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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凯宇

我对出书有过很多想像。 其中最心动的是,写下来的记事终于有家,被谁翻阅、收存和记得。然而当生活越往前,第一本书越接近完成,内心便越迟疑,觉得不够完善,不够好。看似不合常理的感受,其实都能够找到对应。 当初与L各自前往台北见面,是在L高中毕业之后、上大一之前的空窗期。已经年中,梅雨跟着夏天一起来了,我的出书计划仍然只有“深夜拾荒手记”这个名字很确定。 风雨连日扑灭街上应有的热闹,也蒙蔽了远方。只有此时此刻,我于是可以不用去想太多以后,放心牵着L去我去过的地方,在转乘捷运迷失走错中,陪他预习开学后的生活。 也有几天,我们搭上晨早的葛玛兰客运去罗东,L携着我漫步占据他成长的街巷、学校和夜市,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外来的观光客,而是一个陪他慢慢告别小镇的人。 交换故事的每一步都踩得那么深切,过于投入当下的时候,很多话都来不及说开,却有一种往后会这么同行下去的错觉,即使鞋袜终日湿透也还是快乐的。 离境前一晚,如常回到每天最后一站的台北旅馆,L在睡前送给我几张他的毕业独奏会入场卡。 “如果我们能早点见面,你就可以来看我演出了。”他说。 我知道L已经用尽他给予的额度。 回家,将票卡插入日记本,我也将自己变成一张扁平的书签,继续安安静静地待在那时那地之间。 紧接着几乎整个月,L从早到晚小组大组地排练,准备乐团的年度演出。因为跟几个同伴寄住在老师家,我们没有适合说话的空间,仅剩的讯息往来也充满间隔。 看不见的L像是渐渐变得透明。我总是在想有什么可以分享、可以说,偶尔给L看发表过的文章,用尽办法把他一点一点恢复过来。 期间梁馨元传来讯息,问起来临10月的诚品新书发布会:“你有可能回来吗?”她是预了我会出成的。 我跟她说,我可以试试看赶回来;随即又切换视窗跟L说,我要出书了喔。 明明什么进度都没有。 L今年已经办过个人演奏会,接下来又有重要演出,如果手记顺利出版,完成了什么,那就能跟L同步了——这么想,便刹停了反反复复的顾虑。必须要先说了,才会逼迫自己去做。 于是我回头捡起那些旧物,逐个文档打开来看,顺着直觉铺展一段成长经验。目录是一条重要路线,篇章里有重要的人、地方和记忆,只有一部分是L听过的。这样就可以算是带L看过我的家乡。 随着定稿,实体书变成清澈见底的容器,成书中的混乱与不确定随之沉底。这不失为一本书或一个写作者存在的真实状态——真的是所有写作者和书都是准备好、乐观面对世界的吗?那样的尽处读的人多半不会抵达,我相信L也不会。当他们带着书本在路上摇晃,在翻页中搅拌,未完成的沉淀物就已经形成美丽的杂质。 在往后的日子里,L越来越有台北人的样子,而我越来越像一名写作者,两个人自然越走越生疏。要是分成两本书,L大概没有机会看到我留存起来的那一部分。尽管在第一本书交出大部分的自己以后,意味着日后将不会剩下多少,这某程度上是危险的。而我知道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毫无保留。 偶尔我会想起那段跟L和手记都不期然有关的短暂同行。那个时候,无论是我的书又或L的生活,都因为如临新生,而处在雏形似的阶段,表面上的茫然不定,实际上有的是各种可能。天气那么糟,日子那么短,L喜欢的艺术大学和我想去的独立书店当时都没有一起去到,但我们后来都自己抵达了。 相关文章: 【读家】孙靖斐 / 记忆的钉子户:读《深夜拾荒手记》 陈凯宇/井底之亲 【3.8妇女节特辑】陈凯宇/有间幼稚园
3天前
上一年就要结束的时候,我最后一次跟妈妈说,我想要回自己的房间。 有关改变现状的通话仍然是不开心的。跟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我做好了准备,如果他们照旧不动手,我要自己来。唯有清走他们的大件家私和旧物,我才可以买我的。 再回家,房间已经空出了大半。家人过剩的杂物还在,但已经不像以前那般处处占位,足够让我在宜家马上决定要买的床架、置物架、电脑椅和书桌。 一直以来,家人随意进进出出,东西都是他们的,我没有机会说什么。需要工作时,我从地上的床褥流连到爸爸的书桌、饭厅的餐桌,更多时候我会干脆坐靠沙发,拿一块小板垫放笔电,每一处都是还了又借的结果。 想要维持专注,出门到咖啡厅才是最好的办法。只要买一份饮料餐点,找到有插座的空位,我便心安理得地拥有一个桌面。与周围食客和服务生刚好的距离,让我可以不感到那么焦虑。用完了再续杯续餐,就能坐下去,直到进度差不多了,我决定买单离开。 游民身分所衍生出的边界隐患就是,对于任何人我都要更费时费力地划出一道安全界线。线当然是粗体的,我与谁都保持有限度的亲昵,便于随时逃开。 家私送到的那天中午,我按着书桌140×70公分的长和宽,到铝门窗玻璃行打了一片透明玻璃回家。 玻璃下的时光标本 桌面粗糙起伏的木纹看上去就像一片沙地。复上玻璃之前,我一一铺上收存多年的明信片和合照。很多寄件人都消失了,但他们写过的字还在。如今隔着一层玻璃,那些时间的标本都不会受潮变皱,在白亮的灯照下就像刚刚带回家的样子。尽管当前生活力求轻简,但对于记忆和人,我还是有着私心的偏执。 害怕积尘的关系,我将所有物品收入书桌的侧柜,桌上只保留了桌灯和仙人掌,每次回家只要擦擦玻璃就可以用了。 几次发现桌上突然多了家庭相框、文具筒和其他物件,我都会马上还回去说,我不要我的桌上有任何东西。这是多年来,在这个更接近储物用途的空间所没有过的对话。 新家私赋予房间意义,我也就长出了真正的核心、面貌与边界。在这当中,所有的想要与需要、欣喜和悲伤、亲昵与退避,都是被允许的。 平常只要将日光灯关掉,扭开桌灯,我就可以不看周边家人留下来的东西,就像在咖啡厅工作一样投入荧幕。休假就是我和这张桌子之间的时限,短则一周,长则一个月。因为总是没有多久,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完全习惯房间更自己的样子。每次回来都是一次reset,一次豁然开朗。 这份不习惯是我乐于重复体验的。 有了一张不用续杯即可回去的桌面,我偶尔还会开启游民模式,但已经没有什么逗留在外的念头。
1月前
(编按:马华第一本有声诗刊《口口》近日推出第三期,主题为“翻墙——默迪卡!翻译马华”。这期以“翻译”为轴心,从文字跨到声音,从华语跨向马来语与英语,尝试让诗歌突破语言藩篱,被更多读者与听众听见。诗刊编辑团队以“翻墙”为姿态与实践,相信诗能穿越界限,在陌生耳朵里发芽,让被忽视的声音重新流动,延续马华诗歌的深层生命力。) 口口诗刊第三期的顺利出刊著实让大家松了一口大气。 出刊前编辑团队各个神经紧绷,手忙脚乱,各守其职,校对的校对,更新官网的更新官网,想文案的想文案,还有想到的没想到的,四人无牌小作坊一手包办。就像是这期从决定主题为“翻译”到定名“翻墙——默迪卡!翻译马华”是编辑团队各成员几经商定的——而这过程像发酵,也像难产,回首一瞥,竟也历经两年。计划做“中/英”与“巫/中”的翻译企划后,我们也把选诗方向定在“家/国”。我们同时也把“翻译”的核心意象定为“翻墙”。然而“翻墙”定下后,我们的概念文案在各自抵抗生活的负重与贪恋日常的沉沦之间几度流散,在我(田靖)这里彻底成为死局,倒是在凯宇手中翻出新篇,总算让几行字漂浮在聊天框中。大抵是那么写的——“马华的诗歌,是井里的蛙:四肢瘦削、皮薄有毒,自闭且寡声。……为此,需要来自外面的一场人造雨,出处不明的地下水也可以,让诗翻越高筑的砖墙——原来这是一片因深藏而繁茂的绿洲,这里并不枯瘪,也不只有空虚的回声。这是诗的变体,是翻译的可能。”透过井底蛙的意象引出翻墙/翻译的迫切——我们无一人反对。当然,拍手叫好这事换上了新装,我们都给这个绝妙的初稿点了“爱心”。 一年后,聊天室兵荒马乱,死线的野火烧不尽。我们真的需要文案了。也许真的要在人们的视野暴晒了,我们才意识到“井底蛙”会不会有一丝不妥。会不会有一种贬低马华诗歌的感觉?——怂包的我们想著,要不换个动物?毕竟诗人往往都是玻璃做的,需轻拿轻放。鲤鱼(跃龙门)?鳄鱼?但我们当初选择“蛙”,是看重它的两栖性——与“翻译”契合。那么,如果“井底蛙”太容易让人联想到负面含义,要不换个名——蟾蜍?田鸡?还是佩佩蛙?夭寿唷,好难!但转念一想,写诗读诗追求的思考行经应该是打破固有僵化的既定框架,看到别人所没有留意到的——“如果你真的是诗人,是不是也可以看到贬低之外的另一种可能?”凯宇说。这是真正的“翻墙”,翻“越/阅”那高高的围墙、矮矮的藩篱,有形的南墙或是心底那无形的堤梁。 做翻译特辑的初衷,正是为了跨越语言的栏杆。如果是只青蛙,我们想做只会跨栏的青蛙——或许,这本就已经是我们身处的生态。在文学载体上,从文字跨到声音;在语言的转码上,从标准华语跨巴刹华语;从华语跨英语;从马来语跨华语。跨越“栏”意味著跨越“界”——一个将自己困住,也让外人进不来的线。近年来,马华文学逐渐透过翻译成马来语、淡米尔语、日语、法语,乃至于受众更广的英语,而译介到不同族裔及各地不同语系的社群之中。然而,这些翻译工程主要集中于小说,诗作为马华文学另一种重要的文体并没有很好的推广,这导致通过译本认识马华文学的读者对于马华文学的认识,是相当局限的。另一方面,从中国/华语语系诗歌英译的角度而言,马华诗歌的能见度也几乎为零。一来,这样反常的现象让人诧异——毕竟华语语系马来西亚文学业已“席卷”北美近二十年,哪怕从事中国或港台文学的师生如今也能串场大聊小谈几句黄锦树、李永平、张贵兴“三位一体”到最近大热的黎紫书与贺淑芳,没读过马华文学都颇显得不入流。二去,这样的现象又合理得不得了——毕竟那只是学术社交场合上某种时髦的谈资,到了夜深人静,中国文学抑或名曰“台湾”的另一个“中国”/“华语语系”文学往往才是码字苦恼的研究对象。 另外,想来诗歌研究向来是冷学的缘故,中国/华语语系诗歌译介或研究上呈现了与小说研究不一样的时间性。与中国(大陆)小说和台湾小说关注程度几乎势均力敌的情况不同,西方学界对于中国现代诗的关注依然是主流,而近些年处于“边缘”的台湾与香港诗歌才逐渐受到更多重视。因此吊诡的是,每每提及华语语系诗歌,处于“边缘中的边缘”的马华诗歌成为了是失“语/文”的“包括在(华语语系)外”。 说远了,我们也不想忽视“附近”。一不留神,诗歌的精神总是容易走远——停在树梢、缥缈到外太空去。那如果回到眼皮子底下,我们有什么?像是砂拉越诗人Clariessa Kesulai那首《国土的故事》(原题:Cerita Pertiwi)——Pertiwi一字源于古爪哇语里头的Prithvi,常常就意味著祖国。但回到更早的意思,它还寓意著大地之母。于是怀抱著恋母的天性,我们会自土地寻找母性,往诗歌的幽谧境地追索母神。本期收录的十首诗,都趋近于一种现实书写,是飘到远处的精神有意识地回到这片“人诗意地栖居”的大地之上。如果诗人总被以为活在自己世界里,那“翻墙”翻的从不是一个形而下的大坝,而是打破自己的围城,去看看一个满是人的世界。 然而,形形色色的人与人之间,首先就被语言堵住了,谁也不敢贸贸然靠近。诗的神迹,得以超越语言吗?这首先是一个疑问。但在口口诗刊早前办的几场线下Open Mic活动,好些马来青年写作者却给了我们答案。台上,多是他们听不懂的华语;台下他们聚精会神的目光却持续炯炯——使得我们开始省思,无论那是所需 / 所须的,有多久没有尝试踏多一步出去了?如果“跨”是太大一步,踏也至少往前。于是在诗人Abdullah Hussaini的搭桥之下,我们组了五首马来当代重要诗人,当中包括Zurinah Hassan、Zaen Kasturi及林天英等人的诗歌将之译成中文。这一步,不仅仅是让中文读者看见马来诗歌的书写样貌,也能把马华诗歌的英译版本带到马来读者群面前。“原来,在不同的疆域里,有人是这样写作的”——所谓交流,似乎即是达到“交换与流动”的目的。 第三期的出刊,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个句号,而是一口气——一口终于能呼出的气,也是一口要再吸进去、继续走下去的气。我们把‘翻墙’视为一种姿态,也是一种实践:它意味著把诗歌从井口拉出来,把声音投向更远的地方,让诗在不同的语言里流转,在陌生的耳朵里发芽。 而要流进耳朵,还得要是声音。说的是粒粒分明的念诵,是背景配乐,也是诗自带的音律。是断句,是气息;是尖锐的音效,也是沈重的留白。有多年剧场背景的艾立森,这两年更汲取了台湾北艺大艺跨所的养分——诗刊作为一个空间,而她用声音建构世界;这里,即是一座渺无人烟却又轰轰烈烈的剧场。这一期,我们尝试找了本地独立创作歌手婆罗洲之子李哲林协作,依稀记得他在演出中提过,自己对诗的喜爱不亚于音乐。而无论音乐、文字、肢体,所有创作即是一张嘴巴;在我们的喉咙失效之时,作品小心翼翼、诚诚恳恳地说话。由此,诗刊又像一块布——我们以诗为线,人为针,绣出意想不到的纹样。 或许这条路依然颠簸,也未必能立刻改变马华诗歌的能见度;也许我们依然渺小,手里的火把时常快要熄灭,但我们相信这样的翻译与传播,能让更多读者在跨越语言与疆界之际,看见诗里的细微、顽强与丰盈,而每一道被传递、被接住的声音,都是下一次绽放的可能。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还在做口口诗刊。 点击聆听:口口有声诗刊网址 相关文章: 马华第一本有声诗刊《口口》小辑——通过声音感受诗
2月前
漫游在外时,我是一个写作的人。 这像是暂时切断旧有的联系,换上一张短期Sim卡,我便有了流量无限的自由,在路上遇见的,也都是写作的朋友。交情多半止于初识的关系,我原以为他们半途消失之前,只需知道我在写作便好,写什么并不重要。 离开台北前一晚,九点多,我和欧利从大安捷运站出口循着谷歌导航,走向搜寻结果上的关东煮餐馆。女店员热情地引我们到吧台壁桌,我们把外套披在椅背上,并肩对膝而坐。 一室暖黄的小店坐满了夜食的人。我们在千禧年老歌中吃食、闲聊,随心哼唱的旧词也像软绵的高丽菜卷在口中层层淡淡地化开。 欧利下班后接着上日文课,吃得较多,而我习惯先将烫口的食物放凉,剩下什么吃什么。细嚼慢咽时,眼前附带餐牌QR的华语卡带盒一次次地吸引我,好希望能扫码点歌。 突然,欧利说他买了我的书。 “哪里买的?”我有些意外,并有感温馨的用餐氛围微微颤动了一下。 “博客来。” “博客来没有我的书啦。”我得意地说穿。欧利立即搜寻书店,填资料,办会员,像是马上就要下单。眼见欧利一脸认真,我反应不来,也无法直说感谢。旅馆房间还有几本手记,但我从未想要给他。也许我应该假装博客来真的有我的书。 一本书完成了,却不想被读见,我不是不知道这有多矛盾。 出书这一年多,有时带书去书店,或与朋友面交,我总是欣然To签、祝福、递送,非常放心。偏偏面对越亲的人,我越是抗拒。我的书写大概就是我最不愿他们靠近的领地。他们的翻阅如同过界,意味着可能的不解、失措,甚至伤心。都让我极想逃跑。好在最亲的人只知道我写东西、我出书了,有时帮我收存剪报与寄件,不会细读,也不怎么过问。我们这样一起就好。 不确定这是书写自己的后患,还是根深的亲密恐惧,以至于有时我会假设,如果这是一本小说,或是诗集。随着安全社交距离缩短,写作的人写什么,无论是体裁或内容,都还是重要的。 欧利断断续续喝了半杯高球,语句开始飘忽,微醺的眼睛一直不自觉地瞇起,我越来越看不进去。 后来,我偷偷通过搜索栏找回小餐馆,并在底下读见好些负评:女店员态度差;怀旧中文歌曲突兀;没事想被骂可以啦;酒水不行;食物吃起来美味但强烈怀疑加过多味精,用餐隔天嘴巴还有灼伤感、严重水肿…… 对于餐馆的印象,竟是经此而完整的。 请记得我比较开朗的样子 读过我的欧利,会不会就像我找见这些说法般,看到我更具象的糟乱、不堪、损毁?尽管大都已经与现在的我无关,我仍希望,哪天欧利看完了,不要告诉我。比起沉郁的书页,我更想欧利从这些天流连街巷的晚饭、一起健身的时段和散步的路径,记得我比较开朗明媚的样子。 忘了欧利有没有喝完他的高球,应该是没有的。我倒记得他搜索餐馆时不大参考星级和评论,而是随心前往。我喜欢欧利这样。决定踏足任何一个地方,无论如何都有失望的可能。要是透过评论推敲体验,依照我们趋吉避凶的习性,大概就不会推门而入,更不会知道出于我们都刚好喜欢周董早期的〈安静〉、〈退后〉、〈晴天〉,才会像认定那一首首旧歌一样记得这里。 我很庆幸我们先踏进去再说。 怀旧歌单遥遥无尽,每一首歌都像是今晚的最后一首,我好想一直待下去。但欧利隔天还要上班,我得早起退房。我嘴上答谢他几天来的请客作伴,自行结了这顿饭。 今晚餐点还可以吗? 都很好吃,我很喜欢。以后会再来的。 离开餐馆,夜晚更深,空气更冷了,必须把外套穿回来。本应一路往大安站的方向走,但欧利想再散散步,我们便沿着路口处狭长的人行道,走到临近的和安公园。 四周寂静,小孩和宠物都回家了。斜坡平缓的洗石子溜滑梯旁,我们脚踩厚实的安全地垫,隔着各自的外套拥抱。那一刻我的身心突地松懈下来,不用顾虑自己是不是一个称职的写作的人,以及欧利会读懂多少、看到什么。我看见顽抗尽处的我,其实渴盼能够在字里行间,被这么找到。
10月前
2年前
拾荒也即收集,而且边缘,隐秘。《深夜拾荒手记》(按:作者为陈凯宇)多篇写城市地景,内里折射房屋和家庭。在亲切狎昵的语言里,人们混杂用词,偶将“那间屋子”唤作“那间家”。而“甘榜”有时徒留街道命名用途,作地方和记忆的挽词,或在更多时候作为精神牌坊——“甘榜精神”(kampung spirit)。 海可填,土地可再生,它们都是城市的医美术,而繁华市中心地带的“天空刮刀”,更是科技对抗自然,人定胜天的阳刚隐喻。城市发展无论国境和远近,再造神话再创世纪毫不惊艳。但如果感性逊于理性,纪实屈居虚构,一如怀旧注定让路发展;在写的人只得借由文字,是为记忆的钉子户,拒绝拆迁,拒绝遗忘,时而心甘迷途。 选择拾荒,弃安居换洒脱 拾荒也即收集,而且边缘,隐秘。《深夜拾荒手记》(按:作者为陈凯宇)多篇写城市地景,内里折射房屋和家庭。在亲切狎昵的语言里,人们混杂用词,偶将“那间屋子”唤作“那间家”。而“甘榜”有时徒留街道命名用途,作地方和记忆的挽词,或在更多时候作为精神牌坊——“甘榜精神”(kampung spirit)。离家(hometown?kampung?)远行的拾荒者,也“离开学历证书不被承认,存在一再贬值,拥堵和冲突随年加剧的家和城市”。拾荒相对于安居,相对于温良恭俭让,以一室窗明几净为代价,换取洒脱和自主。他却又是陷入邻国/异国的物质、消费和新身分幻想的糖衣诱引,却不见得就逃离了门锁、揿掣以及其他水电网的日常龃龉。拥有越多,会不会才是愈见匮乏和破败? 爱不仅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对他者丰富多元五花八门的想像,爱是有勇气自毁而见他者。韩炳哲《爱欲之死》说资本化的消费社会是“相同者的地狱”,因而爱陷入垂死挣扎。来到消费社会花园城市,拾荒者即便挣得与猫的片刻亲密,却也“只想尽可能保持生活的极简轻省。不成为爱猫之人,不给猫取一个只有自己会记得的名字,便不会陷落一厢情愿的无底圈套”。 做猫做狗,远离文明囹圄 隔离的猫。世道如此,我们做只猫做只狗不做情人。无论爱情、亲情,抑或是校园友情。情人的命数多舛,经受染色,经受心事外翻,经受善意或恶的欺瞒,经受相看两厌。不若流浪狗远离文明囹圄,无所谓正常作息三餐定时,不受饥渴折磨,没有皮相焦虑。《人间失格》的叶藏,不也对社会仪式规律如一家子同枱吃饭一样深恶痛绝吗。 “不锁,可以吗?”“门始终紧紧闭锁,门内的人却想看得清清楚楚。即使张望不果,我也从未要开门惊扰”——文字若是炼术,写作的人遂从中取材筑起自我,试探内外边界,既拾荒,也窥看。
2年前
你了解90后吗?九字辈马华作家,你认识的又有谁?且看同辈的王晋恆,如何呈现一起出书的梁馨元、胡玖洲和陈凯宇,看看跟你想像一样吗? 1. 常有人说写作要有社会价值,但其实新生代作家关怀的主题,更多在于“私我”。请问“私我”的写作难道就不具有社会意义吗? 胡:通常会提倡社会价值的都是些现实主义作家,现在这种类型的作家其实已经很少见了。即便我常说自己的作品和诗风是伪现实主义,许多的内容都是从社会新闻和日常生活的基础上截取,再进行部分虚化加工改造。但我的诗都是从我的视角出发,去书写我所历经和见过的生活。我并不博爱,也没有想要改变世界的野心,自然也不愿去灌输读者什么社会价值。其实每个人的作品只要能满足自己就无愧于心了。 梁:我永远都围绕在这样的质疑中,直到现在不得不认真地去回答这个问题,便像是尝试说服自己——这样写也没关系。但首先什么是社会价值?社会又有广义狭义之分,回到最狭义它指的或许就是“民生”。你我为国家的子民,我们何以生存,何以存在?如此“存在的状态”,又间接把独立的灵魂串联而成一个大面积的社会。这个悲伤弥漫的时代,药物依赖、抑郁、自杀也早已是不容忽视的社会问题。在我看来自我书写如是苦行,它未必比其他书写来得轻松;而且书写本来就是一个建立关系的过程,我们孤独地写,他们远远地读,我们的悲伤相互指涉。 陈:一度也有过这样的怀疑:我写的东西这么私密,它的意义是什么?更消极一点,它会不会是无谓的产物?再换个角度去看,充分具备众所期待的社会价值,以大历史为背景和叙事框架的书写,是不是就对社会产生了绝对的影响和作用?我总觉得,这两个是可以并列而论的,没有高低之分或有用无用之别,就是从不同的关怀进行呈现——你直写外面的世界,我写我从窗口所看见的世界。当前的生活形态例如城市生活,会更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以个体为主,这某程度上成为了我的书写取向。简单来说,私我的书写其实也可以是以小见大,从个人经验投射出集体经验,无论是书写和阅读都有了更多的空间。散文集中〈隔离的猫〉其实就是进行这样的实验。 2. 馨元说,这些年她已经从一个理想主义者,转换成为现实主义者。玖洲在后记中也提到圈外人对诗人的想象除了饱读诗书,也难逃“贫穷”的诅咒。也有人说,安逸富足的生活不利于创作。借此想请问3位,在创作生涯中,如何平衡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关系。(所有人) 胡:我也是个现实主义者。我是个非常爱钱的人,如果有两个人同时找我合伙经营书店和杂菜饭,我绝对会拒绝前者。甚至可以说,所有最终能够出书的写作者都必须是现实主义者。平衡理想和现实最好的方法是能够将理想拿去卖钱,每个人的写作都需要有反馈才能有动力继续下去,这些反馈可以是读者、奖项、荣誉,尤其金钱,这都是一种写作的续命方式,只有能够在写作的路程中不断得到反馈,不断续命,最终才能支撑到出版一本自己的著作。虽然说写作是一个人的事情,你当然可以说书写是一种疗愈自己的方式,但空谈梦想的理想主义者都死得特别快,当理想无法支撑现实时,写作的动机就会消失。只有成功将文字转换成其他价值,才能有继续保持理想的动机。 梁:有人会把理想放在现实里面,但我会把他们隔得很开,也算是对它的保护吧。一位很要好的同事在喝醉以后告诉我:“真是幸好,我认识的你,不是写诗的你。我常常在网上很多文学活动看到你的名字,我总感觉那是你的分身。”(当时的os:写诗的我真的有那么糟吗?)会这么做,是因为确信那个写诗的自己与现实的自己,是永远不可能共存的了,她们只能彼此忍让。因而该现实的时候,我总会本能地求存。求存包括尽量让自己明亮起来,如一个正常人那样合群、说话,不留一丝喘息的空间去赚钱。只有现实足够丰厚了,积攒了足够的底气,再回过神来端详理想。且过程中需要不断提醒自己,变得那么现实的理由。 陈:必须要先有足够的能力养活自己啊。道理像自己都不爱/怎么相爱/怎么可给爱人好处(《给自己的情书》,林夕作词);也像是最理想的写作环境: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已经在新加坡居留多年,当前傍着的教职工作也让生活算是稳定无虞,但我其实是抱着恐惧和怀疑,处在这种种许多人尽信和向往的安逸舒适之中,就算合约时期尚未结束,也经常会在离开和留下之间不断地思索去向。尽管繁重的工作量削减了写作的时间,教学语言的简化也让写作语言改变了不少,但这样的紧绷感是促使我不断找到方法写下去的原因。本身也知道成为全职作家以后是更艰巨的挑战,目前就只想照顾好自身的生活条件,同时能够保持敏锐的观察与觉知,继续书写下去。这便是理想。 3. 接下来这个问题我想问玖洲,在你的诗集中常见元宇宙、少女小冰等未来名词。比如〈观音嬷,诗,和元宇宙〉一诗,即将传统和未来的意象作了一次fusion。你认为,未来的科技发展如何影响当代人的文学创作? 胡:创作作为一种创造的结果,不仅局限在文字和文学,也可以转换成IG图文、Youtube、TikTok等影音载体进行,其本质都是在说故事。但科技改变的主要是读者接收内容的方式,读者不会有耐心在你的作品停留太长的时间。你可以发现短篇小说的读者比长篇小说多,而网络上的诗比小说容易引得关注,短诗又比长诗的传播效果更佳,最好能够在两三行的句子间就触动读者的内心。通俗、口语、直达情感的高潮成了当代文学的趋势,因此会发现这类口语文学的作品越来越多。 而就科技写作的内容来看,我从来不看好AI的写作,就目前的水准要超越人类还要遥遥无期。当ChatGPT横空出世时,一堆作家开始感叹AI写作要取代人类时,我的感想是你居然会害怕AI写作的烂诗,看不出区别证明你的文字水准和AI写得一样烂。但蹭热度要趁早,科技迭代迅速,难保多几年就没人关注科技写作的题材了。 4.    愤怒出诗人,玖洲的〈红色〉、〈假装死亡很遥远〉等诗都批判着体制;馨元的〈在田里睡觉的一株伤痕麦子〉、〈无用之石〉则关心远方的政治难民。然而现实是,我们的呐喊似乎微乎其微,当权者甚至不愿审核我们的华文创作。在这个背景之下,写政治诗还有意义 胡:我其实在整理打算出版的诗集时,才发现年轻时居然写了这么多政治诗,政治诗的书写其实是一种冲撞体制和规则的方式。这让我想起自己2015年写的第一首诗作〈城市〉,这其实是首政治诗,后来投去了中学的文学奖,那时的文学奖的规章写明,内容不得涉及宗教、政治等敏感因素,但保持着叛逆的心理还是投了政治诗。后来都很少碰政治诗了,像晋恒说的:愤怒出诗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早已没有那种愤怒的情感。政治书写固然重要,但少了这种一腔热血的愤怒,最后就只剩下使用诙谐和自嘲的语言去写作了。 梁:写政治诗对我而言,并不是顺其自然发生的事情,只是想跳脱自我书写,看看在那以外还有什么可能。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学习的机会——去爬梳背景,研读大量资料,寻找打动自己的点。打动不一定是愤怒,或许是种共情也说不定。但有时我会怀疑,仅仅通过阅读二手资料,并未亲临过任何现场,走过田野便写就的诗篇,那样的“呐喊”会否片面与过激了些?我也还在寻找所谓意义。 5.     身体的即是政治的。凯宇和馨元的书写常常涉及身体和情欲,请问你们认为身体书写在这个时代,具有哪种力量? 陈:我并没有特别思考我的书写面向对这个时代具有哪种力量,或对于马华同志文学有什么贡献,这多少有点妄自菲薄的意味。但董启章老师在序文中其实精准地点出,以身试险似乎是我的深层写作动机。我是非常认同的。书本收录的文章线索也相当清楚:原生家庭——情感——情欲——我与书写的亲密关系。我不太能够清楚界定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时间点(是因为早熟的缘故吗?),我发觉自己对于情感、情欲和身体的觉知,要比其它事物更敏锐。以此为始,很多时候我往往是经过这些去定义我的存在。也因为它们某程度上的抽象、看不见,我于是能够用自己的语言去建构出它们的真实样子。从更私密(自私)的角度看,因为这些还原与建构,我找到了一个方式去留下或接受,那些已经不再一样的旧地,以及离开的人——在这些人事物被时间篡改得面目全非以前。 梁:当我写身体的时候,我觉得那是一种“生态”的身体。我们用四肢、五官去与宇宙万物连结,去抵达生态中巨大的静谧或翻涌。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早上我都会为阳台的花浇水;突然某日才发现,我日复一日在做的,竟是滋养一盆盆近乎枯槁的花木。不抱任何期待地为将死的花木浇水,本就自带荒谬;以荒谬之姿行走人世,亦是写诗的冒险实验精神。那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些被动且了无生趣的枯叶,但这个世界仍给我许多善意,还有人愿意为我灌水。 写作是场坦荡的冒险,即是“身体帮我闯了祸,因而有了秘密,那无以言说的炽热的欲望”——欲望如此危险,却是异常迷人,像颗历经抛光的黑曜石;但它畏光,且光天化日无法明亮示人。因而我将它吞下,并直视它在体内发烫。 直到那天,我们或许会发现它并不如想象中噬人,并接受它——也许只是一只黑鸟飞过,我们短暂经历一场颤抖;也许只是细叶芒搔过手臂,我们拍了拍,就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6. 馨元在〈阿芙萝黛蒂的浴室〉中寄望阿芙萝黛蒂和象征邪恶的莉莉丝在一起。请问馨元,你认同我把你的诗集形容为“莉莉丝之歌“,其中的诗句,是为了拯救每个服膺于天神意志的阿芙洛黛丝吗? 梁:我觉得晋恒这个诠释很有趣。莉莉丝是夜间活动的夜魔,她是世界上的第一个女人,女神之母。在苏美语中,Lil指暴风或恶魔,Lulu则指情欲。〈阿芙萝黛蒂的浴室〉里头写:“我允许你看你自己,看你的媚惑/看你眼角下的痣/我允许你看,你身体的每一处线条/言溢于表的写意”但为什么,凝视欲望这件事本身,需要被谁允许呢? 说成拯救,或许有点言重了。我们很常羞于在光明之下谈论欲望,它被视为不道德的、污秽的,但实际上欲望不止局限于求性、求爱;求知与求生的欲望彼此等同,一样磨人,且没有谁能够更轻易地与新来的欲望共处。在这意义上,我无能于拯救,只希望多少能释出一些凝视欲望的勇气。 7.    接下来的问题我想请问凯宇。董启章老师在序文中说“散文需要人设”。你对这个说法有何看法?延伸讨论,我想要问你一些老套的问题——你认为散文与小说的分界在哪里?在散文中揭露某些私事,你是否会加工处理某些情节以自我保护? 陈:所谓“人设”,我想是看待事物的一套方式,那是一种聚焦,因为聚焦,所以清楚。因为书写和摄影一样,都是不断地框起和抓取角度,那很多时候都是作者自身的局部,而无法等同于他整个人。将内容连贯起来,不难发现一些有所冲突的地方,例如〈牛皮癣是我〉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是相对温柔的,好像彼此一起找到了一个面对关系的方法;但在更多的篇章(时候),父亲是沉默不语、带着暴力和批判、说话不着边际的形象。这些都是真真实实的,来自于生活不同的阶段和事件。 在奖制之外,我并不喜欢讨论散文与小说的分界,那更多是取决于读者愿意相信什么。毕竟当你愿意说真话的时候,仍然会有人可以认为你说的是谎言。很简单的说,就是对得住良心。关于对揭露私事与细节的加工处理,我在这之前有一个界定是,如果我必须把某个缺憾之情感对象、或悲伤事迹写下,他必须已经从我的生活完全离开而不会再有任何交集。这某程度上是对于对方的尊重。 8. 请问留学和行旅的经历如何影响了你们的创作? 胡:留学最大的收获在于有机会接触其他的文学社群,进而认识更多在写诗的人,这都是无法透过出版品完成的。在马来西亚和我同辈的文学写作人大多都是中文系背景,但我在台湾与我谈论诗的都有着各自不一的背景:外文系、戏剧系、物理系、资工系等,他们不一定都是写作老练的写作者,但他们都是对于现代诗有热情的年轻读者。他们的阅读范围广泛,涉及多国语言诗歌的阅读,以及对文学的解读都能依靠自己的学识背景进行讨论,偶尔交换彼此的新诗作品,这是在马来西亚看不到的景观。这是马来西亚作者和读者人数稀少,背景单一所无法望及的。 留学的经历对写作的帮助更多是在视野和阅读上的补充,写作毕竟是一个人的事情,如果说影响我的创作,可能仅有题材的扩充吧。 陈:其一,留学使我得以拉开一个非常安全的距离,旁观我生长的地方,很多原先模糊的观念和来历变得清晰起来,与家人之间也因为离开而变得更亲近。其二,因为展开了自己的生活,也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所有的新鲜事物无疑都是直面身体的碰撞,新的朋友、感情、地方,都方方面面地滋长了自己身在异地,或面对原生家庭作为第一张脸的书写。其三,因为大学正好有开设写作班、性别课、电影课,这种种课堂契机让我从中找到自己写作的声音,以及书写的面向,甚至结识了来自不同地方的写作者。即使时常身陷孤独、茫然和焦虑的挣扎,但把这些视为活着的常态,似乎就足以是活下去的理由。 相关报道:【九字辈新晋马华作家探讨】我们易变、不稳定、模糊,且复杂的蓝色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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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了解90后吗?九字辈马华作家,你认识的又有谁?且看同辈的王晋恆,如何呈现一起出书的梁馨元、胡玖洲和陈凯宇,看看跟你想像一样吗? 龚万辉于2022年花踪文学奖颁奖典礼结束后,说90后新秀目前处于“蓝色时期”。所谓的蓝色时期有两层意义,其一指的是动画《蓝色时期》年少的矢口八虎在绘画技艺上的磨练与追寻,其二是指毕加索在20至24岁时阴冷又忧伤的画风。龚万辉认为“在‘蓝色时期’的短暂的几年之间,却是他(毕加索)最真实地面对自己的时光。” 如果将字辈比喻作班级,马华文坛的九字辈可以95年作为分水岭。《蕉风》做过两期间隔10年的九字辈访谈,95前被喻为“先驱者”,95后则是“后段班”。分而治之倒也不是两班人水火不容,而是在这个时间点来说,不少95前早已出书,不在新秀之列。今年10月,轮到梁馨元、胡玖洲和陈凯宇的文字付梓出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字,通过以上3位青年作家的诗与文,我们读到这个世代在大环境的峡壁之间,如何自信却也迷茫地走在追寻的道上。90后的文字大多关注“私我”,但正如凯宇所说:“私我的书写其实也可以是以小见大,从个人经验投射出集体经验,无论是书写和阅读都有了更多的空间。” ◢身体是一座受伤的欲望森林 “诚实面对身体深处之需,总好过在青春的尾巴坐以待毙。”凯宇的散文集《深夜拾荒手记》如此写道。印度教把人的身体比喻成一座庙宇,所以书写身体,哪怕是最私密的部位,都可以被视作神圣的心灵活动。舌尖流溢欲望之味,逗引潜意识压抑的本我:“日久为常,对于七情六欲之口味的耽溺,自然不再只限于光照渐稀的黄昏,还有嘴馋的夜深、父母外出的时刻。”对镜审视身体,亦是直面父权和社会的压迫:“如何像个男孩子?那时候,这是一道生殖器官无论如何勃起或柔软,也无法替我定义的问题。”随岁月变化的岂止是人心,甚至包括私密的体味:“将错归咎于时间以前,止汗剂的变色最先让我想到的其实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决定从对方可见之处把自己深藏起来,也远远隔开,是一种明明相互记得,却拒绝了一切问候寒暄……” 凯宇赤裸袒露患有牛皮藓的身躯,同时反思畸形的拇指,连同其密友H的单眼皮,都是命运的注解,预示崎岖的人生:“唯独左手拇指的河岸地形一如最初,我站在河的一岸,H站在对岸。”谈及身体书写,凯宇说道,他通过情感、情欲和身体的书写,可以借语言去建构它们的真实样子——“从更私密(自私)的角度看,因为这些还原与建构,我找到了一个方式去留下或接受,那些已经不再一样的旧地,以及离开的人——在这些人事物被时间篡改得面目全非以前。” 梁馨元的《我吞下一颗发烫的黑曜石》中的身体则迷幻且潮湿如一座丛林,可以纳含粗粝的岩石或灵性的黑曜石,常有奇异的生物出没,比如黑黄色马陆、火蚁、长脚蜘蛛、白角九色鹿……它们是青春爱欲的意象,其中更包括蝶豆花(clitoria)与性器的互相指涉。“当我写身体的时候,我觉得那是一种‘生态’的身体。我们用四肢、五官去与宇宙万物连结,去抵达生态中巨大的静谧或翻涌。”馨元在访谈时这样说道。 馨元的新诗集是“莉莉丝之歌”合集,以波德莱尔式的败德,拯救那些被男性凝视、意淫和道德规训的阿芙萝黛蒂。馨元如是回应我的解读:“说成拯救,或许有点言重了。我们很常羞于在光明之下谈论欲望,它被视为不道德的、污秽的,但实际上欲望不止局限于求性、求爱;求知与求生的欲望彼此等同,一样磨人,且没有谁能够更轻易地与新来的欲望共处。” 于是她写道:“我欲成为那样美丽的女子/在我还来不及/从善以前”;那个美丽女子“粗鄙而美丽”,养着恶灵并把信仰纹在眉头。馨元写诗,是在歧义的陌路上寻觅未被道德儒衣包裹的真我。 ◢忠心不二的孤独 欲望与孤独是孪生的。叔本华:人生实如钟摆,在痛苦和倦怠之间摆动。因为有了欲望,人才会深陷“求不得苦”。馨元写欣慕之情:“爱完之后呢?或许是死/我羡慕那些怀着爱/奔赴死亡的人/但同时,替他们痛苦”;写自卑之情:“她们是天生的美丽/而我仅仅是,人造的赝品/住在一座满布瑕疵的人身城池/肤表尽是,上帝恩赐的碎屑”;写人与人不相通的情感:“人多的地方,会快乐/但快乐的人不清醒/孤立却并连的房/寂寞之时也能偷听”。 那些细琐的孤独感,可有书写的意义?馨元答:“这个悲伤弥漫的时代,药物依赖、抑郁、自杀也早已是不容忽视的社会问题。在我看来自我书写如是苦行,它未必比其他书写来得轻松;而且书写本来就是一个建立关系的过程,我们孤独地写,他们远远地读,我们的悲伤相互指涉。” 尘世索爱,等待果陀,情欲的变幻无定,是凯宇和馨元新书的重要主题。凯宇善于铺排长篇幅的散文,以承托绵长情绪。〈借火〉写的是作者在交友软体寻找爱与陪伴的经历。迷离、幽暗、孤绝、迷蒙,仿若一出王家卫的电影,纤细刻画当代人情感的易碎和空虚。其他写恋人的篇章比如〈两河〉、〈之间〉借偌大城市的背景,衬托人的孤独渺小:“作为重点交通枢纽,听闻地下街有二十几个出口之多,一如单字的Y可以孵化出许多关键词,Young、游人、愉快、永远、欲望、Yesterday,还有很多很多。” ◢偏不主义 辛波斯卡:“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谈胡玖洲,我想先从“写诗的荒谬”说起。辛波斯卡的〈种种可能〉重复以“偏爱”昭告自己的价值观,而胡玖洲则在〈偏不主义〉一诗中表现他的执拗。如果时下的文青生活已经变成一种表演,那他的立场绝对是反文青,反美学的。《我们在房里看A片》辑四〈文青生活手记〉讽刺伪文青的浅薄、附庸风雅是对文艺的亵渎,比如随便将句子分段即当成诗;故作含蓄换假文青头像;使用高深莫测的语词故弄玄虚…… 在影像时代写诗,搞文艺,注定是不入流的活动。于是才有了玖洲的〈我们在房里看A片〉,宁可“天未亮,我将诗集藏匿在A片的空匣子/以兽性包装诗性,融入日复一日的人群”。面对文艺的堕落,至终成为美丽空壳,诗人无疑是失望的,然而这已经不是煽情的抒情年代,所以我们读到诗人的语言一贯戏谑,借以挑战体制和俗众。 愤怒出诗人,玖洲的新书同时收录很多政治诗。然而,在这个不读书的时代,文学人的呼声微乎其微,政府甚至懒于审查我们写的东西。被问及书写政治仍是否有意义时,玖洲这样回答道:“政治诗的书写其实是一种冲撞体制和规则的方式。”他忆起中学时故意投敏感的政治诗给中学文学奖的叛逆经验,却感叹如今“少了这种一腔热血的愤怒,最后就只剩下使用诙谐和自嘲的语言去写作了。” 馨元也写出不少具有人文关怀的新诗,比如关心远方事件的〈在田里睡觉的一株伤痕麦子〉、〈无用之石〉。但是她坦言写政治诗并不是自然而然的事,而是为了跳脱自我,寻找诗艺上更多的可能性。 掀开历史的伤痕,她的文字轻柔:“月光缓缓降落在左手上/他终于看懂屋子、人和家国都向左边靠拢/的理由。而只有麦子,依然安详地/保持一株麦子应有的姿势/在田里睡觉”。花踪得奖作〈无用之石〉对照诗与强权、死亡、战争的关系。既哀伤无力,却又凸显诗意精神作为金刚石般的永续存在: 而他终究被掏空。他们割开诗人的身体 取出珍稀脏腑与无用的结石 那闪亮之矿,说着诗的遗言—— “他们朝头部射击, 却不知革命其实在心中” ◢流动,变幻中的蓝色时期 90后写作群中,最年轻的馨元也已经24岁,时近而立之年,书写主题自然难以和成长的失落感脱钩。 凯宇行至人生路口,回望故乡,感叹道:“一个地方走向正确,往往不会有太多恋旧的负累、集体的抗议。好像本应是这个样子。”现代人因为交通便利总是处于流动状态,彼此交换着故乡,正如凯宇在〈填海〉所写:“当外坡人甘于远离海岸而纷纷涌入吉隆坡,我却自觉是一颗鼻牛,干燥且灰,因缺乏弹性而迫切往外钻;钻入半岛以北的槟岛和以南的新加坡,钻入冬天的港岛——那些被海环抱的城市。” 凯宇说:“留学使我得以拉开一个非常安全的距离,旁观我生长的地方,很多原先模糊的观念和来历变得清晰起来,与家人之间也因为离开而变得更亲近。”远走他乡,才能更全面地观照故乡。玖洲留学台湾的经验,让他对国家、种族、语言和文化进行更深入的思考。〈初阶语文助教心得报告书〉中,不同国家的留学生一起学习中文,最后挑起诗人内心的疑惑:“——是侨生吗?是侨生吗?仿佛沉默地/时间再次退缩回喑哑,连结与我共同的记忆”。 罗伯特·哈斯:“因为初尝大人的悲伤让我们感觉长大。”我们的青春变化,或许是社会化的进程。沿途我们抛弃什么,收获什么?二十几岁,以凯宇的话来说便是我们“重新感受并且覆盖幼年第一次失衡、跌倒流血、撞破头割损手、第一天上幼稚园、第一次跟家人在超级市场走失等等生命经验。” 书写,会不会是无法割弃,保护自我的抵抗运动?询及现实生活和书写之间的关系,玖洲说:“如果有两个人同时找我合伙经营书店和杂菜饭,我绝对会拒绝前者。”凯宇直言:“必须要先有足够的能力养活自己啊。”而馨元倾向清楚分开现实的自己和写诗的自己,让她们彼此忍让,彼此共存:“只有现实足够丰厚了,积攒了足够的底气,再回过神来端详理想。且过程中需要不断提醒自己,变得那么现实的理由。” “少年精力无穷,最具象的无疑是书写之欲。不怕书写的徒然,便是对于消逝和缺憾的补偿。”凯宇在后记的这句话很适合引为结尾。原本也想问大家有关未来五年还会不会写作的问题,却也知道人生之轨本来就无法预测。未来5年,我们没能预见自己身处何处,是否还有经济和时间的余裕去写作,至少这一刻,大家仍旧信仰着文学。 纵观3本新书的内容和标题,一般人可能轻易以“私欲”、“身体”标签90后作家。但是分类帽总会失准。这里,想要以原是军事术语,后来被商人用来描述21世纪的概念V.U.C.A.定位我们的新时代书写。 V.U.C.A.是volatility(易变性)、uncertainty(不确定性)、complexity(复杂性)、ambiguity(模糊性)的缩写。20世纪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艾略特的〈荒原〉推动了现代主义。到了21世纪,世界遭逢巨变,所以文学作品自是更难以读懂,方能应付时代之需。凯宇、馨元和玖洲的新书尝试捕捉的正是那些多变、不确定、复杂且模糊的议题。 他们正是新时代之声。 相关文章: 【九字辈新晋马华作家探讨】王晋恒访梁馨元、胡玖洲、陈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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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凯宇/隔离的猫(上) 陈凯宇/隔离的猫(中) 前文提要:母亲不止一次说起,觉得我们家怪怪的,好像越来越空心,越来越没有凝聚力,不像她其他兄弟姐妹的家庭。 “就好像你在报纸写的那些东西,我都看不懂了。”母亲这么说的时候,我有感那言语间所透露的孤单无助,但到底什么才是有效的沟通,什么又是零距离的相处?不过是慢慢地长成了独有的样子、想法、生存状态,例如上了年纪的爸爸越渐惫懒少话,妹妹初初踏入社会水土不服,而我的生活重心慢慢转向岛国,书写也越来越孤立。母亲不只一次提及想要看看我的脸书与IG,你的名字叫什么?多像初次见面。明明只是简单输入几个字即可,偏偏我总是以鲜少更新、没有什么好看的说法草草带过,无法直截了当地给。其实屏蔽在多年以前就发生了。我们到底应该为这种种改变和遮掩感到抱歉吗?如果什么都摸得熟悉懂得熟悉,日日夜夜黏在一起,那估计才是最可怕诡异的家庭形象。也许母亲怀念的只是逝去许久的90年代末,和她的大好青春。她还未盲目尽信算命师傅点出自己劳碌命的说法,我们也可爱天真,秘密和谎言的邪念还未形成。 五、理想人生 大学毕业后,我入住组屋区正对面的公寓单位,成为暂时的租客。奇迹一般的是,只隔一条马路,作为私人地带的公寓,居然可以完全不见一只野猫的踪影。在此的猫狗以宠物的身分出现,扣着的项圈绳带是经过调教的牌证,也有主人尾随在后。在23楼听得见的叫声,也一定都来自邻居的窗口。一切都是私有的。 我想起家里的净土,任何异类的侵略都会挑动全家人的神经,如蟑螂之于我,壁虎蚂蚁之于妹妹,水蚁甲虫之于母亲,野猫苍蝇之于父亲。我想父亲会很喜欢这样的公寓之地。更准确地说,岛国的工整有条、政治正确的饮食住行,尽是父亲理想生活的样子,然而这个眼浅的不孝子却连成为永久居民的想法都迟迟未有。父亲当然习惯了这充满猫噪声和屎尿味的二楼单位,离不开之中继续仰赖网络与电视的本地新闻度日,对于政策如何不廉不公,对于政客如何用话术愚弄人民,对于道路设计如何过时糟透,对于管理层收了钱不办事,对于猫如何赖死不走,如此种种没有药救了他说,所以只有通过呻苦,制造牢骚,减轻心头负重。有一次实在忍受不住父亲在饭桌上的怨言,我说:“你整天把这里讲得那么糟糕,把那边讲得那么好,有本事就带我们离开,一起搬去那边住啊。”     啪—— 边境初开,隆市、住家和至亲的样子,改变之处多于照旧。数年未返,就算是漫不经心地路过,就算是深陷大雨的迷蒙不清,还是能感知到哪一栋大楼长高或落成了,哪一座是新启用的高架桥高速公路,哪一段路终于铺上了一层新沥青,当然也包括哪一棵大树消失了哪一家餐馆歇业了。如此的对照本能,来自肉眼与记忆时时刻刻的串通。 直到车子泊入停车格,雨势还是不见缓和。反正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淋湿,我拒绝了跟父亲共用一把伞,告诉父亲行李放在车里晚点再拿,随后抱起书包,把车门迅速打开关上,以停车格的白界为起跑线,几个大步跨向楼梯间。梯间没有太多变化,仍然贴满通告、启事、传单,也不理是否合法合时,无人愿意直视,也无人撕下,整个空间于是越渐显旧,好像还停留在很多年以前的样子。顶楼的缺口始终没有修理好,雨丝丝点点渗入,如常在梯间积淹起无法跨过的浅水,住户仍须提高身子,用脚尖或脚跟小心踮过。我在很早以前就发现,湿透是雨天很难避免的事。沉默比凑合话题虚耗更加残忍。我们总不能一直困在停车格里等雨停,也不再适合共用一把大伞。要相携踏过水滩,最后双双必然只剩半边身体无恙,终无一方得益。 阴湿的楼梯间,好久不见的黑猫不理淹水,身体安适地枕压在走道左侧单位外的拖鞋上,仿佛那是专属它的救生皮艇。黑猫的身形丰腴了许多,长在眼尾的肉瘤让它看上去有些显老。那对直盯着我看的猫眼收不住一丝丝狐疑,介于认得与不认得之间。隔水望猫的时候,撑着伞的父亲笨拙地绕过一个个水滩,才进入楼梯间。黑猫有所觉察,旋即起身,几个轻箭步踏过水潭,跳上湿滑的楼梯,纵身跃上二楼到更高的地方,像飞溅起来的水花,顷刻间就不见了身影——这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逃亡反应,对于逃生路段也相当清楚。眼睁睁地看着猫在眼前狼狈而逃,那迅捷的身手让我想起有几次试着示好,进门时看见猫,便从家里端出牛奶,摆在猫经常拉撒的楼梯口,猫明明见到了,却当作眼前什么都没有一般路过。和解固然美好,但若意愿只有一方,那必定是自讨没趣,也一点都不可行。经年确立的败坏印象没有了被涂改的可能,就像管理层和住户如何冷待白墙上粗言秽语的涂鸦与喷漆。那样有形有色有味的液体,或许对猫来说,更接近毒药的形态。 今时今日,关于在外逗玩猫狗,我习惯将所有片刻的亲密与快乐收存起来,或放上只有24小时的限动,不会跟家人特别地提起。进入家门以前,将衣服球鞋上的猫毛拍扫干净,冲澡时用肥皂洗过一道道清浅的抓痕咬痕,这样就好。事情收积得越久,理应越来越压抑的心境反其道而行,我好像已经习惯对于任何人包括自己,都无法完全坦诚。家人的厌恶是诚实,我跟猫的偷欢作乐也是诚实,他们不加修饰的恨与我的不说也是。就算因为接受猫而与猫亲近了,对于相处之道也略略摸出了头绪,这并没有突破我对猫齿锐爪的恐惧。但不知道几时开始,肌肤衣裤更先于内心地准备好因亲密而受伤的可能,时时提醒着我身体的存在本来伴随着受伤的风险。 我停下脚步,我蹲低抚摸,它们跳上我的大腿,它们蜷缩在我的拖鞋和脚上。如此的亲密接触,我却不确定自己是真的比较喜欢它们了,又或只因为身边多数朋友都爱猫,可以轻易把猫抱回家、起名、收养、说爱、负责它们的起居一生,好像幸福快乐的日子是具体存在的,而我像极了那些亲密恐惧症患者,自知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够承诺照顾一只活蹦乱跳的生命。 想要收留领养的渴望偶尔会在独处之中幽幽骚动,却很快地清醒过来:这边是借来的住所,那边是不容许宠物存在的家,终有归期也有规矩,不得擅自偷渡私养。不论有无所属,猫从不需要尾随谁人博取怜悯,或建立归属感。好在遇见的岛国猫尚算世故,懂得拿捏亲疏,不会在短暂亲密后继续尾随。关系磊落,就没有回绝和丢弃的疑虑,也不用为彼此做出无谓的承担。人猫之间,轻盈的关系是日常所需,让重逢跟告别易如遇见,双双时刻看守言行确保没有越界,界限的存在是最好的自我保护。通常是保持一定的高度观望,不投掷心事或主动喂食,也不随意让猫爬上大腿。还有不去在意它们毛发眼睛的颜色,体型的圆润或缺失,不去记认,就无甚区别,也不存在离不开搬不走的地方。当我已是一个匮乏的人,片刻亲密之外的时间,我只想尽可能保持生活的极简轻省。不成为爱猫之人,不给猫取一个只有自己会记得的名字,便不会陷落一厢情愿的无底圈套。 相关文章: 陈凯宇/隔离的猫(中) 陈凯宇/隔离的猫(上) 陈凯宇/夜雾时刻 陈凯宇/井底之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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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凯宇/隔离的猫(上) 前文提要:或许只是刚好的习惯寄托在无关于猫的其他地方,我始终无法同理猫的亲善,以及爱猫人的用心。 对于终日游荡生事、无人认养的猫,至亲给尽白眼,没有好脸色,时常是又轰又赶。有时猫不识相地再凑近一点,父亲会将之视为挑衅,不留情面地踹过去,猫总可以迅速闪躲。我也从一开始不敢靠近,到心眼生厌,再学会像父亲那样大步大步蹬地,把它们惊吓得跳起,或是再几个跨步作状扑杀。猫约莫是从而意识到什么是不友善的身体语言,往后只要远远看见我们,都会马上竖起警觉,身子拉长准备逃离。猫大概也清楚我们不会给予它所需要的食物、奶水、栖息地之类,什么都不会有,已经那么贫乏,却因为单方面的认定,而始终固执地留守,没有迁往他处。 多年来,除非失踪或死去,否则猫是怎么都赶不走的,只会越来越多。这我们其实也接受了。当两者没有一方愿意先走,就将彼此视为透明体,处在各自的生存空间,但求不要有冲突事端莫名介入,扰乱日常运行。猫不敢直面我们撒野,顶多是在楼梯处撒拉睡,用气味公告其存在,宣誓主权。猫也经常不讳在走廊上发出噪声,我们可以只通过声音频率的高低,辨别那是酝酿打斗,或发情交配。介于门内门外之间的猫眼都知道,但家人不怎么旋开窥看。唯独有时夜深,听见那异于焦躁白天的绵长叫声,我会忍不住张开猫眼,屏着呼吸凑近,期许可以在孔洞内寻索张扬而妩媚的发情样态。但猫眼能见范围有限,通常只听得到声音从某处死角悠悠传来,光线颓废的旧廊始终空无一物。 门始终紧紧闭锁,门内的人却想看得清清楚楚。即使张望不果,我也从未要开门惊扰。 多年前参与的一场文艺营,某天夜晚的对谈环节,忘了主题是什么,只记得舞台上作家们难得地聚成一排,在某个时段分享起自家宠物。他们之中以养猫者居多,每一位津津道述着与家猫的共处,现场欢乐与温馨交杂。我为那些经验发笑同时,一只只不可理喻的野猫正在踩踏记忆而过,仿佛轮番屙屎撒尿形成一股酸馊不解的疑惑,对猫讨喜的模样感到别扭,也对那般饲养和相伴的经验发生在自己身上感到疏远。家里看起来已经饱和得再也容不下一只宠物。我在其时才察觉,隐形的界线确立多时,以致20年以来我受困在某种说法以内,而说法以外全是虚空,难以置信,像那些自小被反锁在昏暗的地底室里,终日被支配着食水,对世界和天光一无所知的少数人类。经年下来,边界开始动摇、锁头生锈脆弱,我似乎可以选择守着过时的悲愤印象,还是逃出去,掂触新鲜的乐观说法。但很快便又可以心无旁骛地聆听下去,融于热热闹闹中,度过剩下的夜晚,并不需要急于抓取什么、站在哪边。 某天傍晚一家驶离住宅区,轿车颠簸过一段野草碎石路,如常路经两栋矗在坡道底端,已废弃二十多年的公寓骨架。附近是高压电缆一座连着一座,一道干涸见底的大水沟,有路边摊在橘黄的光线中售卖炸香蕉和椰饮,像极了大城市里一处最接近自然的地方。荒无人烟的废区里,很难得地看见三只毛色深浅各异的大狗结伴,前前后后轻快地荡游其中。这样的画面不消片刻就抛离了视野。“你看,在马来区,像我们住的地方,一条狗都没有,养狗担心被投诉,带狗出去也要偷偷摸摸。死猫就一大堆,到处作乱,不抓老鼠,不埋大便,什么都不做,还有人定时喂食递水。好命死。狗只能在外面生存找吃,有一餐没一餐,最后还可能被人道毁灭。什么道理。”父亲说。 不知道可以回应什么,所以安安静静,回想那片刻的注视,几只大狗要流浪去哪里、同行做些什么。定时三餐的概念毕竟是人类的,大狗们看起来当然没有什么饥饿难受的死气,不断伸吐散热的舌头和污糟邋遢的一身,反而有种不被圈养规范的闲散快乐,那么无所事事,却也轻盈得深感满足。大狗们似乎可以这样一直活在当下,不去奢想有所归属的一天,有什么吃便吃什么好,明天没有好坏,是可以被期待的。我也不忌想像自己成为一只狗,跟它们当朋友,应该是一件踏实愉悦的事,直来直往的,无需用上多复杂的沟通技巧。那曾经见过它们的感觉,或许是来自于我们太久没有一家人出游远行,一种以假包换的情感投射。同样的,父亲对于大狗们的怜悯,以及我对它们结伴郊游的想像,都不尽然与它们有关。对于假想越深入,我越感受到与父亲之间的相离。不再饼印一般相像,观点不再时刻一致,话当然也越来越单薄单向,为了避免没有了结而只有谁比较强悍比较固执的纷争,就要避免干涉彼此的眼界,甚至解析每一则秩序的构成逻辑。如此一来,现实中的对话着落,一点也不重要了。 四、黑猫说 别无去路的时候,我们唯有继续与猫对峙,继续共存。住家的杀虫水边界牢固始终,有一晚母亲却在视像通话中嫌恶气急地说,有只黑猫多次在下午走到厨房,跟忙着张罗晚餐的母亲喵喵示好,应该是想要一些食水,但母亲只是匆匆打开大门将它驱赶出去。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最有可能的做法是像马里奥游戏一样,猫从楼梯间的窗台,跳到已经弃用的Astro卫星碟,再往上一跃,便可以穿过铁花的任何一个方格,落在住家阳台,顺利进入家中。这当然不是一个安全的路径,不过猫是真的能够找见一个又一个漏洞,拿捏好自身的能与不能,试险不死,叫人防不胜防。 “这边这么多猫。以后出门应该是连窗口也要关起来了,可是那些花盆放在那边,如果被弄乱打翻怎么办……” 母亲一直忧虑悉心照顾多年的盆栽,忧虑会不会有其它猫跟着侵入,似乎忽略了,为什么黑猫一再地回来。不管喂食还是驱逐,黑猫都还会沿路回来,这点母亲是对的。就像尽管坚持每天早晚拖地,致力丢弃杂物擦拭家具,把家屋照顾得洁净妥帖,以至来客都忍不住惊叹那不染一尘的程度,却还是避免不了一些分离注定似的发生。 打从高中时期我就有了离开的念头。想要离开家,离开学历证书不被承认,存在一再贬值,拥堵和冲突随年加剧的家和城市。那时当然未知终将在哪里落脚,却有所预感一般确定,离开是必须的,一切也如父亲所愿地发生。 即管居留岛国多年,我却觉得真正在岛国上生活,其实是大学毕业后搬入市井,才真正开始。离开了安全的大学岛,来到外面的世界,如同投入没有修饰隐藏的现实游戏,且要重建归属感的过程,如同砍掉重练,累积经验值。瘟疫在这前后发生,而猫一只一只在新的生活路过,像大学宿舍的hostel cat、组屋楼下的HDB cat。没有父母在侧,那主动的趋近也促使我得以搁置偏见,允许它们磨蹭,一点一点消磨旧印象。那样的时候,无论是在用餐区还是路上,人与人都必须保持更疏远的距离,口罩更自动屏蔽了自我的一大部分。一无所有的猫因此显得无比亲善,可以放心逗玩,没有任何染疫的疑虑。猫识时务地趁虚而入,我也在这机缘中找到了贴切的眼光,看待猫,却坚持不以食作饵。让亲疏自然发生,才可以直见真心本意。猫就算成为了归属感的一部分,但与猫之间的界限仍在。那样的距离具体来说,就是与母亲视讯的距离,我们尽管望着彼此的眼睛,实际上只是望着冰冷的手机熒幕,而望进前镜头,也不意味着真正地对看。 母亲不止一次说起,觉得我们家怪怪的,好像越来越空心,越来越没有凝聚力,不像她其他兄弟姐妹的家庭。明明我们会一起出门购物,围着圆桌和三菜一汤吃饭,过年过节也不免俗地合照,一直齐齐整整地,但四人之间好像无论如何都隔着她拉不近的距离,仍然无法交流与沟通。她越来越不了解这个家里每个人的内心,也越来越不了解自己作为一个母亲。(待续) 相关文章: 陈凯宇/隔离的猫(下) 陈凯宇/隔离的猫(上) 陈凯宇/夜雾时刻 陈凯宇/井底之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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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界 解封后的返家时日,只要晚上回到家,都难免穿过一股杀虫水的人工气味。气味散发自大门与走廊之间一道隐形且绵长的界线,由父亲顽固地守着,非人免进。以前是怎么都不会想到封国封城,更不会想到过往专门灭杀蟑螂蚂蚁的杀虫水,自居家政策起,会转以防猫为目的,喷射成一家四口的日常。 习惯早已养成。乃至疫后,父亲下班回家除下鞋袜,即拎起大门边的拜高甩摇一阵,确保了周围没有任何一对猫眼窥视,父亲冷静而熟练地弯身,恰当拿捏喷口与地面的间距,先横向喷洒在门缝下的阶砖,接着夹穿蓝白拖走到屋外,向着推拉闸低下处已遍满锈迹的铁花,从左边喷往右边,连同一旁走廊的白墙,以及墙身与地面之间的一排直角。任何猫身可及的地方,父亲没有放过。 晚上七八点钟往往杀虫水味最是浓烈,但好在气味总被厚重的防火门隔绝在廊道上,可以与室内的人无关。有流通良好的空气,气味不会滞留太久,最后只剩无色无臭的化学物质逐日层积。每天如是重置,似乎是极需杜绝所有被侵扰越界的可能,才要隔离得如此极致。父亲的行径不曾招惹投诉,对面马来夫妇甚至对此示好,我们也不宜多作声,毕竟自家门前长年弥漫屎臭尿骚是非常扰人的事,尤其屎尿味杀虫水交织缠斗的走廊,如同汗臭与香水并存的晚午车厢,简直催人欲吐。 杀虫水一日覆一日,透明油亮的界限渐渐由虚转实,分别了室内与室外、人类与走兽、有主与无主、正常与异类。不要靠近那些死猫,父亲经常提醒。要避免袜子或脚板蹭擦到杀虫水,总要大步入屋像在槛过隐形的柚子叶火盆,一次一次,意味着周身洁净无菌、方向正确,活在高地似的优越无虞。猫们似乎向来身怀成熟感知,意会到这样的势不两立,经常在我们误入彼此视线时,就先作势回避,通常是马上回头或与我们迅速擦身,再跳逃得不见踪影。看来父亲是真的找对了方法,制伏那野生的无法无天,很大程度上免去了不必要的心软,还有任何试着走近和解的身体语言——从来都不需要什么爱的教育,人猫至此相看两厌,早就没有了转圜的余地,更何况最初已是咬牙积怨。 作恶的究竟是一只猫,两只猫,三只猫还是更多,我们没有心神一一记算。事实上,任何本能般隔着距离的上下窜逃、旁观怒瞪,或就地静坐,都可能是心虚的折射——于是,出现在范围内的每一只猫都非常可疑。日久,就像父亲喷射杀虫水的晚餐时分,猫也把握到大家都不以为然的白天时候,在没有杀虫水痕迹的梯间,或翻越矮墙到两户人家共用的置物露台上拉撒。杀虫水可没有彻底赶走猫,不过是让猫改变原先的行迹,猫与异味离家门远了些,清洁工人便也远一些地清扫猫粪。远近之别而已。那样的时候,猫天生会埋屎把尿的说法,无论如何都欠缺说服力,或只能说是因猫而异。更让我信服的,是猫更先于人类地适应了社交距离,作为生存之道。 猫应该多少怀着恨,像屡屡暴露在空气中,并且比杀虫水更持久浓烈的异味。 不知道父亲是从何听来杀虫水驱猫的说法,还是家里太干净而杀虫水过剩,要物尽其用,才如此喷划界线。也不管有效与否,父亲经常志得意满,因着猫不敢走近家门,因着它们不经意流露的防备神态。我的困惑却日益巨大,原本确然清楚的认知变得模糊:这算是顾家,还是下毒?要是不谙世事的幼猫循着气味舔舐了过量杀虫水,中了毒,我们无疑就是凶手了。父亲却反问,你以为猫那么笨吗?向来无须争辩,也不用追讨结论,只要保持沉默,同时对单方面的徒劳虚心接受。 但总觉得父亲不妥,某天我刻意在智能电视上打开一则新闻,有关欧洲白松露产业竞争下毒杀松露猎犬的事件。特地开给父亲。为了在收割白松露的恶性竞争中保有一席之地,白松露的明确位置向来是行家个人的秘密。尽管地下坐标无从流通,却不乏有心人在满布松露的丛林里撒网式地以除草剂杀虫剂四处播毒,正中寻辨白松露途中的猎犬。每年白松露季到来,要深入充满未知的险峻山林,无疑是一边准备庆贺丰收,一边提心吊胆的矛盾时节。当毒药遍满板根与土壤、草尖与叶面,主人无论走在前后都无法目测,而就算套住了犬嘴,也难防好奇舌尖的伸探。这是基于白松露猎犬自小舔闻带有白松露味的母乳长大,认定白松露,其实是以来自至亲的味觉与嗅觉记忆为依据。猎犬不会知道现实中白松露的珍稀,却暴露在中毒死去的风险之下,仿佛亲密的代价。播报到最后,躺椅上父亲已然入睡,恐怕是感到无趣,或认为那是远方和秋冬之事,我们多心了。 一切对错,取决于有没有猫因此死去。父亲尚有的良知,是死守着那一线,没有在喷杀虫水以前撒放猫粮鱼肉。或许已经没有必要追究边界的形成与限期,只希望不会有一只幼猫或老猫,横在住家近处、我们的眼前。 二、活着 住宅区装满了普普通通的生活,芜杂凌乱是常态。好在住户与住户之间有足够的距离和活动空间,未至于紧密窒息,但面对各类动物向来都不友善,似乎只允许猫的存在。然而当猫数泛滥起来,猫也变得不讨喜了。物极则反。 家人厌猫,这件事在我尚未能够识辨家猫与流浪猫的年纪,就略有所感。尤其父亲经常死猫死猫地挂嘴,我从来不用试图辩驳。那些关于猫的好话,到底也不是我的本意。一切无关猫是不祥的说法,而是其扰人之举,例如刮损车身、追捕进食中的一地鸽子,甚至在家门前拉撒,偏偏一栋五层十户就我们频频遭殃。二楼也许是最佳地理位置,又或恨意显著,猫能感知。阵阵屎尿恶臭使我逐渐倾向于相信猫的可憎。家人的厌恨并非无缘无故,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消散。跟猫如此一般见识,偏离人道,却又非常必要。图求共存时,绝对不可以轻易示弱,好比猫一旦来认定地盘,撒了第一泡烈尿,就不会再轻易离开。我们任由怨念根深蒂固地生长,不修不剪,连改变现状的心思也不必多有,四人相携相安,这边是小康生活的简单欲求。 长居岛国,常见于各组屋区的是三两只肥胖可爱的HDB cat,既零散又整齐的现象,如同被悉心安排好的公共设施之一,长年被好好照养,跟任何人都能亲密如故,却从不私有于谁。通常猫耳有绝育的缺角,双眼恒常澄澈无辜,逗人可亲的表现想是自幼受宠、没有天敌,也不为觅食烦忧,处于户外更是绝对自由。猫作为许多住户共同的生活焦点,只要其中一只失了踪,都会见启事高高低低地张贴着,大概是希望人猫皆可认得。其时才会发现猫一直以来的小名,而庆幸自己没有投入多少心思。 反观在越来越像一座枯井的住宅范围,猫毫无节制地繁殖、生长,凌乱地散布着,饥渴的喵叫声在夜晚此起彼落,排解欲望的同时也在制造不安。多年来我们这一栋楼不管轮替了多少户人家,大家一直都不太喜欢猫,不见任何喂食逗玩的温馨景象,任何的喜爱和亲密也都非常短暂。倒是大家同声同气地想尽方法,要阻断猫的侵略。常见的有挂在推拉闸前的铁丝网(想到猫掌要是扎入上方的尖刺,皮肉神经就不由地绷紧),或在家门前铺上有碍美观的防猫刺垫(发明者大概也极度厌猫),也有住户将推拉闸下半部油上红漆(据说猫怕红色),有的用白醋浇在住家门前试图扑灭猫气(比杀虫水仁慈得多)。最荒谬的是一楼的阿婆,托孙儿打印一张老虎的黑白照,贴在低处,好像这样就能让猫认祖归宗,变得乖顺。然而正如父亲所述,你以为猫是这么笨的吗?以猫自视过高的天性,说不定它会把那墙头照看成是一面镜子,更加任性。 管理层向来在收费追钱,却没有什么作为。当严重落漆和烙满锈水的外墙可以被漠视十几年,也不计访客或住户地任人进出,猫在区内越来越抑制不住的增生,当然也不会被看在眼里。交配繁殖都是自然不过的事,作为住户我们只能尽量习惯。我选择以厌恶为平常心态看待所有猫,不试图打破隔阂,不用心,估计就能够对居住之地容易抽离些,毋需刻意辨别猫的真心无意,不用操心它们在物种竞争中的生死,也无有长年离家而被淡忘,甚至所有心思归零的隐忧。对于游人,留心是一件危险的事。任何记挂均是随行的负重,保持轻盈是最理想的生存状态。 某天开车通往双峰塔的大路上,视野严重曝光,必须一边费神聚焦对抗昏睡,一边笔直向前。时速40的行驶中,保持在车道上,很快地就辨识到眼前的不寻常:一只幼猫横尸在白界与白界之间,黑压压的扁平身尾恐怕已被经过无数次。然而一片血肉的尽头,圆圆的头颅却奇迹保有原来的立体轮廓,车身越近,五官与尖尖双耳的形体就越清晰,可以猜到猫生前是一身偏黑的深棕色。死在滚烫的柏油路面,身首要是持续受热而无人收拾,到了下午,大概就会转成全熟牛排的肉色。我倒抽了一口气无法忍住想,猫到底是在晚上,还是早上身亡?同样的路段车流,猫在晚上越过,会不会比白天安全?自知无法像爱猫人士那样为安顿猫尸而停靠路边,四周车辆又不间断擦过,已经无暇转换车道。车上手上什么都没有,只能紧握方向盘,安守在两道虚线之内,依照直觉拿捏车身轮胎与猫的距离,经过时稍稍放慢,确保没有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也没有再给它施加更多痛苦,也就等同于没有沾染上任何罪愆。 经过以后,不再看入望后镜,不继续追究猫当初是为何走到大路中央,就当没有选择的猫自知是死路一条,如此这般,就不会给本应平常的一天,挂上不适的遗绪。眼前天晴气清,所有疑问得到了解答,心里平静如那具再无知觉的猫尸。这真是一座欠缺周到的城市。要懂得越过四五条车道的阔路,要长大茁壮到能够看懂界线的用意、车流的乱中之序,并且深了风驰电掣的杀伤力,都比当场死去,或拖着衰老的猫躯到偏远绝境,更费气力与意志。 三、独居 / 群聚 在群居与独居的界别上,住宅区的猫无疑倾向独居,有九条命可以抵消十恶不赦,另有被讨厌的勇气,抵消最后一恶。意志越老越顽强,总有活下去的办法。 猫在这地各有领地和活动范围。从胖瘦发肤和移动行迹,不难识别哪一些是幸运之猫,而哪一些是边缘动物。幸运之猫除了会被定时喂以食水,身体干净猫毛蓬松,脖子还会被挂上铃铛、围上蕾丝丝帕,或绑上蝴蝶结,仿佛护身之物。我总是通过这些身外物指认它们。猫想当然是乐在其中,猫步婀娜沉稳,似乎深知命途顺遂,集宠爱于一身。代价是,摆脱不了被生硬套上的爱称,也摘除不去被圈套在身上的布物。但只要没有造成发炎落毛的痛痒,日子无忧,活得不太辛苦便好。另一边不受眷顾的命数则纯粹得多,身无重负地孤身游荡,看上去灰暗瘦弱,恍如生而为寄主。好在无有归属,也就不会被任何空间物件无期束缚着,但总是随时作势攻击或逃跑,任何异类同类的接近都是侵略,对世界怀有深深不信,矛盾地集自由与囚困于一身。无论生命形态如何,我几乎没有看过猫成群结堆、有固定的玩伴。估计是因为不怕死,天生自带不可一世的傲气,可以轻易跟任何事物拉开距离,可以不纠结于印象与记忆,自玩自乐地过上整天又整天。经常渴望陪伴的我对于这点倒是由衷称羡,只不过长久以来,或许只是刚好的习惯寄托在无关于猫的其他地方,我始终无法同理猫的亲善,以及爱猫人的用心。(待续) 相关文章: 陈凯宇/隔离的猫(中) 陈凯宇/隔离的猫(下) 陈凯宇/夜雾时刻 陈凯宇/井底之亲 马华第一本有声诗刊《口口》小辑——通过声音感受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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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握扶着二楼的方格窗花,对蓝天高塔心生向往之前,就仅仅是希望有一天可以一家人到五楼之上的天台,一起野餐、捉迷藏、听故事、露营、一觉到天亮。然而母亲说,那是禁区,向来不容住户攀爬。往后的日子只能继续揣想,上面是否有一座不为人知的乐园?会不会有人趁着深夜偷偷爬上那依墙的铁梯?这样的神秘无解,足以使人无止境地倚恋下去:那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吧。跳离井底的欲念、对于远方的浪漫想象,那是有记忆以来,最早最早的记载。 黑盒 长住于中下阶层,为了摆脱月费的算计、节目时段的支配,以及阴雨天无法收看的困恼,父亲毅然听信坊间和亲戚一次性消费的做法,买一个即食面饼大小的电视盒,取消多年来的付费配套。原先的电视频道得以全数保留,另有国内外新旧影视内容任人点选,是一个只需网络,就能抵达的观影天堂,简直一劳永逸。父亲深信自己的选择相当值得,以为走过了影音光碟和定时追剧守着重播的年代,可以遥控一切,我们终会获得自由。就算知道那不是合法途径,只要有戏可看,电视盒的中央伺服器在哪里、有没有安全漏洞,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遑论处在旁门左道上,会不会被发现或举报。因为比电视盒更大的问题,是向来疲软的网速。对于播映的顺畅度完全不能寄望丝毫,并且总要做好最坏打算。 尽管架着50吋智能电视,但网速经常使电视陷入各种瘫痪怪象。好比新闻主播人持续播报着,画面却停格在一开始的现场报道;男主角来回提了倒了无数次水像极薛西弗斯的卖命演出,女主角反复挨骂挨巴掌叫人怜惜,唇嘴与声音脱轨各说各话、重复说一样的话,是常有的事。有一回《动物星球》中的女士旁白跳针一般循环复述“今天,蚂蚁很幸运——”对于这样的吊诡我们无计可施,唯有错过定时收看的节目。落后与迟钝为常,不幸的是只能不断转台如同避难的我们。面对以上种种,父亲最常说,可以看就好了,高速网络是假的,政府要赚人民的血汗钱是真的。 电视盒好在轻巧,败在接收隔着一张咖啡桌的遥控信号都成问题。经常要坐在电视盒前,确切有力地揿。但力道往往拿捏不好,有时四位数只揿了三位就自动换台,有时会用力过度多压出一个号码,电视盒似乎比我们更缺乏耐心。也可能是相对日久,我们越来越耐不住性子,却什么都做不了,像过去那样猛敲狠摔遥控器没有用,电视之薄黑盒之小更不允许拍打,那就任由电视形形色色地摆布,反正终会转换到我们想要的频道。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父亲所说,电视盒刚买的时候好好的。或许我能够相信的,只是所有的一开始。 作为游人,除了以前常看的频道,其余的三四位数我一律记不住了,电视如今这么不堪入目,也就更没有了记住的必要。有一次观看晚间8点的本地新闻,画面上方浮现巨大的“PENCURI小偷小偷”,白字粗体,遮盖了画面的三分一、主播的嘴脸。无论重开几次都卸不去,显然是要阻挠收看。仿佛一家四口的偷生终究被发现而无从躲闪,对面的邻居只要不经意一窥,就会察觉那异常的电视画面。我们就算略知这是如何为何发生,也投诉不得。父亲却还是心存侥幸:至少不是挡在荧幕中央,还算有良心。在这之前也并非没有类似的恶兆,只是我们都相信情况会好转,而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不修不补,无异于恐怖片里明知房屋异样百出,仍然坚持住在里头的一家几口,好像时间久了恶灵就会自动退散。我曾经觉得他们不可理喻。偏偏只有本地频道才会屡屡出状况。从此只要稍有异样,我们就转台,再转台,把眼光寄望在一个又一个国外频道。那里面的月亮好像真的比较圆。 我不明白这样的电视,到底要让人怎么看下去。也想不起最近一次顺利追完一集连续剧、完整看完一部电影,是多久以前了。那天整整半个小时直面烙在两位主播脸上的大字,我再也哑忍不住:“买了好的大电视,画质这么高清,却这么难看,当初买电视好像就是把错误放大而已。” “还可以听就偷笑啦。”当然又是父亲说。 我起身离开沙发,走进房间,关门,锁上。那时候我更希望电视有这样的设定,可以熄掉画面,只留下声音,回到通过电视收听电台那般日子。眼前漆黑,我们或许就能够更专注且静心,可以更感受到住在一起这回事。也会惊觉,声音可以比画面更重要,更可靠,就像张宛告诉黎耀辉:“有时候我觉得耳朵比眼睛还重要,很多东西用耳朵听比用眼睛看好。”但此时此刻,无论画面如何被切断阻挡,父亲想是再也不会想要回到每月付费收集广告品牌的以前,也不会费心思索变好的可能。最坏的打算,不过就是关掉不看,让又一个夜晚又一天黯然逝去。 不明 某天看着电视,母亲突然说起一件不太舒服的事。说是一个天气大好、适合晾晒衣服的晨早,母亲身在二楼阳台,两名穿着便衣、身分不明的人士骑着摩托来到,把车歪斜地停泊在沟渠边。一名骑士下车撒了一地饲料,待肥胖的鸽子争相围聚专心吃食,另一名骑士再徒手从旁抛网,旋即将一地活生生的肥鸽轰地擒拿其中,一网振翅挣扎的生物就此消失在住宅区里面。没有一只鸟雀能够穿过的密网,如同地上未及收拾的饲料一般狼藉。 从有到无的十几分钟,两名男子始终戴着头盔,手段利落干净,离开时笃定直冲,仿佛懂得隐身,毫无被截停的顾虑,势态不像初次下手。阔路很快恢复车辆寥寥的一片空寂。母亲始终在二楼观望,看见几个见状的居民在楼下气急败坏,要结伴到管理层骂斥投诉,具体情况不得而知,只知道管理层向来对很多住宅区的问题置之不理。 我问母亲,这件事经常发生吗?好像不会,那是唯一一次目睹,但不排除过后还会发生。已经没有饲养之必要的鸽子,下场可想而知。只是,烈日当空,这么做的用意到底是什么?比起捉去人道毁灭,我更先想到生计所逼。要拿去宰杀烧烤、煮食现卖,似乎都合情合理:几乎零成本的原材料,自然生长,雀肉厚实饱满,没有注射长肉剂,扎实的口感清新的味道,应该近似于菜园鸡。想像总比现实更猖獗血腥,同时也更接近真实。 不明人士始终不明,住宅区却在那之后好像真的变好一些,保安森严许多,不再时时刻刻聚首亭内只顾闲话任人出入。每一辆无法自动通过的车辆包括快递和载送,都会被询问来由,车牌身分证也都会被记下。在进出口加设的路障,想必是要禁止摩托趁隙出入。难免要来到割舍和献祭的境地,改变才有可能发生。鸽子倒是非常乐观,事情没过多久,在相同的停车格,一见饲料撒落,仍会马上围聚一起啄食饱腹,咕咕咕那么拥挤咕咕咕那么热闹,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好像那场可怖的搜捕不曾发生也不会再发生,好像全部同伴都还健在而没有一只失踪。一味地盲从诱惑,落网于是如此轻易。它们可曾认得自己的同伴?还是在城市生态中,离散已是常态,况且每一只都这么相像,以致任何哀悼都显得多余。 进食时刻,鸟雀自然地重聚成群,直到地上饲料将尽,复又纷飞四散。那些被捕的鸟雀,或许它们从来只认定眼前的美味,没有留意到那几个喜欢喂食的住户,早已带着他们的爱心搬离而去。 总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那些长住于此的,有一部分是眼光独到的幸运之人,而剩余的是选择性观看,接受自己早已穷尽选择的人。 相关文章: 陈凯宇/夜雾时刻 陈凯宇/半个租客(上) 陈凯宇/半个租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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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最直接的载体,向来是文字。然而随着各种传播技术的日渐普及、便利化,有没可能用不同的载体,来呈现文学更多元的模样?有的。数名甫出校园的九字辈、马华文坛的创作新秀就决定借助当下的科技便利,展开他们的文学实验——他们开创了马华第一本有声诗刊《口口》。【文艺春秋】特请诗刊团队回应10道问题,盼能为马华文学的发展带来更多可能。 01. 《口口》诗刊是什么,编辑团队共有多少人? 《口口》诗刊是一本数位诗刊,会以线上平台的形式公开发行。通过一系列“诗”与“声音”结合的尝试,我们希望能对何谓“诗”抑或“诗刊”有新的理解。一辑4期,两年一辑,为半年刊,分别于每年6月和12月左右出版。 诗刊即将在本月发行第一期,首期主题为“生态身体”。我们邀请了具创作前瞻性与实验性等理念相符的10位马华当代诗人发表10首原创诗作,并与声音结合,开拓当代诗歌的多元性。未来,《口口》诗刊更希望与各地不同领域艺术家、文学爱好者等实行跨域文学创作,提供读者不一样的阅读视窗。 目前编辑团队一共有4人,分别是郑田靖、梁馨元、艾立森与陈凯宇。 02. “口口”二字怎么念,是什么意思呢? 口口,苦后切。与《口口》的创刊理念相关,取“口口相传”之意。文学在文字系统之外,素来也有口说传统,只是这种传统在文字的强大笼罩下被遮蔽了光芒,逐渐被所谓更高阶的文明世界所遗忘。最主要的原因大抵是文字作为言语的保存技术得到很好的发展,而声音的保存在19世纪才第一次真正得以实现的缘故。因此,《口口》选择通过声音感受诗,与其说是创新,不如说是复辟。 从视觉而言,口口像相机上的镁光灯,一种看世界的窗口;也像是吞了文字的四方盒(虚缺号),中间空白,万物皆可装。 03. 《口口》的概念是怎样产生的? 一开始是田靖和馨元的设想。田靖想做另类诗刊的想法已久,馨元也想尝试声音与文学的结合,特别是分享诗、读诗这几件事上。他们一拍即合,天雷勾动地火(嗯?),但想着只有他们两人做不来,就找了共同好友凯宇,再后来他们又找了艾立森加入。《口口》目前为止,大部分概念性框架主要是田靖提出的,和馨元讨论后就此定下,最后从概念演变为实践的过程则大家各就各位,分工完成。 04. 为什么选择用声音呈现诗作,而不是散文或小说? 我们认为诗与散文、小说不尽相同,关系更疏远些,更捉摸不定,像女人,更像男人,最像酷儿。作为文体,有时候无需写一字,它本身自成一种另类的风格,不像散文与小说是组装的艺术,需要拼接后才有了生命力。而诗,残疾也是美的;空白即也存在。简单而言,诗更具有美学的本质,与纯粹的五感相通。 05. 怎么样的作品会被录用? 部分方面有突破,完成度也较高的作品;能提供我们更多思考的作品;展现出鲜明个人风格的作品;让我们读了想立刻谷歌他全家来一个深度背景调查的好作品;让我们编辑团队吵架的作品(欢迎前来挑战)。当然,还有两种人可以打破以上常规:编辑暗恋的对象,和邀稿的诗人。(前者绝不退稿,后者要是写坏了,可能走在路上要小心。) 06. 最害怕收到怎样的作品? 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作品。第一种是惊艳得爱不释手,觉得对方是天才,很想把对方收在口袋中,或是钉在口口官网,说:“看,我们有那么好的诗人在《口口》诗刊发诗作!有了这篇,我们终于敢以诗刊自居。”(借黎紫书语)但这必然引起内心深处的地雷——来自罗刹的惊怖,拷问自己是否还需要继续写下去。 而第二种,嗯,当然是你我都懂的。 与其钜细靡遗地谈论好坏文学作品的标准,我们更希望《口口》能提炼出一种宏观感,至于成果的好坏,就在往后的发展中交给读者评断了。一份不好的作品往往有很多框框条条和既定的样子,然而好的作品却是一把没有穷尽的尺。 还是那一句话,请用诗作说服我们录用你的大作吧!或,换句话,用你傲人的十八行鞭笞我们……(仿黄龙坤语) 07. 朗诵与朗读,二者可有不同? 我们的语感区别不出二者,但上网爬文,又觉得网友说的颇有几分道理。他们说,朗诵是一种表演形式,注重感情渲染;朗读在于对文的准确表达与理解。然而,这些放置在《口口》的语境中,就显得鸡肋,显而易见,我们无意于推敲朗诵还是朗读,《口口》的世界更宽广,既容得下朗读、朗诵和会弹琴的郎朗,也容得下豆沙包、咸蛋苦瓜、兰州拉面、剁椒鱼头、意大利海鲜烩饭还是威灵顿牛排……(不好意思,说馋了。) 08.《口口》叛逆吗?最看不过眼文学创作上的什么事? 小叛逆,大傲娇。叛逆,出于对时间的抵抗;傲娇,是对做诗刊的态度。我们将会专注于想尝试的方向、开拓自己的风格,关注我们认为应该引领大家思考的议题,也尽可能组合不一样的形式。 最看不过眼的,大抵是缺乏自觉的创作意识,没有方向,没有概念,没有设想,没有框架的作品。但这不表示他们写得不好,平心而论,单篇而言,往往还不算差。有些人写作好像沾酱,今天花生酱,明天千岛酱,后天豆瓣酱,最后出了一本诗集,把味道迥异的诗篇排列一起,名曰《这几年我沾过酱骚味》。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09. 能否请《口口》的每位成员选出一位自己最喜欢的诗人? 郑田靖:凯洛‧安‧达菲(英国) 梁馨元:余秀华(中国) 艾立森:艾伦‧金斯堡(美国) 陈凯宇:黄凯德(新加坡) 田靖:当我拿到这个名单,颇为意外——诗人们大江南北,身分之迥异,里面有女性、男性、异性恋、酷儿、反叛精神、实验经验、白人、黄种人、精英、草根、身心障碍、母亲、华人,搞不好还有罕见血型(?仿假牙语)。这并不是简单的标签,而是他们借由对位置的敏感与自觉发声的起点。而将这些名词统摄于一体,更多是一种边缘意识。这种边缘焦虑的自觉意识会产生前进的动力。如果说以上诗人的作品是我们几位的阅读史,那么《口口》力求的新意,或许恰恰来自于我们喜爱的诗人与自身危机意识的反映(我们之所以会阅读他们并喜爱,某程度也出于我们边缘身分危机意识与他们相呼应)。也正是这种不同的边缘意识与养分,才得以重新将不同的我们聚合,复育《口口》的降生。 10. 去哪里聆听《口口》的作品? 诗刊上架后,可到我们的网站下单。确认订单后,我们会尽速将特定链接于24小时内发送至邮箱,届时通过惯用的数位平台来聆听即可。目前会有YouTube与SoundCloud,之后会陆续增加更多合适的平台。欢迎对诗与有声诗感兴趣的朋友追踪我们的社交平台,我们将不定时更新资讯。《口口》网站:koukoupoetry.easy.co  *本回应主要由郑田靖撰写,梁馨元、陈凯宇、艾立森补订。 【延伸閱讀】《口口》团队三人诗作展—— 01 陈凯宇 / □ 一首诗 02 梁馨元 / 口吻 03 郑田靖 / 身 ‧ 声 ‧ 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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