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马来西亚传统华人的亲情是世界上最克制的感情，克制到近乎疏离的同时，却不失亲密——若即若离，却又血浓于水。谈不上亲密无间，却是我们一生都摆脱不了的羁绊；谈不上疏离，但很多心里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我猜想，或许不止马来西亚华人，放眼全亚洲，乃至于东方各国，老一辈的父母应该都不曾想过要主动抱一抱自己已经长大的儿女。
相反，西方国家的人们极其喜欢拥抱，且习惯拥抱；有时千言万语，还不如一个紧紧的、温暖的拥抱。用把对方抱紧的力度，传达这么许久以来所积累、无穷无尽的想念。思念的拥抱、感恩的拥抱、见面寒暄的拥抱……各种各样的拥抱，让两颗温暖的心彼此靠拢，从此倾泻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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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看好莱坞电影，见戏里角色在庆祝圣诞节时总不忘给亲友家人来上一个大大的拥抱。除了受到节日的感恩性质影响，也是为感激家人亲友在过去一年里的照顾，或者说，对自己的百般容忍迁就吧。依稀记得，每每看到这里，家里的姑姑总会说上一句：“世界上也只有洋鬼（外国人）才会抱来抱去，我们华人不会这样的！肉麻到死！怎么抱得下去的？”
也因此，我从小就认为，拥抱是“西洋人”的玩意，咱东方民族可不兴这套！
不过这个观念只维持到高中。还记得，高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一个好友拉着我，要我陪她参加一个美国教会的活动。刚开始，她也没告诉我这是个美国教会，以至于我到了活动现场，看到满屋碧眼金发的人之后目瞪口呆，活像刚闯入大观园的刘姥姥。
还记得，教会里一位白发苍苍、举止优雅如同古典画中走出来的女士迎了出来，上来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完全不懂得拥抱的我只好站在那，僵硬地接受这位女士的“好意”，心里却尴尬得不是滋味。那时我在想，“我们萍水相逢不到半分钟，你上来又抱又亲的，虽说你我皆为女性，终究还是有点不得体吧？”尽管如此，由于性格偏窝囊，我这些负气话自然都收在心里，任由美国奶奶对我“抱所欲抱”。
美国奶奶的拥抱温度，我不太记得了，但第一次被拥抱时的慌张无措，我倒记得清清楚楚，也让我从此对美国人的热情与外放的性格铭记于心，始终难忘。在这方面，在我印象中，华人的打招呼方式更为克制，通常不外乎握个手、礼貌地点点头，就已经完成“初次见面，请多指教”的友好信息传达；凡超过于此，皆被视为过于亲昵。
和传统华人家庭一样，我和家人相互表达关怀的方式也向来止步于礼，未曾想过，也不曾试过拥抱彼此。我到槟城念书已进入第二年，碍于山打根与槟城至今尚未有直航，以致往返机票昂贵，只好很久才回一次家。父母迎接我回家的方式，也不外乎为我准备几道我爱吃的菜肴洗尘，除此之外，再无更多表达。而我如今年过三旬，父母自然也不必为我是否努力读书而挂心。我是到了28岁才念的大学，自然比那些小我至少10岁的同学还要懂得深造机会的可贵，备考时更是加倍用心用力，好让自己不留遗憾。
千言万语不如一个拥抱
我还记得，二十来岁的时候，一个也同样再普通不过的午后，我和年过七旬的奶奶待在一屋。当时天气炎热无比，汗流浃背，奶奶坐在单人沙发上，用扇子给自己，也给我扇了几下。突然，奶奶站了起来，说了一句令我难以忘怀的话：“抱抱我吧！”
“当”的一声，脑袋突然完全转不动的我，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尴尬不已。我只好傻笑，看着奶奶，想着如何用几声大笑把她的念头打发掉。见我愣着不动，奶奶又来一句：“抱抱我吧，你没抱过我。”突然，万般心酸涌上心头，眼眶也因此酸涩无比。我摆了摆手说：“奶奶，别闹，抱什么嘛！我和你又不是不熟！”看到我连连推辞，奶奶的脸色也从原本的笑容变得暗淡，与其说是苦笑，不如说更多的是无奈和失望。
“抱抱我吧，你都不曾抱过我。”
脑海里不断回想奶奶的这句话，我才惊觉，从小被奶奶抱到大的我，竟然不曾主动给过她一次拥抱。我在想，人终有一死，若我们在走向生命尽头之前，都不曾拥抱过所爱之人，这样的人生是可悲的，是荒凉的。想到这，见奶奶才刚从沙发上起身，我迫不及待地飞扑过去，给了她我人生中最大的一个拥抱。刹那间，我才深深感受到，千言万语，不如一个拥抱来得真，来得暖。
我如今抱着的，不只是一个饱受岁月摧残的年迈身躯，而是除了父母之外，另一个在无数日子里，为我挡风遮雨、为我撑腰的强大女性。每次回想这段记忆，我都心怀无限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因为一时的胆怯，犯下足以令自己抱憾终生的过失。
也因为有了这段“经历”，我对拥抱不再扭扭捏捏，而是更加坦然；面对久未见面的朋友，抱上一抱，感受彼此的体温，也顺势拍一拍对方的后背，似乎在告诉对方，就算面对再多困难，还有我这个朋友为你解忧，扫去不快。
说到后背，我想起西洋人有一句口语：“I got your back”，意思是“我接住你了”。这句话再配上一个大大的拥抱，那份彼此守护、彼此支持的心意便一览无遗。
好好拥抱吧！趁彼此尚在，趁一切都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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