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喜欢微型小说/林高(新加坡资深华文作家,新加坡国家文化奖得主)



90年代我写了不少微型小说,近十余年几乎没写。去年配合《早报·文艺城》推出的微型小说特辑,便又动笔写一篇《野姜花》。故事是真实的,发生在成都我住的小区。寡女从远道来寄宿在独男家里,同一屋檐下不怕闲言闲语?何况寡女还是老友的妻子。怎么说这个故事呢?为了避免落入心理窥视的老套就必须另辟蹊径。独男的言行有些怪,就顺着添油加酱,去写这个怪,甚至他大早撞墙练身子都异于常人,如此这般是想赋予可能的解读空间。写微型小说就这样,只截取生活片段,此片段要展示作者不一般的视角——平凡中有足以启迪读者见微知著的意义。哪里可以“看见”这个片段,怎么“经营”这个片段,正是最难掌握得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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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尼尔用3则讣告连缀成篇,题为〈变迁〉,颇引起关注和讨论,一时成为经典,后来者甚至纷纷着迷于发现独特的形式,好像掌握到独特形式就能看见不一般的内容。〈变迁〉这样的作品放到90年代新加坡社会语境来解读,确实很能调动读者的审美能力——讣告与讣告之间的叙述都被省略了,都靠读者的想像与联想去完成。那时候,我跟随潮流,一心只想写出与众不同的形式,譬如〈舍不得〉,用数字排列替代文字陈述安排一个“尾声”竟有些得意,后来却看到那个尾声恰恰是痕迹。也终于明白,希尼尔用讣告独创的形式之所以能产生巨大的震撼,因为它标示了我们的切身文化的流逝与伤痛,此“形式”因为有充足的“社会内容”相映成趣,所以能顺理成章完成它必需的“创作”。
所以我要回来谈小说的叙述。有了生活片段并从中确立了旨意,选定了讲故事人,接下来情节、人物、场景、道具以及语言基调大致就有了个样子。一旦展开叙述,免不了有些改变,苦与乐都在此。读小说很多时候是读作者怎么叙述,怎么写了却还有故意不写的地方,阅读的趣味正是读得出来作者对语言的驾驭。
我试举两个例子。我喜欢读黎紫书用“微型叙事”展示人性的张力,行云流水一般却又锋芒毕露,深藏于内里却又汹涌如潮。〈众·人〉写堕胎只用3句对话便完整推展“故事”并展示:时髦少女和已婚妇女两个年龄段对堕胎——从自己体内堕去一个生命的态度。少女轻率与不屑,妇女无奈与不安;妇女一句“一个陌生人”流露出来的“不忍”以及对少女的怜悯恰恰流露了人性的光泽。〈众·人〉的省略技巧是可以拿来做范本的。
第二个例子是川端康成的掌上小说〈化妆〉。读川端康成要透过文化伦理去玩味与把握,要慢读。〈化妆〉的故事说来很平凡:我家洗手间的窗子正好对着殡仪馆的窗子,葬礼用的花环弃置在两个窗子之间的垃圾场。我注意到,花环上的红蔷薇在短短五六天内由盛开而枯萎衰败。我看到,穿着丧服在化妆的女人涂抹口红的样子。我甚至于想:应该写信给我喜欢的一些女人,告诉她们如果有一天来到这个殡仪馆参加葬礼,千万不要走进洗手间。就说昨天吧,我看到一个十七八岁少女用白色手绢不停拭眼泪,止不住要哽咽,她无力地靠在墙上,可怜啊!只有她一个躲到洗手间来悲泣。却万万想不到,忽然她拿出一面小小的镜子,对着镜子嫣然那么一笑……读着读着,不禁感受到一种压抑不住的悲伤。文学评论家杨照著有《悲壮的余生》,他读川端康成读到余生意识、爱恨交织。是的,即使微型的篇幅也将人化为风景,细细观照。值得一提是,殡仪馆外垃圾场的鲜花凝结为一个意象,暗自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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