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专栏.观看的方式】龚万辉/照片的样子
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啊我想说的并不是照片里，那些被停格的时光，以及那些未被记取过的故事。你应该一点都不记得那辆红色的嘟嘟三轮车了吧？那一身可爱的小衣小裤，那碎花一般的磨石子地板，以及那时为什么笑得如此开心，你已经不记得了。虽然这是一张你的童年相片，但你却一点都想不起来，那是为何而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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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那老旧的房子里，翻阅那些蒙尘许久的老照片。那一本一本的老相册，照片皆因为氧化日久而褪色。照片里都是你小时候的样子，都已过了三十多年。你原本努力地想在那些相册之中，为父亲找一张大头遗像，然而父亲好像都不在照片里。因为父亲总是拍照的人。拍照的人是永远都不会出现在照片里的。
你在父亲的葬礼上，却只能找到自己童年的样子。
你说，你最早的记忆，非常奇怪的，有一种甜腻纷杂的刺鼻香味，而你一个人身处在雕满了密密麻麻的众神之像，一座巨大的印度神庙里。
那些因为一场葬礼而相聚的亲戚们，开始告诉你，关于你小时候的故事。他们指认着那些老旧照片，说在你还那么小的时候，你的记忆光谱之外的时光，大概才两三岁的你，经常狂哭而无法停止。小时候父亲就会在你哭闹不歇的时候，终于受不了而把你一个人锁在房间里，任由你哭喊，哭到咳嗽干呕，直到你累倒睡着，才会把房间打开。
呃，请等一下，这样对待一个小孩子，不会造成什么成长阴影，或者潜意识的伤害吗？以至于长大之后的你，对房间里头各种人类私隐和秘密，到了迷恋的程度。
那些亲戚们却继续说，父亲后来把你带到宫庙里问神。乩童说，有不好的东西夜夜来侵扰。但不好意思，这里解决不了，因为那是一个印度人的鬼魂。于是父亲只好把你带去小镇上那座印度庙里。当你站在那庙口门塔前，就看见一个瞠目凶恶的印度女神像，仿佛在怒瞪着你。你还没走进庙里就已经吓得尿了裤子……。
啊你想起来了，那间巨大的印度庙。父亲对你说，那是“迦梨”（Kali）女神。时间之母。降魔、驱邪，主毁灭和新生。
往后你还刻意去找了时间之母迦梨的故事。印度的迦梨女神所到之处皆一片焦土，恍如你的记忆正在慢慢涣散，却总在这时候亮起一些零碎的过往。恍如你总是在父亲过世之后一直重复相同的一个梦境。梦中又再次变回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骑着红色的嘟嘟车，穿着卡通图案的小衣。
父亲似乎还在。而那梦境非常安静，父亲牵着你的小手，在外头走了很久。你抬起头想问父亲到底要去哪里，就看见了一座宏伟的印度人的神庙。庙的门口很高，门塔上面缀满了神形不同的神祇，一层一层都叠满了大大小小的神。那些神像皆带着慑人的表情，有的一身蓝色的皮肤，有象首人身的巨大塑像，也有的神灵非常凶恶，瞠目吐舌，手持武斗的法器。
你非常害怕。那些神灵都长得一副可怕的样子，让人不敢直视。但父亲却停下了脚步。有一群印度人从庙口涌了出来。他们的脖子戴着花环、腰间系着奶罐。男人皆不着上衣，坦露着黝黑发亮的肚腩。他们的额头上皆划了白色的记号。
那群印度人抬着一座非常巨大的神龛，在街上游行。父亲用福建话说，你看，印度神出巡啊。除疫解厄，消灾辟邪。而你看着那非常魔幻的场景，在那烟雾迷蒙的庙口，所有人跟在那神龛的后面，摇摇晃晃的身影，都似一种迷醉恍惚的梦游。突然父亲推了你一下，要你趁队伍还没有走远，从那巨大的神轿底下钻过去——
父亲说：“紧啦。卡紧跑过去。”
像真的被什么推了一下，你总是在那一刻就转醒过来，愕然发现自己仍然身在香烛气味浓烈的灵堂里。在凌晨三四点的时光，只剩下我和你一起留下来守夜。那些吵闹的亲戚们早都已经回去了。你穿着沾了香灰的白色Ｔ恤。你始终没有找到父亲过往的照片。灵堂尽头的那张照片，是从父亲的身分证翻拍的，因为放大又放大，近看而一片模糊不清。
而你自己的照片，全都是你不曾记得的样子。（完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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