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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云

发布: 7:00pm 29/06/2025

饥饿

许裕全

微型小说

花踪18

饥饿

许裕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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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踪18

【微型小说】饥饿/许裕全

作者:许裕全

10年前妻罹患口腔癌,电疗化疗走了个遍,形销骨毁地拖着一副残身,治疗一年,奇迹痊愈。

10年后癌细胞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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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餐,妻说有一小块食物残渣卡在上颚处,舌尖挑弄不出,于是对着镜子张嘴拿棉花棒去抠,也抠不着。我打开手机电筒一照,惊觉洞口极深,黑黝黝的不知通往哪里,顿时感觉不妙。

翌日在梳邦医院挂号见了上回那个医生,恍如隔世。医生皱着眉头说情况不乐观,此次癌细胞已不是10年前那种,它升级了,攻势猛烈,无论如何,从化验、断层成像、磁共震、超声波到活检,该走的流程还是得重新走一遍。

然后我问医生,第几期?对癌症粗暴的分类是我们寻常人最基本的认知。在三和四之间,像无间带,医生说,事不宜迟,即刻安排疗程。

妻和我都认为既然癌过,身体肌肉记忆分得清细胞善恶,过往那些痛苦的经验值都变得珍贵,至少有个基数借镜比较,好比疼痛、作息心情变化、药物副作用等等,都能一一对照之前的轻重缓急,仿佛一张明细表:当妻说比较好些时,打√;妻说,之前不会这样,打 X。

可能妻和我都太乡愿了,以为癌细胞只是个性格恶劣的访客,离家出走10年后再访,会和妻的身体说同样的话,产生同样的副作用,顽童捣乱一番再悻悻然地离开。

不幸的是,势头不往这方向发展,几次电疗后妻口腔开始溃烂,持续的灼热感像一颗煤球在焖烧,上颚和舌根有好几处焦灼的痕迹。每次复诊,医生都会从妻的口腔里切除一些腐肉,不久半块舌头没了,像是炭火把自己烤熟。妻的下巴还长了几颗充血的肿瘤,每次小心翼翼帮妻擦身,就担心戳破了它们。

夜里妻在床上辗转呻吟,一直说着火了着火了。我说不如吃冰吧,就从冰格里敲出一小方块让妻含着,以冷治热,不一会儿妻睡着了,血沫唾液流了一嘴。

妻持续消瘦,松动的牙齿已无法嚼动固态食物,食材都得煮糊煮烂,像婴儿般喂食。也在医生的建议下买了昂贵的配方奶粉,随时冲泡,据说对癌患者肠胃好,易吸收,但体重依然入不敷出,最终连味觉也丢失了。我每次抱妻如厕或上床,触摸到妻一节节隆起的背脊骨,咔啦咔啦响,真怕把妻给拧碎了。

除了放射治疗后连续几天的昏睡外,在等待化验结果衔接下个疗程那段时间里,妻都在客厅的躺椅上看YouTube,且看且睡,周而复始。我建议妻多看些宗教节目,譬如听师父说经解惑,据说经文咒语是宁神药,能疗愈抚慰身体痛楚,就无需每4小时服用一次吗啡口服溶液。

妻拒绝。

妻只对美食节目上心,尤其那些网红吃客在镜头前动作夸张卖命的大啖特啖、饿鬼似的胡吞海塞,接着满脸油光、眼球和腮帮子鼓胀得快要爆时,妻会轻轻发出呵呵的笑声。

但我看不下去,觉得撑死比挨饿更惩罚人,便任由妻贴在荧幕前,旁观他人的癫狂。

后来医生说妻不必治了,装了胃管送回来。我把妻安置在客厅,灌食后搜寻YouTube里各种吃食节目,一集一集轮番播放。有时妻在躺椅上一动未动仿佛睡着了,我伸手探向妻的鼻前,死亡很漫长,但错过也是一瞬间而已。

有时妻会央求我坐着陪看,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这类视频主多得惊人,他们的身体器官好像退化成只剩一张嘴,两分钟内便嗦完面盆大的螺蛳粉、50粒肉包子、一整锅土豆卤猪蹄膀子、全牛内脏拼盘……我愈看愈不舒服,隐隐作呕,转头却见妻看得神识魂魄都被吸了进去。

一天夜里,我在一阵嘈杂声中醒来,恍惚间以为是梦,待睁开眼发现闪烁的光影从门缝里透露进来。

我起身走到客厅,发现电视开着,流窜的光影像锋利的刀反复在妻枯黄的脸上切割。妻瞇缝着眼,不知腄或醒,此时电视荧幕里一个染了金色头发的女网红,正大口啃着、撕咬着整片猪头皮,咔嗞咔嗞的声音显得诡异。

我拍拍妻的肩膀说,很晚了,别再看了好吗?

妻没回应。我留意到妻下巴其中一颗肿瘤已经爆了,脓血汨汨地流下来。

此时,妻突然想起了什么,张大空洞的双眼对着空气说:我好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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