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家升/哭声(下)


前文提要:至今我还没有弄清我为何不想要回去那一间房间。在我寄居在朋友宿舍的几个月里,我发现哭声又日渐虚弱,而我把原因归咎于以前室友教会我的“虚空的虚空,全是虚空”。
ADVERTISEMENT

这小镇的雨季都会发生在考试的期间。那时候熬夜都是一伙人一起的,她出现的次数又再更少。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不知道什么样的情况下,我身边至好的朋友突然和我聊起他最近的经历,他听到了女人的哭声。无论在睡着或醒着的时候,时时刻刻都听到,他怀疑自己中了邪,觉得这一切毛骨悚然,影响了他的生活,每天神经兮兮的。我没有跟他说更多,但又好像是和他说了好多好多,多得我自己都怀疑我说的话的真伪。
“我记得的是,我心里怀疑导致他听见哭声的原因是我。”
“为什么你觉得是你呢?”
“不然为什么是我身边的人听到呢?”
“也许是巧合,也许刚好你们有同样的经历,也许他能够理解你?”
“哈,当别人可以感受自己痛苦的时候,代表着自己将这份痛苦再转移给别人吧,可能这和那老君的灵一样?为什么我需要让靠近我的人受苦?”
因此,那之后我又如我之前一天一些带物品去他宿舍的日子一样,一天一点地把东西带回自己在外租的房间。我没有告诉他什么,大家也都没有问什么,我就离开了那里。那段我以为阿拉眷顾的日子结束了,她回来了,而且比以往更强烈。我不禁怀疑这是阿拉要给我的考验,只是我没有办法知道我可以如何经过这考验。日子久了,我又渐渐地接受了她是我的一部分。我记得有一次我以为她消失了,是在一年以后我回到小镇的时候。
“你有回去?”
“嗯,我没有告诉你,我忘记了什么时候的事,我依稀记得橡胶与柴油的味道扑鼻,是真实的。”
“那一次是为了什么?”
“应该是参加丧礼。”
电话是我妈打来的,说得不清不楚,只是我记得家人是用恐慌的语气说我的小学同学离开了。比起我妈,我没有太多情绪,只是努力从记忆里面打捞出他的面孔,接着是一阵愕然。和他已经多年没有联系。在我离开小镇之后,我都尽量地少触碰和那个小镇有关的事,也没有向谁提起。很多时候我自己也不明白原因,只是隐隐地觉得那里不属于我。只是这一次我非得回去不可,只因为我记得他的面孔与名字。
那一次回去是五六月,是一年里最炎热的时候。回到小镇时我有些讶异,变了很多,但气息还是没有不变,蚊香与橡胶。那一天去了他的丧礼,只是去上了香交了帛金,和对方家长说了些安慰的话,再坐着在那里一阵子,表示自己陪伴了他的家人就离开,至少我尽了一点心意。坐着的时候,西公的念词不断传入耳里,鼻子闻到的是一股腐臭味。我安慰自己是隔壁家垃圾桶传来的味道。我知道,长辈告诉过我说在葬礼闻到臭味,就算怀疑是尸体腐化的味道,什么都不可以说,所以我也这样,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母亲告诉我因为殡葬服务公司的员工疏忽,记错了放干冰的时间,导致尸体在炎热的下午快速腐化,朋友的鼻孔还因此流出了绿黄色的液体。朋友的爸爸为此和对方吵了一架,最终是以帮朋友修复好遗容以及葬礼的折扣才平息。之后我就收拾好东西离开小镇了。
“为什么闻到臭味都不可以说?”
“那是对死者的不敬。”
“但你说了的话,不就帮忙解决了这个问题吗?”
“如果那真的是垃圾的臭味呢?那死者的家属是不是会认为我在说我朋友的尸体和垃圾一样臭?”
“你的想法好奇怪。”
“不是我,这是我爸妈告诉我的,我乡下的人也都相信这一套,总之不要乱说话。其实在哪方便,这一套都有效。”
这一次回去我没有遇见其他童年玩伴,但遇见了当年在学校里时常被我们欺负的死胖子。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胖,面孔没有改变,不一样的是那天他哭得特别用力,是歇斯底里的那一种。我印象之中他并没有和我的这一位童年玩伴多深的交情。可能在我离开了之后,他们成了好友吧,否则按照我的记忆这是不可能的。在离开葬礼的时候和他对到了眼,点了点头示意,而他给我更多的是惊讶后欲言又止的表情。我没有等他再说什么,我就离开了。
回来之后我才惊觉自己忘记询问对方的死因。但也没有动力再追问什么。那次,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在回来的路上,就是随着我距离那个小镇越远,她的声音便越强烈,又或者说我越靠近这个小镇,她的声音就越弱。我原本怀疑最后离开的女佣在房间里放了什么物品或是施了什么巫术,才让我听见哭声,可是这次的经历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又或许,那个灵体附着的物品并不是实质的物品,而是我的梦吧。所以我就被迫接受她,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永不分离。
“可是,不要问我知不知道哭声为何会消失又为何会时强时弱,我也不知道,我想不到任何理由。”
“我比较好奇,你的朋友离世的时候,你没有哭吗?”
“我不是和你说了,我好久没哭过了,是在我听到哭声以后的事情。”
“是不是要彻底地离开这里,哭声才会消失?”
“这里?这是另外一种猜测,我更相信生命的结束才是答案。”
“哭声是在你耳边响起,我是听不见的,只有你自己会找到这个答案。可能哭泣也是说话的一种吧?她也许就是要和你倾诉什么。”
“也许,可是好像不重要了。”
“为什么?”
“只有我听见的时候,那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了。对吧?”
我记得,还是跟马来同胞住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次他的胸前贴着一大片的纱布回来房间,是在他换衣服的时候被我看见的。他见我看着纱布,便将纱布揭开让我看。是文身,文着“1997”,上面还有一点点血水。没有等我问什么,他就告诉我文身师搞错了,他是想要文他出生的年份“1991”,只是没有办法再删改了,那个文身师也不好意思再向他收钱。之后不知道哪一天,他告诉我,阿拉是不允许文身的,他文是要提醒自己,“1991”那年他的出现也让家里少了什么,他必须要负起些什么责任,又安慰自己说“1997”也不错,他说大人都告诉他1997这一年大家都过得不容易但阿拉带领他们走过了。最后他说了一句“kewujudan itu sendiri adalah suatu kekeliruan(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谬)”,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说的那句话,我还是查了马来辞典才明白的。
还有,我们进树胶芭要找水的那一次。我其实看见了一群山猪,直直一排地在山涧里游走。是一只公山猪在前面带领着它们,我想它们应该和我们一样,也是因为没有了水源而四处迁移。我们出现的时候,它们乱了,所有的山猪只要能窜就窜,能够跑就跑,队伍凌乱分散了。在找不到水源回去的路上,也就是看了那黑压压的蝌蚪后,我们看见了一只死去的小野猪正在被一只蛇吞噬,看起来小野猪的骨架已经全碎。这次没有人说什么,或许是还沉浸于找不着水源的失望中,可能还在思考究竟那些蝌蚪是在挣扎还是在游泳,之后就回家了。
“为什么你说这些?”
“我还没说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说,只是我觉得我没办法甩去这些事情,又觉得它们之间息息相关。”
其实那一次离开之后,我和那位听到哭声的朋友还有出来见一次面。见面的理由是什么我已经忘记了,但我记得结束是不愉快的。整个过程,我们其中一个人说了很多很多以前的事,然后再提起哭声的经历时,我们就安静没有再说话了,沉默了一阵子后,就离开了。那一时间的沉默我想了好多,胖子苦苦哀求的声音响在我的脑海里。以前,每一次我们对他做什么的时候,他都总是嬉皮笑脸地让我们不要这样对他,但他的反应都让我们更加生气,觉得下一次要再严重一些。那一次,他哭着脸哀求的那一次,是我们在厕所里剥光了他的衣服,一如既往地胖,他没有再嬉皮笑脸了,只是哀求我们,我们满足了,就丢下他的衣裤离开了。他后来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只是这一直是我们之间的笑话,每次再提起的时候,他又会裸着身体在我们面前哀求我们了。
“它们之间有关联吗?”
“应该没有吧,但它们像是一层层迷雾笼罩着我。和哭声一样。”
“那不如你离开这里吧,再往北去吧,那里也有座多雨的城市。”
“离开是唯一的选择吗?”
“只有你可以知道。对吧?”
雨停了,时间就像是被偷去似的,需要灯光才可以照亮房间,而那黑压压的蝌蚪还拥挤在水泥井中苦苦挣扎。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