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于珂/那些鸡同鸭讲的日子


前阵子,我到本地一间独中演讲。该校老师告诉我,现在的孩子语言能力越来越差:一来,新一代父母都爱和孩子讲英文,导致他们的母语能力欠佳;二来,这些父母非英文教育背景出身,孩子的英文程度自然比不上那些读英校的;再来,独中的友族同胞实在太少了,孩子因此缺乏了练习马来语的环境。
这种种原因,使得这些独中毕业的孩子卡在一个很奇妙的位置,升学管道也处处碰壁:想到西方国家留学?英文不够流利;想到中港台念书?中文未必精通;那干脆留在本地读大学?马来语口说却完全不及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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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独中毕业生,我自认要学好三语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马来西亚华人总爱对外炫耀,我们都是语言天才,但实际上,很少学生能轻易掌握好多种语言。
比如,我中学时期最不擅长的科目其实是中文。或许是因为父母只替我报名英文和马来文补习班,于是这两科的成绩算是不错,中文在统考中却只考获 B。
然而,中学毕业后,我参加国民服役“当兵”的那三个月,才突然意识到,学校教会我的“马来文”,根本无法与友组同胞有效沟通。
首先,马来人在日常对话中不一定会使用词缀(imbuhan);网络用语更是难以靠谷歌翻译。例如,他们习惯把“没关系”缩成 xpe;“不客气”简写成 sama2;“你们”也不是 kalian,而是将 kau(你)和 orang(人)快速连读而成的korang。
对当年19岁的我而言,这些现象对我造成了莫大的“文化冲击”,像是刚刚才认识到真正的马来西亚一样。那之后,我便开始研究马来朋友的面子书贴文和留言,学习他们的说话方式,希望能打破彼此的同温层,更了解马来人的思想世界。
不过,自从我踏入马来半岛的热带雨林后,这一套方法便再也行不通了,因为原住民属于无文字社会。再加上十九个族群对应十九种语言,每到一个新的部落,我就得重新习得一套截然不同的沟通模式,也因此,我经历了许多鸡同鸭讲的日子。

南亚语系VS南岛语系的划分由来
事实上,马来半岛原住民大致可分为两类:南亚语系(Austroasiatic)和南岛语系(Austronesian)。
北马的矮黑人群体(Negrito)与中马的赛诺伊群体(Senoi)属于南亚语系下孟–高棉语系(Mon–Khmer)的阿斯利安语支(Aslian languages)。人类学家Geoffrey Benjamin指出,这些语言的出现远早于马来语,并可分为四大分支:
- 北阿斯利安语(Northern Aslian):Kensiu、Kintaq、Jahai、Mendriq、Batek、Che Wong
- 中阿斯利安语(Central Aslian):Lanoh、Temiar、Semai
- 南阿斯利安语(Southern Aslian):Mah Meri、Semaq Beri
- 独立分支:Jah Hut
由于其起源可追溯至缅甸、泰国、越南和柬埔寨部分地区的孟族(Mon)和高棉族(Khmer),即东南亚最古老的民族之一,我的Semai族朋友曾分享,他在柬埔寨旅行时遇到高棉族,发现双方语言仍有许多相似词汇与语法结构。
南马的原始马来人(Proto-Malay)则包括 Temuan、Jakun(或称 Orang Huluk)、Orang Kanaq、Orang Seletar、Orang Kuala、Semelai和Temoq。他们的语言大多属于南岛语系下的马来-波利尼西亚分支(Malayo-Polynesian),与马来人同属一支,且根据南岛语系扩散理论,其祖源普遍被认为是台湾。
北中马原住民的语言与马来语差异很大,学习起来尤其困难。相比之下,原始马来人的语言与标准马来语相似,皆遵循主语-谓语-宾语(SVO)结构。
部分本地学者发现,Jakun、Temuan、Orang Kanaq 和Orang Seletar的语言与马来语的同源词(cognate)比例超过85%,可视为马来语的变体或方言,共享同一祖先语言——古马来语(Proto-Malayic)。Orang Kuala 的同源词比例仅为 80.9%,低于 85% 的方言门槛,因此被认定为独立语言,但仍与马来语属于同一语言家族。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Semelai和Temoq 被视为原始马来人,但他们说的其实是南亚语系的南阿斯利安语。这种看似错误的分类反映了英殖民时期学者的进化论视角,强调他们在外貌、文化和社会结构上,比其他原住民群体(如 Negrito 或 Senoi)更接近马来人。
人类学家 Rosemary Gianno发现,许多 Semelai 人因长期与马来人贸易和通婚,逐渐放弃本族语言而使用马来语;人类学家 Peter Laird则观察到,Temoq人在部分治病仪式中会借用马来语或Jakun语的咒语,以弥补自身治疗知识的不足,有时甚至被 Jakun 巫师指控抄袭仪式,显示出有趣的跨族交流痕迹。
从“你好吗”说起:踏入原住民语言世界
那我和这些不同部落的原住民究竟是如何沟通的呢?最直接的答案当然是——说马来语。但若真的希望走进他们的生活、让他们感受到你的诚意,学习他们的语言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方式。
坦白说,我初次接触原住民社群时,并没有意识到学习语言的重要性。然而越深入内陆,越会发现许多族群的马来语并不流利,我们也因此在沟通上闹过许多笑话,偶尔还得靠比手画脚来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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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 Jah Hut族的巫师曾告诉我,他们会用一种名为“kayu tutu”的木材来雕刻收服恶灵的木偶。由于无法确认其学名,我只好暂时译作“杜杜木”。后来进一步追问才顿悟:“tutu”在嘉户族语里是“软木”的意思,根本不指涉特定的植物。

又有一次,在 Semai族部落,几位长老正试图向我解释制作草药的过程,却苦于不知道如何表达“用刀切碎”这个动作。于是他们便一边做着切割的动作,一边不断重复“ching chong ching chong”的象声词,没想到我还真的听懂了!

当然,一旦谈到“数字”,如“你有几个孩子”、“你今年几岁”、“从城市进村子要多久”,或“这东西值多少钱”等问题,偶尔会换来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答案。
Temiar族的朋友告诉我,他们的族语只有“一、二、三”(ne、nar、nek)这三个数字,其余都必须借用马来语。他半开玩笑地说:“这大概是因为以前的老师还没教完其他数字就死掉了!”
但我更倾向于认为,原住民对数字不敏感,和他们自给自足的采集狩猎或农耕生活为主有关。在缺乏大量商品交换的情况下,自然没有发展出“大数字”的语汇。

不难发现,这些南亚语族的日常生活里,早已与南岛语族,或更广泛的马来社群产生交汇;尤其是在“你好吗?”这个最简单的问候语上,就能看到端倪。例如,Batek族说 Aileu khabar?、Jah Hut族说Mende khabar?,而Mah Meri族则说Namak khabar?
当然,这些问候语中也存在一些完全不同的词汇。像 Semai 族说Ma i gah?,而 Temiar族则说I lok gah?。因此,我与不同部落的原住民朋友见面时,总会以不同的语言向他们问好,以示我对他们的尊重。
令我感动的是,许多年轻一代的原住民因在华小念书,而喜欢和我说中文,让我即使身在异乡,也能感受到一丝亲切感。更重要的是,这些“语言交换”的日子提醒着我,沟通的本质不在语法是否标准,而在人与人之间那份愿意拉近距离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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