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鼓唱戏,纸影人杜爱花 从街边演到舞台


是习惯在街边讨生活的人,眉目与口气里有她的硬气。“做什么来访问我,我不出名。”嚷嚷自己不懂说不懂说,一说起来,停顿转折都是戏。
转身走出化妆间,我们来到剧场外的长廊拍照。杜爱花脱下宽松外套,内着一件鹅黄色棉衣;靠坐沙发时,懂得挺直身板不塌陷,手与腿很快找到对的姿态,微笑,定格——啊,瞬间也是典雅的“纸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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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道:本刊 李淑仪
摄影:本报 蔡伟传、受访者提供
纸影,潮州话,木偶戏的意思。十来岁加入木偶剧团,演出多在丧礼和庙会,戏棚临时搭建路旁,角落里杜爱花司鼓、唱戏,从艺至今62年。女儿吴慧玲将家族故事谱写成《纸影人》,让潮戏从街边走上舞台,也让妈妈当一回闪亮主角。
身在戏班世家但不爱演戏
家族故事,要从外祖父说起。
19世纪,外祖父杨丙金带着“老赛永丰潮剧团”南下马来亚定居槟城,外祖母李玉凤是当年名旦,母亲杨清音也是40年代名小生。
旧时戏班多禁忌,“以前老前辈说,女的不能踏上台,要男人。我妈妈讲,她十多岁很喜欢偷看别人做戏。不能(上台)。后来大了啊,没办法嘛,女人厉害,女人去做戏咯。但女人有胸部,她说要绑起来,要扁扁,做小生。”
杜爱花呢?小时候也会像妈妈一样,偷看别人做戏,心向往之吗?
“噢,我不喜欢的。”眼看穷人家将孩子送来戏班,绑给头家糊口,“老前辈教啊,讲不对,打!讲不对,打!我阿嬷是很厉害的老前辈,她教我,要坐好好,用藤条啊,戳我肚子,‘丹田!丹田!’不要哦tolong,我才不要。好像人家做兵这样,在睡觉,被叫醒,诶!穿裤穿裤!出去出去!所以我不喜欢。喜欢看戏,不喜欢演戏。”

不喜欢也没法度,生活终归不容易,兜兜转转还是走进戏班。
“以前老板很凶,妈妈老了不要做,出来;爸爸也没做工。那个年代很辛苦,我什么都做,卖鸭卖鸡,煠鸡蛋拿去卖,”通通不喜欢。那她喜欢什么?“哥哥打吉他,我也跟哥哥,我喜欢打红毛锣鼓(爵士鼓),”双手也随话语敲打空气,眉飞色舞,“唱华语流行歌曲,我喜欢。”玩西洋乐器无法维生,朋友介绍她到“老荣秀春潮音班”习艺,当年才十二三岁。“所以后来去学纸影戏啊,也是学打鼓。”
嫌木偶笨重 跑去学打鼓
老荣秀春潮音班,跟自家戏班不同——不是做潮州大戏,而是主演铁支木偶戏。
铁支木偶演变自中国纸影戏。当时纸影戏传入中国潮州,潮州人学习、发展,将平面的纸影扩展成立体的木偶;直至今天,潮州人依然将木偶唤作“纸影”。世上木偶戏也有千百种,潮州木偶特别在于三根铁支,一根支撑后背,两根操控左右手;操偶师通过这三根铁支摆弄木偶的动作。

“木偶戏,以前这里很少,我们一班罢了,老板从中国带来的;现在啊,有十多班。”关于木偶戏的历史渊源,杜爱花并不清楚。“以前年轻没有去问,只知道可以赚钱,拿钱就走了,去看戏,去朋友家玩。”
那时木偶做得笨重,拿久会手酸,“我不学,我去学打鼓,”15岁成为当时少见的女司鼓,“我去新加坡表演,人家看到我说,哇,女的。”
演出时她打潮州锣鼓,也得同时念唱潮戏对白。上百部潮戏剧目厚厚一沓,全凭记忆背牢。“我没读书,妈妈讲女孩子不用读书,长大嫁人,所以我不识字。唱歌学谱,我不会看,听两三次就会了。我都是唱男生的(角色),”初时明明抗拒唱戏,“做久了好像就有兴趣,每个角色都喜欢做。”



喜欢的事情,也会夹杂辛苦和磨难。
“以前谁的爸爸死,他们叫我们去唱,”一组团队8至10人,打鼓吹唢呐敲扬琴。“明早8点要出殡,我们打锣鼓去送,要跟去送到山上,辛苦哦,以前棺材要扛着走,我带头打锣鼓这样走,不好赚,歹赚。”
戏班成家里唯一收入
1989年,老师傅退休,杜爱花继承戏班,易名“金玉楼春潮州木偶剧团”。
后来结婚生子,日子依旧辛劳。女儿吴慧玲说,自己还是婴孩的时候,母亲不得不将他们托付给别人照顾,“这个顾一段时间,不能顾,就托那个。”戏班是家里唯一收入,“妈妈当家。她的生活就是那种……很贫穷,又要很卖力。”


等到孩子可以跑跳,便跟着父母南下北上跑场。有时孩子困倦,演出又未结束,“我儿子四五岁啊,他会走上台,睡在我的脚,我继续打鼓。”说起孩子,杜爱花是自豪的。“四个孩子都在我肚里听(潮戏),胎教,没有老师教,生出来,一听就会。慧玲啊,7岁就会唱,厉害。”
孩子长大了,顺理成章参与剧团业务,也各自习得功夫。像是吴慧玲,会唱戏操偶,也会锣鼓和扬琴,二十多岁再回头去学潮州大戏,融合家族前三代技艺于一身。
辉煌时期,剧团演出邀约不断,农历七月最是忙碌,处处都有酬神大戏。杜爱花最爱神明贺寿节目,六国封相的戏码出动六个华丽木偶,“最好听是这个。”那个年代,看大戏可是仅有的娱乐消遣。
后来看戏的人少了,吴慧玲感叹,年轻世代以为潮剧是表演给鬼神看的节目,“其实我们是表演给人看的。”
她也曾有过“不懂事”的时候。“以前的我,内心很佩服很尊重父母,为了文化事业去拼,但是在外会很不好意思,毕竟这个行业在那个年代比较低级,”人们口中吐出戏子两个字,常是带着贬义。“后来自己长大了,有知识了,想法会不一样。都是一个过程。”
言行身教 让孩子不抗拒参演传统艺术
是在中一辍学后,吴慧玲才全心投入剧团,“可能我的个性也是像妈妈,女强人。我妈妈那种人,做每样东西都要求完美,要做好。所以我全职进来后,也要做好。”
做好,不只把功夫练好,也想好好推广潮戏文化,“想光宗耀祖,想让大家知道槟城有这个文化,不是你们想像的‘戏子’——那时我心里是这样想,就朝这个方向去,”让传统表演走进艺术殿堂。
2014年,吴慧玲在乔治市设立潮艺馆,收藏潮剧文物,呈现家族历史,同时栽培年轻乐手和潮剧演员,学徒当中不乏家族里的新生代。10年后,她想趁来得及,将妈妈杜爱花的生平编织成《纸影人》——一部融合潮州木偶、潮剧和潮乐的作品。

《纸影人》2024年在槟城首演,隔年8月剧团南下吉隆坡表演;表演场地不再是庙口戏棚,而是室内剧场。

与母女俩碰面,是在吉隆坡场次演出前两天。后台有一众乐手练习彩排,吴慧玲与侄女奔波来去,张罗协调;好不容易等到空隙闲坐对聊,问她,怎么让家里年轻人不抗拒参演传统艺术?
“我觉得应该是前辈——我妈妈那一代和我们这一代,一直会努力去做,他们都看在眼里。传统家庭是言行身教、身体力行,我做你看,他们会有榜样,就会有使命感。”
小时候,看在眼里的妈妈是什么样子?
“我妈妈是非常local的人,不像其他妇女相夫教子,她从事这个行业,把四个孩子带在身边一起创业,家人之间会有凝聚力。在这些前辈身上,可以学到怎么做人。”
潮剧里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
学习做人的道理,也是潮剧在吴慧玲眼里最美的地方。
“当然我们看到妆容很美,锣鼓好听,”但真正重要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潮剧都是环绕礼义廉耻、忠信孝悌。这些不只在戏文里,也在老前辈身上——坚持,吃苦;学传统文化,要能吃苦。”回想冠病疫情暴发时,人人哀叹不能过活,“家里老人家?处之泰然,MCO算什么,他们以前更苦。”
好像就是这个“算什么”的姿态,才会听她们说着以前多苦多苦,而丝毫不觉悲情苦涩。

为妈妈精心编写一部《纸影人》,她有感动吗?
“我们家不会这样表达,有时很粗鲁,久久了啊,跟朋友聊天会讲出来——她没想到有天可以做主角,”晚上睡前,还曾偷偷流泪。“这就是我的目的,因为我们一路以来都是在街边,都是很平凡,你们没有来关注,我们也是这样生活。他们习惯了没有掌声,但我不想要这样,我想让这些民间艺师享受一次舞台spotlight。”
像妈妈一样的女强人,吴慧玲这时眼眶湿湿红红的。“因为每个人都需要被看到。”
有没有被看到,杜爱花或许真是无所谓。今年74岁,走路时脚步一瘸一拐,依旧把潮剧从早听到晚。与其在家里颓坐,她喜欢窝在剧团,司鼓、唱戏。
“我要退休了,差不多了,做到孩子说,‘啊,妈妈死了’,就没有做了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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