,还是难逃束缚。然而街道上的女性在光鲜亮丽的外衣下若无其事地生活,不会有人因为下胸的捆绑感到别扭,仿佛那束缚感随着年龄增长就会渐渐消失似的。 换好衣裳,该出门了。朝九晚六的人们众多,巴士里站满了男男女女的身影,却如棋盘上的棋子般刻意保持着距离,或是担心沾染到他人的体味,或是担心口袋里的钱财不翼而飞,或是担心与陌生人的碰撞中那触觉让自己感到不适,在这人影憧憧的情况下不经意的摩擦也是会有的,心里头觉得是性骚扰却也有口难言。握着从车顶垂下的扶手时,右肩忽然感到一阵弹痛,随后感到肩上沉重的什么忽然被卸了下来。 但肩上的轻松却让心里迅速紧绷起来。下意识时不时地抚着右肩,眼神流离到周围的男女身上,感到所有人都在注视自己,陷入了自我勾画出的恐慌世界。到了站,冲入公司洗手间里,直到清楚听见厕门被拴上的声音,才松了一口气。肩带松脱了,无缘无故,突如其来。 此刻,它如一双手一般抱在我的胸前,而我也如初生的婴儿在母性的怀抱里感到无比平静。 而难以逃离。穿上胸罩后,束缚感又回来了,却不再感到不适。想起那个害怕成为女人的女孩,那个不得已接受两性有别的少女,青春半生试图挣脱,却发现母性如胸罩一般并非可以随意卸掉的依附之物,而是由内至外身体的一部分。随着发育的脚步遵从人生每个阶段的指示,或许从来没有真心愿意,到底都是不得已,为了遮羞,为了自保,为了生活里的安然。违心的命运来到门前,无法终生躲在门后逃避,只能惶恐万分而又假装若无其事地开门相迎,如醉心琐碎的妈妈,如接受自我的少女,如街道上那些被枷锁束缚着却依然光鲜亮丽的女人。 相关文章: 毛紫蒨/蒸汽 昌杰/剪半的纱笼 黄荟如/臭港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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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的眼睛,让我容易时空错乱。 若忽略唇下丛生的胡渣、海绵般铺满大小不一毛孔的双颊、种满粉刺的鼻头,以及整体看起来近乎陌生的五官,从瞳孔望进去,里面确实藏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他的眉目迅速闪动,眼珠子在椭圆框内流走,却收不入任何事物。不安分的手指时而相互攀咬,时而搔头挠颈,时而紧紧地栓在椅臂,在木制表面上留下浅浅刻痕。裹着牛仔布的右腿急速晃动着,像在沉默中挣扎出逃,或压抑心中的地动山摇。 这样的弟弟,我是记得的。那天午后,万物被密封在艳阳铸成的瓶罐,闷热得快要融进梦里。弟弟慵懒地趴在书案前,试图凝视眼前的背影。或许只有弟弟记得女人身影的细节、轮廓的弯曲,以及落发飘零时的弧度。8岁的孩子,常常就这样假借温习功课坐在女人身后,试图借着出生前的血肉联系,揣测她转身时的面容。女人埋头在作业单和方程式中,计算着某个公司的业绩,员工年终能得多少花红或需打包走人。弟弟期待女人回头望他,却也担心女人看到他之后的反应。女人从不对孩子出手,但一个荒芜的眼神就足以让弟弟的期盼寸草不生。 屋里的母亲是不着地的身影,飘忽不定且经常不知所终。眼角余光捕捉到的母亲,衣冠楚楚且红唇浓眉,十足的白领。在频繁的上学放学之间,母亲留下的印记,是略凉的菜饭,厨房已无烟火的痕迹。母亲交代下来让我把饭菜加热,但倦意加身的午后经常让我食不下咽,几口饭菜下肚就想去午睡了。弟弟却不同,他总是在抱怨饭菜太凉,试过“绝食抗议”,也试图在母亲归家后敲门告状,却一直没人搭理他的满腔委屈。 那你就试着自己弄热饭菜吧,母亲转身关上了浴室的门。即便在弟弟出世之前,我便已感知屋里有两个空间,母亲在一处,我在另一处。母亲把自己锁在围栏里,用眼神和忽远忽近的距离告诉我不要试图冲破她的铜墙铁壁,她大概庆幸我承袭了她的慧根,许多事情不必言语就能融会贯通。但弟弟却毫不知情,经尝徘徊在围栏四周观察她、窥视她,似乎在等待一个时机砸开大锁,把母亲营救出来。 硬冲的代价,便是头破血流。血痕在弟弟的额边刻出鲜明的印记,灼热的红在短小的臂上晕出不知名的影。在浴室里听见一声惨叫和稀稀疏疏的哭声,我赶紧整装到厨房查看,只见弟弟瘫坐在米缸旁,眼睛哭成一条紧密黑线,泪被挤出体外,散落在稚嫩的脸庞。弟弟的哭声差点掩盖了锅里的稀里哗啦,火炉依然事不关己地烧着,锅盖像翻肚的蟑螂仰卧在地,蒸汽凝成的水珠如触角般挣扎颤抖。关了炉子后,弟弟的哭闹声变得更为清晰,顺带灼伤了我。替弟弟整理伤口时,他缓缓睁开了眼睛,里头充满了疑惑,不明白为何要吃上一口热饭要搞得遍体鳞伤。 母亲的银丝把我拉回现实,提醒我那些冲拂而去的年。我安分地坐到母亲身边,瞥见弟弟双手托腮,挤出了圆鼓鼓的腮帮子,右腿依然在急速摇拽,整个人像坐上了颠簸的三轮车。比之更为颠簸的应是母亲的心情,她略微粗糙的双手反复地互相搓揉,仿佛这样就能搓散一些不安。她不时望向手中紧握的单条,那是她计算出来(结合我们能够承担和对方的需求等精密公式)的补偿金。原以为这样的场合,一见面即火星撞地球,闹得不可开交,三姑六婆都围在窗外偷看屋里的动静才是。 桌前的双方都刻意逃避彼此的视线,努力地在脑海中构想出开场白。我无意洞悉女孩家长的心情,毕竟我只是个陪衬品,一个壮声势的亲戚。我倒是好奇女孩是个怎么样的人,原期待一双更迫切的眼睛,只见她有气无力地躺在椅背,双手疲软地在大腿上休憩。额前的刘海稀疏垂到眼边,一双瞳孔漫无目的地游离着,不时望向身边的父母,期待他们快些开口,速战速决。女孩看上去是如此的苍白而单薄,好似走得快些便会漂移上空,无法想像那纤细的腹间蕴藏着一个刚萌芽的生命。 不用你负责。僵持了半日,女孩比所有人都要不耐烦,平静地扔出这五个字。这句话打破了厅里的寂静,女孩家长的神情变得错愕,男人嘱咐女儿不要捣乱,随即开始了他疾言厉色的演讲。男人的话先是扎心,但实在急促且久,慢慢地就沦为白噪,定住了时空,除了他上下抖动的唇,厅里的其他人都融成了背景。女孩母亲强忍内心的波动,但还是间歇性地抽泣。在焦虑家长的加持下,弟弟和女孩像是两小无猜的孩子,安分却不耐烦地聆听家长的训话。就像学校里的训导时段一样,只是为了给老师出气,时间一过就可以脱离苦海。 在游戏里,打输了,就等一个冻结时段,之后就能满血复活。游戏总是重复,角色会再生,不这么循环,游戏就玩不下去了。那次弟弟的烫伤并不严重,不消数日手臂痊愈无痕,但他却疑似受惊不小,一连病了数日,在那迷糊之间不知走去了什么地方。清醒后的弟弟似是长了慧根,能清晰地看见困住母亲的牢笼,这次他终于发现,那栅栏是往内反锁的,难怪他窥探了那么久,始终不得解锁之法。 母亲不是被什么困住,而是在自我保护。母亲给了弟弟一台手机,一种她计算出的补偿。游戏中的血量条就像日历上的数字,在凋零和新生中来回切换,弟弟任由四肢放肆地生长,他依然是那个最初的角色。往后弟弟把手机带到学校去玩,却频频落网,老师先是把我叫去,但看我毫不在意的脸色,只好把母亲请到训导处。母亲会乖顺地配合,坐姿端正地聆听老师的牢骚,实则是否走神了不得而知。日子一长老师大概也察觉到母子俩的异样,会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问我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我们的家里一贯不会有事。没有打骂、没有吵杂,母亲不会没收弟弟的手机,不会让弟弟干什么杂活以示惩罚。母亲会不声不响屏蔽闹事的孩子们,转身埋头到堆积的公司报告和工作单,若是再惊动母亲的世界,她便会回以最忧怨的眼神和冗长的沉默来诉说她多年的委屈。弟弟一脸无知地细读着游戏角色的背景介绍,试图从中找到关于自己出生的线索,耳机里播放着轻快的游戏音乐,佯装听不见屋里蚀人的静谧。 不知是女孩腹中的孩子,还是岁月逐渐蚕食了那防护栅,母亲对这件事还是破了防,无法风平浪静了无痕,拨通了电话颤抖着说弟弟又惹事了你回来一趟做个架两也好。女孩父亲的声势如午后的太阳雨,澎湃激烈的开头,却因为对方比预想中平静而草草收尾。母亲精于计算,却不善言辞,她急切地掏出写满数额的字单,背出拟好的谈判技巧,愿意承担抚养孩子的费用照顾女孩要结婚什么的都可以,结结巴巴的字句,生硬而格式化。 一旁的女孩翻了个白眼,从她家中的装潢来看,她并不缺钱,而从她望向弟弟的眼神,她更不屑和这个大孩子一起过下半辈子。女孩的父母接连又带泪又撕心裂肺地控诉几轮,最后实在无力纠缠而匆匆放我们离开。走出女孩的家门后,母亲不时回头,弟弟倒是潇洒离去,仿佛重获自由。我安慰母亲道对方只是想要发泄怨气,他们既不需要我们的钱,也定不会把女儿和孙子交给已经发动好引擎,就等咱俩上车赶紧走的弟弟。 到家后,弟弟熟练地跨过椅背,躺在沙发上打游戏,我却左眺右望,查看屋里的格局改变了多少。母亲喜欢一成不变,弟弟大约把家里当成酒店,屋里的时间仿佛凝结了,万物还留在我走时候的样子。弟弟承袭了母亲的轻盈,母亲在屋里飘忽,弟弟也在岁月中四处游离。他无法对某事某物维持长久的兴趣,游戏打闷了就去打球,朋友也是一堆又一堆地换。渐渐的,他发现人大多活在牢笼里,上学、上班、学才艺,甚至是谈感情,人总是心甘情愿地锁着自己。他记得,母亲也是这样子锁着自己。 “爱”也可以像母亲写满公式的作业单那样,走过加减乘除的弯曲路后,就找到答案吗?弟弟的眼睛依旧充满8岁的疑惑。弟弟慢慢长大,是从他闯过的祸推测出来的。比如说翻后门逃学,那后门大约有两米高,弟弟怎么也得长到一米六才能踩上着脚处。比如在化学试卷上乱画,化学是中四才上的课。弟弟赌博输了好几千,那赌博系统要实名注册,未成年不得参与——弟弟该18了吧。弟弟掀起了纷扰,母亲还是一贯冷静而近乎冷漠以对。对于孩子们,她发明了专属的公式,一丝不苟地运行着,她配合老师的训导环节,机械化地作保证,要是涉及钱财她就理所当然地赔钱。儿子闯祸了她解决,女儿上大学她出钱,剩余的,她既不旁观也不干预。 离家前弟弟大抵预料再难见到我,于是问了那道关于“爱”的问题。母亲的爱可被量化,她为我们付出了多少钱、花了多少时间,这些难道不是“爱”吗?而弟弟依然一脸懵懂,嘴里喃喃说着如果爱可被量化,那要做多少才够。毕业后,不知是真的忙于工作还是对老屋的抗拒,一直都没有回去。弟弟时不时惹麻烦,母亲便时不时留信息知会我,那些讯息总是精简到位而没有多余的寒暄,就像公司的内联网通告一样。直到弟弟惹出了个小生命,电话那头的母亲语气恳切而近乎哀求,这样的母亲忽然变得陌生, 短短几秒的温情,让我怀疑记忆是否出了什么差错。 母亲沉重地坐在饭桌前,多年来孩子们的离家出走和惹是生非都没有惊动她,唯独豆大的胚胎让母亲慌了神。母亲变得有重量,双足不再飘忽,仿佛女孩腹中的胎儿转移到了母亲身上。弟弟见我俩没啥动静,推门就准备出去,阳光照进来的一瞬间,母亲传来水流般的啜泣声,弟弟被惊得定住不动,母亲越发放肆地哭泣,哭得像个孩子,像当初因吃不上热饭而嚎啕的弟弟。母亲是否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和推门而去的男人,我们多么期盼个“展开”的选项,把终点以前的加减乘数除一览无遗地摊开。母亲泪眼婆娑地看着两个孩子,像是在对我们说很抱歉但你们就是烂摊子。就如她不知道怎么去谈判一条生命,只能给出格式化而不失礼貌的回应,对于“爱”的疑问,母亲也只能给出可量化的答案。 门前长不大的孩子乖乖关上了门,回到沙发上打游戏,他的表情依旧云淡风轻,这么多年来的大事小祸,母亲都水过无痕,这么突然的反应让弟弟措手不及。母亲接连好几次的深呼吸,前几秒的崩溃烟消云散,她又变回了那个端庄的样子。母亲摊开被握得微皱的计划单,招呼我俩过去。弟弟依旧是童稚天真的样子,女孩明明已经说不用他负责,他不明白母亲在操心什么。对弟弟而言,女孩与他的关系就是数晚的欢愉,他与女孩都出了钱和时间,相互加减之后总额便归零,没有“爱”的余额。那只曾耳闻,未曾相见的孩子更是全然的陌生人,女孩平淡的信息、其父的愤怒来电,都无法凭空加诸“父亲”的身分在他身上。 数字和公式是母亲最大的依靠,混乱的账目输入到系统里,也能被梳理得一丝不苟,母亲无暇质疑公式是否有误,也不想理会我们有没有真的听进去,她像招待贵客那般一条一条仔细讲解她的计划。 至少照顾到孩子出世吧。数日后我走出家庭闹剧回到租屋,想要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母亲的信息却在此时变得频繁,有时会问买哪个牌子比较好,什么时候回来一趟帮忙把东西送过去。虽不情愿踏进这趟浑水,但想起长不大的弟弟还是不知怎的就答应下来了。 再次回到家中时,推门便听见厨房里的动静,母亲在一旁剥着豆子,弟弟则坐在米缸边将肉菜小心地包好。正好是热锅窜出的蒸汽迸散四周,弟弟伸手去抓却摸了个空。只见弟弟翻过手心,数算着手中的水滴,一颗两颗,努力量化那早就不见踪影的蒸汽。 相关文章: 无晴/美梦成真(上) 火柴/厨房里的记忆 【AI文学实验】棋子/情节小说与 Bing AI DALL.E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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