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于珂/日夜颠倒的森林诊所


屈指一数,我来台湾读研究所已经快两年了。这个月刚好要提交论文的研究企划书,每天都把自己埋在艰涩难懂的理论里,寻找那些可以与我对话的“前辈”或“先驱”。
学术写作与新闻报道或抒情散文截然不同。你不只是记录“人”的故事,还得怀抱某种野心,将在地知识升华为“创新概念”,向这个领域的专家说明——你的贡献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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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过程就像在沙尘暴中寻找水源。很多时候,你以为看见了绿洲,却在搓揉眼睛后,失落于海市蜃楼。要不然,就像草东没有派对在〈烂泥〉里唱的那样,不断发现:“我想要说的,前人们都说过了;我想要做的,有钱人都做过了。”
我或许算是幸运的,毕竟马来半岛原住民的研究冷门得很,仿佛只要写了一篇民族志,就能被称为“专家”;但这条路依然漫长、晦暗,几乎没有可供参照的足迹,每一步都可能陷入烂泥,或走上几回冤枉路。
穿越未知的旷野 追寻雨林最后的曙光
我第一次与上游人(Urang Huluk)的巫师见面,是在一个天气异常炎热的周日午后。
他住在世界上最古老的热带雨林之一——兴楼云冰国家公园里,并经营着一个传承数百年的 “森林诊所”。
由于许多原住民巫师已陆续老死,地位也被现代医疗取代,因此这间“森林诊所”的存在,宛如雨林最后一道曙光,为全国各地的原住民带来精神庇护。

当然,这间诊所并非每天开放,而是根据新月和满月交替运作的。会来这边的人,一般都是生怪病或是解降头,而且要扎营过夜,因为一次疗程就是四天三夜。

后来,巫师的神迹又传遍了马来人、华人和印度社群,让这里成为“一个马来西亚”的疗愈场所,罕见地出现了多族共同生活的景观。
为了一窥这间神秘的诊所,我很早就“预约”,并询问巫师几点看诊,而他的回复非常简短:“9点。”
不过,要如何抵达这个卫星导航搜寻不到又没有讯号的目的地,我到启程前一晚依然毫无头绪。
等手机闹铃像计时炸弹那样扰人清梦时,已是隔天清晨7点。我的潜意识显然仍停留在睡眠状态,但不知谁为我的身体上了发条,早已驶入南北大道的车流之中。
看了一眼手机荧幕,谷歌地图预计抵达“兴楼云冰国家公园”的时间为早上10点,会迟到1小时。可我一点也不慌张,因为据我的经验,大部分原住民都是不守时的,而我相信这位巫师也一样。
然而,我的自信很快就被浓浓的睡意淹没,才开了不到半小时的车,我的眼皮就阖上了十几次。双手紧握的方向盘也一直往旁边的路堤上靠拢,一个不小心,就会登上社会新闻。
当我看见路旁的休息站招牌时,赶紧打了左转方向灯,缓缓地把车子移到停车格里,熄灭引擎,拉下一半的窗户,好好地闭目养神。
在迷迷糊糊之间,我察觉手机荧幕上的“预计抵达时间”竟然像电影快转一样,从 10 点跳到 10 点半、11 点、11 点 15 分、11 点半……最后停在 12 点。
原本还睡眼惺忪的我,在大脑成功解读“12”这个数字后,急急忙忙地从座位上跳起来,系上安全带、启动车子、狂踩油门。
难以捉摸的山林时间
抵达兴楼云冰国家公园入口时,已是中午。我不记得究竟问了多少次路,才终于在这片仿佛没有尽头、也没有讯号的山林中,看到“森林诊所”的招牌。
正当我把车子驶上诊所前那片泥泞不堪的草地时,一股不祥的预感顿时在胃里翻腾起来:怎么一辆车也没有?难道看诊时间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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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等我的屁股与底下那片快融化的皮革坐包分开,巫师正好从眼前那栋高脚屋的阴影里走出来。或许是阳光过于猛烈,又或是我害怕知道真相,额下那两撇“八字眉”,让我看起来如同一个充满杀气的不速之客。
省去了最基本的问候和礼貌,我一开口便询问巫师是否已结束看诊,而他则是有点不解的看着我,淡定地回复:“还没开啊,晚上9点。”
巫师精简的回复,让我瞬间无语问苍天。
我下意识点开昨晚与巫师的对话,发现他只说了“9 点”,并没注明 “am” 或“pm”,而我也没进一步追问。

显然,我们对“时间”的理解在本质上就是不一样的。我理所当然地以为诊所会在白天开门,而巫师则笃定我该知道:这种靠咒语治病的地方,本来就得等到夜幕低垂后才会显灵。
结果,这间靠月亮运作的“森林诊所”,一直拖到晚上11点左右,才正式启动治疗仪式。望着眼前这位时而吹口哨、时而念咒、时而放声大笑的巫师,我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若不是原住民的神明也和他一样没有时间观念,那就是他们联手来作弄我这个城市人了。

卸下“理所当然”的滤镜
还记得刚来台湾时,我认识了一位也在研究巫术的排湾族同学,并很自然地聊起各自的田野故事。当我好奇地问他,排湾族的治病仪式通常是在白天还是晚上进行时,他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是白天啊!”
听到这个“当然”,我忍不住笑出声,并提醒他:这个词,可得小心用啊!
虽然我还不敢自称是一名真正的人类学家,但那些在田野中跌跌撞撞、狼狈不堪的经验,总是在反复提醒我——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唯有慢慢卸下那些“基本常识”和“普遍原则”的滤镜,你才能在他人眼中的沙漠里,看见那原本就存在的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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