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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温怡

村口小径有一间老屋,具体来说那不是像样的屋子,只是小巧的木房间。我对老妇的印象停留在那里。 傍晚烈阳还睡,骑着脚踏车来回玩耍,常将老妇的单人房子作为定点。老妇饲养一只大狗,听说它在村子流浪十余年,后来便守在她家里。每日按餐喂食。她开着小木门围篱(那时还有围篱)大狗就睡在那里,邀请我进入她家与狗玩耍。伸手触摸狗的头,软软的,暖色系的毛发如阳光温和。大狗摇摇尾巴,伏下身体缓缓坐下让我摸头。老妇彼时已出现瘫痪症状,她的房子只有卧室的大小,里边有一张床褥和被子,小小竹藤两格抽屉,上面摆放餐具和杯子。床头还有包装狗粮,伸手便可触及的距离。 昏暗的房间并没有多少人经过。偶尔,我会看见一个瘦小的印尼工人,提着打包的塑料袋装着软糯的食物给老妇。她孱弱地接过食物,糊状的米饭和淡黄色的汁水像极她无色无味的生活。我看着她吃东西时无神的模样,垂头对着木质地板,有时盘坐在床头看向窗外。 阳光照进房间时让我产生某种错觉。 眼前的老妇化为一株枯树。她就这样等待某种生命进来房间,望着窗外偶尔经过的摩托车和狗儿,或是火鸡追着路过的小孩把这里割成两个世界。 每当我经过这里望着老妇,总误以为她是一道无声的风景,别的世界派来观察我们一举一动的监视者。 我也无意走入这道风景。像是一场电影,我从老妇身旁望着她孤独地吃着粥食,然后看见碗里的食物残余,被印尼工人收拾后都丢到屋后的沟渠。流浪狗或蜥蜴在附近觅食,而它们也误入老妇的片场,吃着老妇剩余的食物充饥。那时的我还没上幼儿园,记得有这么一个老妇,还有一些客串的小演员、物件和不知名的东西。 每次老妇就静静看着我和狗,有时低声问话:“吃饱了吗?”“刚放学吗?”“功课做完了?”我点头答应,对话仅有简单的语助词。老妇银发铺头,小眼合上。下午明明很热闹,她卧在客厅,睁眼的时候露出一双灰白的眼眸,听不见周遭的背景声。起先,老妇话不多,看着她犹如微小变化的默剧电影,后来进化成静态的照片,周围的声音熙熙攘攘,唯独她依旧安静地躺在残破的木房,连同床铺缩成一个小小的盒子。 她卧在客厅一动不动的,看不见我,也听不见声音。盒子消失以后,周围的人不再提起枯木般的她。小小的我,不知道死为何物,以为所有像老树的生命都只是迁移至适合居住的地方。 而我,还有房间,从那时就定下某种奇怪的连接。 房间是随心变幻大小的空间。 一个人住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房间。或大或小,一张睡床或地铺草席也能构成房间。 时光拉扯影子和脊椎,毕业后我如常寻找一个小巧的房间。做一个除了呼吸、睡觉、吃饭的生物外,还有记得自己是一个活着的普通人,窝在一间10平方大的房间。床喂养我的梦境,躺下去,很久很久都无法从梦中醒来。 有时梦见自己变成动物,或被动物追赶,困在一个幽闭无比的房间。 一次,我梦见自己变成孕妇,挺着硕大的肚皮从荒野青草,被一头水牛追赶,逃进一间房间。房间很暗,伴随着雾水,肚子一下子消瘦,诞生两条半透明的幼鱼。 鱼在房间游泳,半透明蝌蚪状的身体,眼珠忽转向我,摆动尾巴慢慢往前游。我恐惧地望着鱼,伸手却摸不着它们的身体。房间变成透明的玻璃,隔着我。水中有两条初生的观赏鱼,而我在透明的鱼缸外注视它们的新房。 梦醒,床湿成一片。窗外有只傻鸽子拍打翅膀,看着我做梦,清醒。 很像去了远方,而又回到原点。我后来很少社交,上班后和同事之间毫无话题,平日只忙工作,回家就休息。偶尔,我会回家看看家人,还有轻微失智的爸爸。 爸爸自我念大学的时候,很少说话。后来搬到新家,有了自己的房间,每天他都在房间里睡觉,看视频,对着小小的手机屏幕唱歌。除了睡觉吃饭,一直都在唱歌。 房间里的爸爸什么也听不见。 爸爸吃饭,爸爸。 我叫了好几声。爸爸没理我。 音乐停止后,没人知道爸爸在房间里做什么。客厅里到处都能看见女孩子的头发。褐色、红色、黑色……都是长发,一些是我掉的。发丝之间缠成一圈又一圈,有一根小指的厚度。有的缠住灰尘。沙发没有位子,坐的都是堆积的衣服。有人睡在衣服上,当枕头。 每天半夜,饭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讨论爸爸,讨论每日重样的晚餐。这星期番茄鸡、下星期绿豆粥、再来番茄鸡、绿豆粥…… 家里只剩下房间可以安静下来。只有房间地板没有灰尘,也只有房间可以睡觉,可以安静。 爸爸或许是自愿安静,变成一只薄薄的虫子,未脱壳,背着一个沉重的外壳活在这里。 新住处的墙上到处都是衣虫。它们贴在墙上,一动也不动。 爸爸,可以下车咯。 爸爸看着我好久,眼神呆滞。向左,向右了,他仍在左。 爸爸背着沉重的壳活在这里。用餐时,他盯着眼前的食物发呆,板着脸,没有表情。咽了几口饭,菜只吃了一些,然后离开餐桌。 走走,吃饱了就走走。 而他只敢近距离走。望着爸爸,那时已经是晚上,路灯昏黄打在他的半张脸,我看见那双眼,从那一刻清楚看见,眼睛里边装满水,有鱼缓缓游动。 爸爸用那双半透明的眼珠回望我。 后来的我真的害怕凝视爸爸的脸。曾经的巨人爸爸从我的梦里预示中游走,眼里装满水。我不敢再看。他背着很重的壳出现在我眼前,说很怕冷,去到哪里都想回家。回到房间,回到睡床。 而我看着他,薄薄的身躯,化作一只随时被风吹走的衣虫。到哪里都有自己的房间,听不见有人和他说话。重复几遍,他不明白。 他每天都在唱歌。 毕业之后和家人住一段时日。沙发的缝隙偶有唾液,夹杂着痰。爸爸口干了,就吐痰,然后唱歌。有点累了,还是回房间吧。 半夜两点,家人都会收到爸爸的早安图。 早安爸爸。  (我们后续需要很多的夜来说早安) 相关文章: 张温怡/我还是孩子的时候 张温怡/雨童说(上) 张温怡/雨童说(下)
2月前
那是一间小而不起眼的密室。走进里头,理发阿姨用温柔和慈祥的笑迎客。听口音推断,是客家人。 村里也有这样的阿姨。白皙的肌肤、有些丰腴,穿搭V领宽裤卷发,第一句见面语给人满满的亲切感。 “就等你们来这坐坐。” 好像这里好久都没人进来了。细碎的发丝落在发廊间那几张椅子。扶手留下好多未知而又神秘的线索。关于来去的人某种特有的记号。微卷的、碎片的、褐色的。长短不一。 隔壁的隔壁,还有更符合时代的发廊。这些遗留下来的头发,曾经的寄主都去哪儿? 不停思索,从阿姨的话里探出市区小镇之人的故事。他们啊,这座城市和密室都将躺在这里。有人书写他,就交给写作的人;只是他们还是都得守在这里好久好久。可能是10年、20年、30年…… 没有太多选择的时代 阿姨我,在这里51年了。以前的人从来不是一出生就有的选择,狗或猫、萝卜菠菜、裁衣理发。 她的妈妈曾说,“总得去看看,学些手艺,抓住能活着的东西。” 从她话语里想像,那时还懵懂的女孩,聪明伶俐,却又因未来得及看见世界而处处活在大人的话语,左右着生长。 那年代的人,在隐形的生长痛中长出了一株成熟的枣树,一口咬下去甜甜的,小小的鸡枣味。很快很快的,刚熟的枣被摘下来煮成粥。甜甜的红枣粥,她们是这般的存在。理发,学手艺,解决当前火烧眉睫的生活。 第二代的他们,是一颗巨大空心的枣子。我看见那时候的母亲,让孩子躺在她的腿上抠耳屎。 只是一个简单却巨细的工作。 “嘿,你的发尾长了,要修剪。” 妈妈总是如此,哪儿不干净,哪儿长了,立即变换角色帮我修修补补。一会儿,她就带我来到小小的浴室。里边没有浴缸,浴室摆满盆具,水中有灰色的浮点泡沫在中央形成不规则的油垢,无以名状的细菌与汗水。盆里浸泡父亲的衣服总是灰黑色的,咸咸的海水气息。母亲耐着性子,打捞起又厚又重的衣服,放在一个干净的盆子,搁置屋后。 缓缓地,她拿起小板凳、剪具、梳子,轻声说:“来,坐着,妈给你剪发尾。” 丝丝缕缕落在石灰地板上,后来地面换成蔚蓝的硬皮手工拼图垫子,那是我上小学的事了,她还是坚持在家务劳动的席间给孩子定期理发。 平头、无规则的刺猬头、斜线刘海。 母亲剪的发,区区3种款式,撑过我小学六年级。 小的时候剪发,赤裸着身子。大时,脖子多出一条旧围裙剪下的料子。母亲对着眼前的孩子视为哺食的婴孩,折好围裙,塞进领口。发丝落在布料上她小心翼翼,用手指捡起细碎的发丝,拍拍它们,好像安抚眼前的孩子:小东西,没事的。 我记得母亲黝黑粗粝的手。闻起来,是蒜头味道、洗衣液、虾水、海水咸气。 在还没变成理发师前,她已经变换无数个角色,剔除曾是这样单纯、等待有人为她剪发、理发、绑发的自己。女孩的她,孩子时的她,长发的她,到如今老时,愈发显短稀疏的头发。 剪刀落下的瞬间,咔嚓咔嚓,孩子从她细碎的修剪声长大。 阿姨和母亲,还有母亲的母亲,长得如此相像。她们是一个时代的女人,所有的光影、声音和被修剪的发根,落在小小的密室里。走在时针尖上,从未止步。
3月前
张温怡/雨童说(上) 前文提要:爸爸跳进海里,还在奋力解开缠住的渔网。海豚受惊发起疯,尾巴重重打在爸爸头上。爸爸瞬间不省人事,沉入海中。 海豚拖着网,船还在开。爸爸的手指头卷入渔网,拖着走了一段海路。 海浪拖出一条血腥的花尾巴。 海是咸的,雨是咸的,血也是。 爸爸的手指断了一截。 他带着一根断截中指,来到村民口中最权威的巴生政府大医院。严医生看了看爸爸,还有那根断了的指头说,你别伤心,手指的根筋断了,接不回来了。 爸爸给严医生一个淡淡的微笑。 “活着都来不及高兴,还管手指!” 燠热的黄色房子换了新模样。那面墙上钉子挂着的中阮早已卸下,取而代之是一把崭新的、之前留着的二胡。小巧的黑椰壳衔着长木条,爸爸自己做的。其实,在这之前,爸爸并不喜欢二弦乐。调音、定期护理、磨砂、摩弦,对爸爸而言这些工序并不讨喜。但还是将它们留下。 我还小的时候,爸爸总伸出那根断指,露出没有门牙的笑容,和我说小孩子别玩刀,不小心就会断指。那时还真的相信,看到厨房的菜刀,就会自觉躲得远远的。 爸爸那时每天都会拉二胡。 角落的中阮从五条弦改成三条。爸爸说,无论如何丢弃太浪费了,偶尔会教我怎么谈弹唱〈生日快乐〉〈望春风〉〈爱情的骗子我问你〉。 每天都在重复一成不变的事,吃饱饭,爸爸就会拉二胡,弹唱跑调的中阮。 “以前,爸爸没学过Do Re Mi,阿公说我一辈子都学不会音乐。后来,就靠耳朵,每天弹就学会了。” 全家只有爸爸一个人有这样的耳朵。特别大,耳垂厚实,但没有佛耳。听人说过,只有好命的人才有这么厚实的大耳朵。 只有被神明保佑的人才能拥有。 阿嬷以前是这么和他说的。 爸爸住的房子没有供奉神明。因为多次搬家,有时爸爸没有地方住,就会睡在船上。醒来就出海捕鱼。有时神明诞辰,他会和同行苦力去神庙拜拜。工头会带他们来附近吃午餐。午餐是番薯粥水,付了人头钱,就可以无限添粥。 在那个米饭稀缺的年代,他们吃得特别多,不记得喝了多少碗粥水。走路时,满腹水,走到哪里,都有湿漉漉的感觉溢满身体。 爸爸的裤子沾上大片黑色血迹。咸咸的味道拖着走,槟城的街道幽暗的影子,孤零零地穿梭在喧嚣的小巷。刚来到马来西亚的时候,裤脚被海水打湿,苦力们都会拉起裤管,直至膝盖的高度。顶着一头湿湿的油发,走在路上。那些人后来变成比爸爸更黑的影子,然后逐渐透明,大白天他们就会消失不见。只有雨季,会把他们带到爸爸身边。 爸爸像往常般,和他们赛跑。 跑过阿海,跑过老猴,跑过忧面。 咸咸的雨,咸咸的人,跑着跑着。 雨啊雨啊 你哪会落遮粗? 咸咸的爸爸,走着走着。尝一口,咸咸的手指。 这次,他又听见窗外有雨。 会飞的燕鸟,会飞的阿嬷。 很多的燕鸟和阿嬷,化作雨滴掉进耳朵的洞里。 3. 没人能懂雨何时才能停。 爸爸下床走路的那一晚,雨水逐渐化作的会哭的孩子,在每一个夜深时分过来找他。 那时已经半夜两点。爸爸忘了今天是的星期几,忘了是自己的生日。也或许,在没有我们一家的时候,他没过正式的生日。 那个哭啼的孩子在生日当晚找他。 故事书烧掉了,我的漫画书喂给火堆。 我不要被抓,也不要被烧掉。 像隔壁教书的叔叔,被抓后就没见他回来。房子后来被烧掉,黑黑的。黑黑的涂鸦刻在爸爸的童年。像巫婆施法的某种神秘力量,夺走了村民的记忆。原本可爱大红的中文字变成黑方块,村民记得它的存在。后来可爱的东西太久没见,他们忘了它昔日可爱的模样。那个很可爱的字板,被施了黑魔法。 可爱的孩子,你睡吧,盖上黑黑的夜,睡吧睡吧。 村民们往后无人提及沉睡的孩子。 它们偶尔过来找爸爸,出现在爸爸的梦里。睡梦中的孩子很活泼,跳着某个不知名的舞。爸爸其实很努力记得它们,等待梦醒之时,他会用所剩的记忆重筑它们的样子。 可爱的孩子啊,跳起舞来婀娜多姿。 可爱的孩子啊,有时大大,有时小小,像被巫婆施了魔法,头长在肚脐上。 真奇怪,真奇怪。 三个歪七扭八的大字被画得满满的。撕下来的旧日历写满爸爸的名字。 长、弓、辶、井、页、川 弓长辶井川页 爸爸最后一次完整写出自己的名字,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给他签名的时候。这是爸爸最后一次参与我的作业本。 爸爸看见燕鸟乱乱飞,他的阿嬷在天空教他写字。 他跟着阿嬷在天空画字。 画一座山和平地,一颗颗米从火山迸发。 梦里的燕鸟再也没有饥饿。 画一支长长的弓,还有巨大的箭,围成巨大的篱笆圈住家园。 梦里再也没有巨大的火蛋糕。 画一场巨大雷雨,天空挤满云朵,下着狂风暴雨,稻田里长出许多棕榈树。 每一棵树结出一颗颗硕大的蛇皮果。 雨水掉落许多中文字,很多的燕鸟化作雨滴坠落,阿嬷化作雨滴,掉进泥土。 后来变成一棵棕榈树。爸爸醒来的时候从梦里摘下阿嬷变的棕榈树果,藏起一颗硕大的蛇皮果。 太平间很冷很冷,爸爸带着的假阳具,飞进里面找阿嬷。而那里,有雨一直下,他只要找到那棵树,就用阿嬷的羽毛叶子躲过这场雨。 燕鸟会飞,阿嬷会飞。爸爸有一天会找到他们,和他们一起飞。 |后记:时间很残酷,大学最后一次考试结束,返家后我看见爸爸彻底异化,倒退成一个7岁的孩子。很多词说也说不出,除了吃饭,已经逐渐丧失生活技能。雨天的爸爸会活在过去的创伤,想躲起来,做什么事都想躲起来。爸爸每天唱歌,所有的语言变成歌,所有的事他听不进去,也听不懂。涣散的眼睛,完全不是爸爸的样子。爸爸已然从这个家庭慢慢退场,活在过去历史的创伤,还有原生家庭的痛苦。我知道爸爸不会好,也知道自己未来需要用很多时间去照顾大孩子。想用目前非常稚嫩、笨拙、不成熟的笔,描绘爸爸所剩无几的记忆。| 相关文章: 张温怡/雨童说(上)
4月前
1. 爸从梦中清醒。摘下一颗印尼的蛇皮果。那已经是很深的夜,果子在冷咧的房间里像块冰,他握住那块要把自己冻死的东西,半身倚在床头。藏起冰块,双手缩进白色的被子,不让我发现几乎冻僵的手。 里边其实藏着一颗几乎漏出体外的睾丸。15年前,他曾到过印尼故土,带了20颗蛇皮果。 爸说这些是村里摩托仔送的,放在家里后厨房底下。日光常晒着,蚂蚁也路过。因为太甜,家人不爱吃,爸每天晚上一个人剥皮。黑色果实像红毛丹,剥开就有白色果肉。像一朵花,分成几瓣,咬下去干涩沁舌,不像红毛丹多汁。妈看见他吃,念叨好久。 蛇皮果干又甜,难吃不要吃。爸后来双手藏在桌下,偷偷剥皮。偶藏不及,他用抹布遮住手,瞒着妈妈偷吃果。 妈妈根本不看他一眼,而他掩藏大半辈子。到了病房,被子突出一块蛇皮果状曲线,他把果子塞进裤裆里,佯装自己还是年轻时的样子。 20岁,我踢球跑步头一名。 木板做的屋院,走路噔噔作响,一群上半身赤裸的青少年在上面跑。跑过阿海,跑过老猴,跑过忧面,他们后来也都不见了。剩下爸一个人玩捉迷藏。 有时是厕所、码头、停车场。无人知晓,他去哪里。 睡裤印染一朵枯萎的玫瑰,染湿的月经片结出一块黑血。他怕死,哭着要我们救他。哄他好多遍,流血了别怕。平安无事,给他穿月经片,走路的时候,肛门出血,直到弄脏了裤子才换。他哭了,我们就会哄他。给他听歌。 热天的下晡 雄雄一阵西北雨 将阮沃甲澹糊糊 雨啊雨    雨啊雨 你哪会落遮粗 害阮煞覕无路 爸爸趴在床上,侧身起来走进厕所。连同假阳具也进去洗漱。我晃神,不小心睡了。醒来时,爸就没了。 爸,去哪儿? 天空逐渐亮色,从医院兜转三圈,亭子、休息室、等候的长龙不见他迅雷的身影。爸的肠疝压住身体,曾患腰伤,脊椎最后第七截异位,走路还是看不见,像飞的。不懂马来语,不识字,他能飞去哪里? 一通电话结束,医院的保安、姐妹们从很远的工作地点过来找爸。雨来了,窸窸窣窣敲打锌瓦。我在雨中找爸,水淋湿发梢和身体。湿透的衣服很冷,绕回病房,经过打针的地方,有个眼神涣散的病人,手插管。身边没人,自己对话。 停伫窗前,一直唱歌,鸟也没理他。 我和男子对视。他的脸有一瞬像爸,呆滞、瞳孔放大、微微开口,脸充满空洞。无法关闭的缝隙,我只是原地望着,直到男子突然口中吐出一句:燕鸟!燕鸟!它会飞。 他像孩子般笑,声音很洪亮,走廊回荡他的笑。手指着空气,麻雀从电线缆飞走。 湿漉漉的,雨停了又下。 下午,保安手拉住一个人,看上去很小一只,淋湿羽毛的鸟。紫色的病服湿了,爸爸微颤身子,拖着鞋子,地面留下灰色的脚印,脏水的痕迹。只有前半只脚丫,拖出一条蜿蜒曲折的水陆。 雨水来临之际,飞鸟只能拖着脚走。像断了腿,我牵着爸,两只湿嗒嗒的胳膊,从底层直达病房13楼,37号病床,距离窗户最近的位子。有个老母亲守在床位,隔壁是个瘦如干柴的巫裔男子,乍看约莫三十。 老母亲占着电视,将音量调至最大,是一出马来喜剧。 爸爸看不懂,旁边的女人自顾自地笑,一边对儿子重复台词。 男子只露出额头,那张脸太白,像尸体没血色。 医院很冷,像关在太平间似的。 爸爸换好衣服,不停颤抖,很冷要回家。 阿怡,我们快回家,叫车。每小时,我在医院三天,被爸一直吵醒。 带爸爸走走,下楼还要瞒着保安、护士。病人不可以出去,我骗保安只是下楼吃饭。早上6点绕到8点,我们躲在无人大厅,斋戒月没人上班。大厅有张休息椅子,中间有个迷你公园,我们聊天,看麻雀飞来飞走。 同样的故事,我听他说无数次。 他一生有四次被海吃掉。 乌索索蜿蜒小路,长着嘴巴,地用木做的。一到夜里什么也看不见,村里的人黑黝黝,赤脚裸身走在大街。身体总是充满咸味,沾染海的气味。从海的嘴巴出来,但不是每个掉进去的人都活跳跳。 雨季来临时,那里充满尸语。 大白灯,走马灯。爸爸说总会经历这些。途经村路,都亮着白灯。那年代的贫瘠之地,只有逢上白事才用得上灯泡。爸觉得,这些灯时常出现。光照进来的时候,他只好拉下窗帘,隔绝所有光源。整个房间犹如乌云密布的阴天。 他依稀记得,阿公走的时候,喉结发抖厉害。像是有股力量,割下咽喉。从此,阿公的声音就落在他了无生息钟摆。 某日雨天,他睡得昏沉,梦见穿着白色背心、长至膝盖的短裤、不合脚的橡胶拖鞋的阿公。走到桥头,阿公脱下鞋子,一只手搭在木柱跳入船只。 阿公和他说,下海前,要先学在船上走路。船摇摇晃晃的,他随工头到远方岛屿捞世界,呕吐物吐到一半,剩下的吞进喉咙。爸初学捕鱼,觉得晕晕的。连续两星期,夜深如白天。走路东歪西倒,后来真的掉进海里,误吞了海水。雨常年累月下着,一滴滴液态的灵魂从天而降。 而爸爸的身体装满不同灵魂。 夜深的爸爸从屏风探出头,站在床上,这次真的能站立了,不摇晃了。 爸爸头绑着毛巾,病房的灯光照在头顶,烧光四周的黑暗。 那时明明是雨季,房内燠热。爸爸睡不着,拿着手机四处拍照,拍到一艘小型渔船,他坐过这艘船。渔网是他织的,一对母子正睡在那里。 爸说,就是为了跳船才被海吞掉。 小伙伴要冲凉,一个个跳进去大海。爸爸学旁人跳海,掉进海的嘴巴。碰的一声。雨从天空垂钓,打捞一具具尸体,被丝线钩住的鱼拼命挣扎。 几乎奄奄一息。他掉入深不见底的雨池中,嗜水的阿伯将他打捞上岸,说这孩子藏得太深,再多一会儿就找不到。 脑袋磕了一下,雨很快洗掉污浊的血。 爸爸说走马灯时看见坟墓。有番仔拿锄头挖土埋尸。 番仔弄来许多枯草,编织成草席,卷起尸,一点点埋尸。雨季来临时不会有人发现村里又死了人。偶尔,有人在河里发现尸体,死了很久才浮出水面。 而那里的渔夫捞的不只是鱼。 听阿伯说,番仔不只埋尸,还会抛尸。有的将半死不活的人绑在一块大石头,从船上抛到海里。入海的人从不冲凉,皮肤脏兮兮的,争斗的痕迹。 泡水里久了会发肿。谁也认不清落难者身分。 一堆同品种的鱼,死在同一片海域。 不出远航的渔夫,永远捞不到其他品种。雨季更见不到鱼。 爸爸雨季前会出远。有时很久才回来。回来时刚好下雨,经过马路,走在行人街道上,会有路人嫌弃咸咸的海水气味。 雨中行人纷纷打伞,爸在雨中沐浴。一时间,他也分不清自己淋过头,发烧好久,身体怕冷。哪里也去不了,呆在一个地方很久。不知道回家的路。 阿伯说,有的人藏得深,在雨中或许更难找到。 爸爸走丢时,一家人来到码头找爸。雨打湿衣襟,路人如同川流反方向穿过我们。 爸爸蜷缩在码头的亭子一角。缩在一头油垢的银发里的,打湿羽毛的鸟儿,飞不起来了,好久发出一声低吟。 16岁的时候,爸爸带我逃税,被抓坐监牢,关半年。 19岁的时候,他们又抓我,我没在国庆时出海,他们还是抓我。没钱,拿去关半年12天。 我做过两次牢,做过两次牢。 爸爸一直念给我们听,湿湿的水滴落我的衣襟。爸爸继续说,没有停。雨也一直下,整夜未休。 没人能懂,它何时才能停。 2. 雨来的时候,所有不好的记忆都会翻涌而起。 某次他在寻找断指。 船开一阵,浪花四溅。我们去爸爸曾住的地方看看。吉胆岛要坐船去。我和他坐一块。坐在快艇的爸爸很安静,看着阳光,看着风景,看着皮肤,看着老人斑,思考生,思考死,思考从前,思考苦痛。 他用右手抚摸左手,伸出断掉的中指,和我说坠海的事。 他开始坠入时间交错的河流。 那时候病的太重,怀疑得蚊症。他掉进黑黑的海,感觉现实看到的却是很浅的水洼,被人打晕才会这样。 继母投诉阿公,说爸爸无礼,我的阿公拿着大木板从他后脑勺敲去,晕晕的,看什么都会动。又病又痛,云朵像歌仔戏演员旋转跳舞。走到桥的尽头,他头盖往下坠落海中。 之前见到的阿伯又出来,但在梦里他不说话了。阿伯和他玩打狗牌,抽剩的香烟盒子排成一列,黑狗,杂狗。橡皮圈猛的一碰,谁赢谁就先走出一堆枯杂草的地方。爸爸以前没少玩,很快就赢阿伯。走的时候,阿伯后来只说不要转头,直直走。 来到杀鱼的船只,表叔举着屠刀,另一只手捡起鱼尾巴,丢到另一旁分类。渔网有不同的鱼种,爸爸继续赶工,另一张网还在海中,还未拖上岸。 碰的一声,船卡住了。一条海豚被渔网缠绕身体,表叔急忙拿起屠刀,想一刀砍断它的尾巴。爸爸跳进海里,还在奋力解开缠住的渔网。海豚受惊发起疯,尾巴重重打在爸爸头上。 爸爸瞬间不省人事,沉入海中。(8月12日续) 相关文章: 张温怡/雨童说(下) 张温怡/我还是孩子的时候
4月前
我曾幻想,盘中的面粉糕能变成西式蛋糕。父亲一如既往地用剩余的面粉做简易早餐——两颗鸡蛋,加面粉搅成糊,撒点糖。偶尔奢侈时,会加点白兰他菜油。热锅中油气氤氲,他将面糊倒入锅中央,形成厚实的圆饼,翻面,两面煎至金黄即可食用。 这面粉糕甜中带香,加了菜油更显诱人,舌尖立刻被俘虏。焦皮味似松饼,热饼皮泛着油光,我迟疑片刻,想起广告中的早餐煎饼,脑中浮现融化的奶油慢慢铺上热饼,如梦初醒般的面粉,似在呼喊:“来吧,一口咬下夹心的焦糖蜂蜜。” 我将薄饼对折,空心的白黄面饼承载幻想。像午后阳光吞噬的百叶窗,染白场景,吞没所有人和话语。蜂蜜焦糖从电视那头闯入梦境,变成小小方块,塞进我嘴。醒来时,枕边一滩口水,发臭的味道还残留在发梢。 它们后来变成某种隐喻,时不时出现在我的童年,化作一只嗜甜的糖怪。虽是梦物,却真实得几乎能在生活中找到原型。 8岁那年,糖怪频繁闯入我的禁区。家有严格规定,不管食物好吃与否,一定要将所有碗里的东西吃个精光。母亲总盛一碗堆得像小山的米饭,夹几块味道奇怪的肉、一撮说不出名的菜,再淋上酱汁放到我面前。吃着母亲淡淡无味的食物,干燥的米饭塞满口腔,从咀嚼到失去咬合力,像台故障的机器失去运作能力。 父母不要我了? 脑海里浮现下午茶吃下的西式蛋糕——蓝莓与奶油混合的甜腻,无需咀嚼便能入口。烤过化开的褐色面粉颗粒清晰可见。焦糖与油光发散的光晕,犹如遍地青草中盛开的小雏菊,让人念念不忘。 母亲的晚餐无光无色之物。我停止吃饭的动作,她挥手就是一巴掌逼着我赶紧把菜咽下。我总是哭着脸求饶:“我真的吃不下饭了。”她举起汤匙和饭碗往我嘴里硬塞。吃不了,又是一记耳光。一餐根本吃不上几口。日复一日,碗里的饭总是剩半碗不等,我依旧挨打。约过两周,母亲放弃强迫我吃光晚餐。 那天没挨打的我却格外恐惧。夜里辗转反侧,我从薄墙听见父母亲的对话。不知是因儿时过于敏感的缘故,对话中母亲向父亲抱怨我吃不下饭的事,随即父亲细碎的语句掩盖我的耳朵。忽而,父亲大声叹气:“麦啦。”听罢,脑海立即浮现许多画面和假设性因果——父母亲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我不够听话,他们不要我了?我随即冲出房门,泪眼婆娑地问他们:“你们是不是要抛弃我?” 他俩一脸诧异。母亲提高嗓音斥我胡思乱想,赶我回去睡觉去。彼时,父亲不再与母亲说话,他打开房门用长满茧的大手轻轻拍我的背几下,轻声说:“别想了,爸爸陪你睡。” 那晚我睡得安稳。次日清晨,母亲从友人口中得知某种开胃配方,骑车到中药店买了一瓶8块半驱蛔虫药水。往后,糖怪再也没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6月前
我家对面的邻居经营肉骨茶。肉骨茶是居家式,当铺正门口有一棵百年老树。爸说,他曾经测量这棵老树,圆周大约可以容下五个成人的拥抱。 我很喜欢和其他小伙伴一起赛跑。我们把大树作为终点线,在肉骨茶的小径旁肆无忌惮地奔跑。有时,不免挨老板娘一顿骂。小孩子大喊大叫的,吓着前来用餐的顾客。 我们一群小伙伴之中,紫萱是肉骨茶老板的孩子。有时她会带着狗儿和我们玩耍。她的狗儿小小一只,是一只金黄卷毛的泰迪狗。 一次,小伙伴提议,让常胜军的我和泰迪一起跑。人和狗怎么跑?小路很窄,蹲坐在店门口许久的泰迪,像是释放禁锢的灵魂,很快就把我抛在后头。不公平,它是条狗,有四条腿,能跑得快是当然的。 不甘心的我骑着装上辅助轮的“四轮车”,想再战泰迪。我把车当作《激情与速度》的红色法拉利。赤色的飞鸟张开辅助的尾翼,恣意朝大树的方向高速行驶。岂料,急速的车轮偏离小路范围,直接把我摔到肉骨茶店铺。好在,当时店铺才刚刚营业。我顶着鼻血和皮外伤,望着大树下的泰迪。它摇摇尾巴,像胜利者得意的样子。 我又输给泰迪。 自战胜法拉利后,泰迪也加入我们这班屁孩。紫萱常带它来到大树下和我们玩木头人。泰迪是游戏中的MVP,又或者像大家长。我们在他的眼皮底下长大,麻雀总唱歌给它听。它就这样看着我们,直到有一天它失去这样的权利。 我从来没像老爸那样,抱着那棵巨大的树。爸爸和我说,树不会疼,不会哭。它巨大的树干能够容纳一切,包括蓝色的天空流过的悲伤。 难怪,天空怎么的就暗了又亮。原来是大树吃掉伤痛的记忆。 泰迪被几个壮汉抓走。他们说,泰迪不是原来的泰迪。疯狗病的狗会咬小孩,你们不可以再和它玩了。 泰迪去了哪里?它是不是也去了树洞? 大树没有回答。我们循着大树的纹理,在村里附近找了个遍。我不知道大树会不会比兽医厉害。但泰迪或许只是找大树治病,用一种没有痛苦的医法。 我发现大树其实也能读懂感情。 某天,大树长出红色的交叉,堵住了树洞。我想,大树为了保护泰迪,故意把隧道给堵上。所以,我们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到泰迪。 肉骨茶旁边有间新开的理发店。理发师不知怎么的,把大树当妈妈的头发也剪去。这样光秃秃的树,我才不喜欢。我以为大树会用魔法治好自己。可没想到它这么极端,说不见就不见。麻雀一家也找不到它,它们在隙地留下白色星点,试图告诉我,它们内心的焦急。 时间残酷而无声,本以为,小孩子会记得泰迪,记得大树,讨厌带走他们的大人。后来,我们却成为最讨厌的人。 小伙伴都长大了,我们再也没联系。有的在村里的小学念书,有的在城市的全津小学升学。我们之中再也没有人还在玩着稚嫩的游戏。 长大后,我才明白,当初我看到大树的红叉,不只是禁止的意思。我的写字簿和数学总是一堆红色的叉。老师投诉我不会写字,上数学课总是发呆,回去就该多练习。 我眼睛长满了树皮,纸页上的字都是树的纹理,数字是爬行的蚂蚁。红色的叉也记录着我被鞭打的次数,还有流过的泪水。 有一天,我哭累了,很想念大树。 我把它画在小时候的画册。大树好像又复活了。它用魔法治愈我的伤疤。我的笨蛋病也治好了。我的数学成绩获得满分,老师也没在课堂上体罚我。妈妈应该会感到高兴吧? 可妈妈没有。妈妈眼里只有和我同出生的弟弟。领着成绩回家,弟弟的数学获得98分,妈妈开心地赞美弟弟。声音其实很小,也很轻柔。在妈妈的眼里,弟弟永远像初生的叶子,只有像弟弟那样的身躯才值得被保护。我的出生不是一件赠品,或是妈妈生孕的荣誉。妈妈,你能不能像弟弟那样赞美我几句? 我总想能从妈妈身边获得什么,或是她能在我和弟弟之间多看我一眼。妈妈总是站在弟弟的身边,仿佛时间也不会为过去的10分钟停留,也无法篡改我身上不完美的染色体基因。 也许只能用我爸的老方针,东西破了还可以修补,以相仿的颜色缝补破口。可很多时候,我无法找到相应的颜色缝补身体上的缺口。 茂密的树叶长在我的脑袋。我翻着几米的绘本,记忆中百年大树的模样。女孩抱着大树,因为树能够保守倾诉者的秘密,像心理医生那样,保护着长大的孩子。我临摹几米绘本中的树叶。树枝上的叶片画得越多,那棵树就越好看,妈妈终有一天会看到我。我和大树说。 ● 大学有一年,我祈求大树:“你千万不可以说出去。” 我很怕,自己的秘密会被别人知道,也不愿再撕开伤疤。 我第N次从辅导室出来。如果说治疗一个人的忧郁,要从原生家庭探讨,我宁可放弃治疗。我不愿化作坍缩的绳,陷入痛苦情绪的巨大想像。 身体的经历,记忆总会留下空位。我渴望它们从我身体出去,或者让我选择删除记忆,哪怕是一瓶毒药,我也会选择喝下。 我不愿重启这样的人生,重新过上奶油般的生活,变成大人期待的形状。 我害怕有人挖出破碎的孩子。每次走出辅导室,脑子有好多可怕的问题。 你为什么害怕人际关系?你为什么从未写过母亲?友人X好奇地问。 爸爸式的题材已写得够多。为什么写不出妈妈?我妈也只是普通的妈妈。 ● 妈妈在还没变成妈妈以前,也曾是个孩子。 9岁时,我在新加坡与外婆相处一段日子。外婆和妈妈不仅长得好像,连生日都只差一天。妈妈说起,她有多痛恨外婆的偏心。家里的椅子有分男女,小舅坐过的椅子,妈妈不可以坐。男女的衣服必须分开清洗,好像女性身体的阴气较重,男女一起洗会相互沾染阴气。 妈妈从12岁起就担起养家的责任。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阿公去世后,妈妈就负责包办家里的各种家务。洗衣煮饭打理果园,没有一件是她落下的。不去学校的日子,妈妈会跟外婆到别人家做清洁工。 或许是因为外婆,妈妈在家务方面,对每个女儿的要求十分严苛。“衣服一定要夹住。不夹紧,衣服会落下。”我妈屡次重复晒衣服的技巧。衣服的领口要对着有风的地方,圆领的衣服要拉开,否则领口容易松弛。炒菜不准放盐,要吃得健康。 我的姐姐们都没法通过妈妈设的关卡。我自然是不能。 外婆落下的种子,埋进妈妈的身体。妈妈变得和外婆一样。只有男丁可以延续香火,是女儿身就必须嫁人,找个好男人,当个会做家务的媳妇。晾干胸罩海绵必须要用夹子,湿透的棉花太厚重,需要依着在衣架上,安个家,固定安全感。像古板传统女性的观点,岳母只爱会做家务的女人,想要被人疼,就得有在家当黄脸婆的价值。 每次做家务,妈都要念叨我好久。起初我总会和妈妈斗嘴,后来我不争了。在家发生的都没发生过,我只是树上的虫蛹,耳朵眼睛长茧。若发生的无法改变,关于我所听闻的只是虫蛹的幻像。 我希望一切只是梦的影子。 有天,厕所的排水管从上方落到脊椎骨沿着我的衣服湿透。那是一次失禁的过程。最后一滴小水从膀胱挤压出来掉落。笑声从天花板水管掉下来,沉重的砸中我的脑袋。 他们说我有病。无论今天是否有体育课,我都不用穿运动服。班里正常的孩子都去操场,去一个没有我的空间。我不想待在老师身边,全程观望他们的游戏。只有安静属于我,空荡荡的教室,座位上方开着一把风扇,百叶窗把这里割成两个世界。 我的书包有两张狗牌,那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离班证。也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拥有,大家都把我视为特殊或异类的存在。那天,班里的女孩围到我身边,形成一个圈。因为只有我,没有被老师体罚。她们质疑,生病的人凭什么拥有特权? 援助金发放日,老师对妈妈说,我在班里几乎不说话。我妈说怎么可能,在家她成天嘻嘻哈哈的。妈一边说着,一边问我。有人欺负你吗?为什么你在班里这么安静?妈看到的我,只是演员身分的我。 二姐离家前,对着年幼的我再三叮嘱。好好听话,注意爸妈说话的天气。一到夜里,只要听到爸爸高亢的语调,我都会蹲坐在走廊,听着他俩的聊天。爸妈常常吵架,严重的爸爸会大吼妈妈,砸碎家里的玻璃和CD,掀翻吃饭的桌椅,扔掉今天刚拔好的菜叶。 也是那时起我开始沉溺看喜剧或冷笑话。在家就会给爸妈说故事,或是献上夸张的演出。我只希望家里能多点欢乐的声音。 我害怕妈妈问我:“你要爸爸,还是妈妈?”某天,妈妈匆匆赶到学校,接走我和弟弟。妈妈骑着脚踏车,载着弟弟,我在后面跟着。我总觉得,柏油路向前标示的箭头不断地后退。妈妈说我们还小,长大了就明白。 妈妈不知道的是,我不是那个懵懂的孩子。 外婆落下的种子,在妈妈的身体越长越大。 ● 那是幼儿园的第一节美术课,老师说要在纸上画一棵大树。 回家的时候,我在纸上画了一棵像云朵的树,树的身体是小小的,弯弯的样子,像一个顶着大脑袋的孩子。我妈也在画画。她画了一棵大树,树叶一片片叠加在枝头,树干壮硕,身体画满细腻的木纹。那是妈妈给弟弟画的大树。 绿色的树叶散发母性的味道,我不曾想过母亲是如何将我俩同日诞生。匆匆的我挤出来,再熬过10分钟的痛,长出翠绿的新叶。大树最爱碧绿孩子,让它在最靠近天空的上方,享受日光的照耀。 妈妈总是告诉弟弟,树要涂满绿色,不要留白。弟弟彩的树,永远都比我年轻,不会枯萎。它不曾在隐蔽之下生长。 只有得不到阳光的叶子会褪色。我爸这时又会站出来,给我补上。 童年里的玩具箱没有芭比娃娃,有妈妈送给弟弟的玩具枪、跑车、陀螺。日久,那属于我和弟弟的玩具箱里,只有男孩子的游戏。 有天,我爸出海回来,给我带了一个硅胶芭比模型。模型只有一个掌心的大小,芭比不能变装,也不能移动手臂,摆出一副定形的姿势。洗干净后,小芭比变成我爱不释手的玩具。 在玩具箱里,它是唯一像小女生的玩具。也许因为芭比,我才不至于杀死内在的小孩。 相关文章: 隽衡/岩系女孩 邱向红/霉 傅采杏/又一日仰望青天
11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