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小镇/01】走进金宝,探寻“锡”日的黑金梦


金宝金宝,细细追溯,地名起源其实无关金与宝。不过,这座霹雳州小镇确实曾经如它名字一样泛着金光,曾是整个近打县锡米产量最多的地方;如今晃过金宝旧街场,大路两旁的店屋多半空置、清冷。若没有心思伫足凝看,不会知道,那些空地与砖瓦见证过怎样的时代动荡。
生活在金宝小镇,擦身而过多半是华人面孔,知名锡矿家发迹的历史也已听过不少,若想再次述说这座山湖小镇的历史与美丽,我们似乎还有很多叙事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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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个晴朗早晨走进金宝,看看山里住着什么神仙,湖水又曾倒映谁的梦?

金宝老城的故事要从哪里说起?
文史工作者周承隆把我们带到安邦路(Jalan Ampang),街道两旁是寻常店铺。四处张望,原来故事藏在道路尽头静默的山峰里。
山峰有个美丽名称,叫做Mambang Di Awan;云端上的仙灵,曾在遥远年代浮现梦里,“传说是,当年有马来人找矿,找到累了,就睡觉咯,梦见神仙从云间下来,告诉他们哪里有矿。”醒来启程寻矿,果真不假,区域因此得名,“Mambang Di Awan也成了马来人的锡神。”
地底藏着黑金色的梦,后来也把英国人和华人召唤过来。
驻守近打县的英国事务官秘书George Maxwell在回忆录写着,1891年的某日,务边一位副村长骑着黑马奔来办公室,告知有处叫做Mambang Di Awan的地方发现丰富锡矿。探见锡矿,下一步是选址造镇,将地段分配给中国采矿者。镇名该叫什么呢?一番讨论,“他们觉得Mambang Di Awan这个名字太长,华人念不来,有人提议以附近河流命名Kampar。”金宝镇就此诞生。

金宝地名,跟印尼苏门答腊息息相关?
再往前追溯,那条河流又是何故名为Kampar?其实这是源自印尼苏门答腊的词汇。
马来西亚金宝社区协会(Persatuan Masyarakat Kampar Malaysia)主席阿华鲁丁(Awalludin Ramlee)把时间线拉到马六甲王朝在1511年被葡萄牙人攻陷之后。
“最后一任马六甲王朝苏丹迁移、隐身在柔佛哥打丁宜,但葡萄牙的威胁仍在,苏丹再度移动,抵达苏门答腊廖内名为Kampar的地方,伺机而动。后来苏丹更改策略,准备在马六甲周边建立数个王朝,包括霹雳,所以把一个王子派到霹雳,苏门答腊Kampar与霹雳因此有了连结。”
那是马印两国还未划出清晰国界的年代,阿华鲁丁说,苏门答腊与马来半岛人民来往密切,两地地名有重叠,并不稀奇。“苏门答腊Kampar地名来源,其中一说,与当地大量出口樟脑(Camphor)有关。”漂流到马来半岛,这些苏门答腊金宝人转而开采锡矿。直到百年以后,皇室与民间发生了冲突。
据阿华鲁丁所知,冲突源于君王与地方长老女儿之间的婚事谈不拢,长老遭到惩处,人民愤而离开,翻过帝帝旺沙山脉,随着年月流转散居各地。如今霹雳金宝市镇里,已很少见苏门答腊金宝人后裔,就像阿华鲁丁本身是在彭亨出生,后来加入马来西亚金宝社区协会,与其他苏门答腊金宝人后裔保持联谊。
黑金色的梦诱人依旧,上百年间,有人走也有人来。
在1870至1890年代,陆续可见英人留下手稿,零散记录华人在当地采矿的足迹。1891年,这块聚落地正式命名Kampar,逐步发展成市镇,华人音译过来,唤它金宝。

寻访老街路名隐藏的历史故事
金宝老城区耿直得有些可爱,不难搞懂。
第一条路出现在1891年,叫务边路(Jalan Gopeng),直直的很齐整,是老城区的主要街道,“当年英国事务官一进来就是划这条路。”周承隆说。第二条大路叫做依德利斯路(Jalan Idris),坊间称为戏院街,今天多见小商铺。
横亘在两条大街的几条分支小路,有邮政局的叫Jalan Pejabat Pos,有警察局的叫Jalan Balai,有医院的叫Jalan Hospital;“有什么就叫什么。”
可是Jalan Masjid不见清真寺?“有的,这里以前是马来甘榜,路边真有一间清真寺,在1910至1920年代。后来马来人移走了,把地卖给华人,建造店屋。”清真寺才没了身影。那么,Jalan Ampang难道也曾有水坝?周承隆指向Mambang Di Awan山脚下,“以前马来人采矿,有建一座水坝。”
它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有它的历史原因——导览金宝老街的路程,周承隆把这句话说了好几遍,街上景物都拂去了尘。

这些马来聚落何时出现在金宝市镇?周承隆也不甚笃定。“目前我找到最早的地契,是1884年由英国人发出。”
另一个重要年份,是1887年。
靠近金宝旧街场与新街场交接之处,坐落一个甘榜阿都拉(Kampung Abdullah)。甘榜的出现,跟一位名叫Ngah Jabor的人物有关。
Ngah Jabor是谁?根据文书资料,周承隆相信,他曾涉及谋害霹雳参政司J.W.W. Birch,被英殖民政府判监入狱;也传他是霹雳皇室Raja Idris的发小,拥有同一位奶妈。Raja Idris在1887年上任苏丹,Ngah Jabor也在1887年偷偷释放,安置在金宝开采锡矿、饲养大象,建立村落。
于是,这年也被认为是金宝开埠元年。
“有传Ngah Jabor跟余东璇(锡矿大亨)是深交。村名Abdullah则是他儿子的名字。我国其中一任总警长是他们的后裔,”这些事迹曾委婉书写在回忆录里,“我们就根据这些来推测。”


从锡矿兴衰认识金宝的前世今生
周承隆并非金宝人。
怡保出生,马大中文系毕业,从小热爱历史。惭愧的是,他后来觉察,自己熟悉世界通史、中国通史,却不是太了解马来亚/马来西亚历史。生活在吉隆坡20年,从事书商生意,后来因缘际会认识金宝已故锡矿家丹斯里丘思东。丘思东于2012年在金宝开创近打锡矿工业博物馆,让周承隆前来担任副馆长(2016年至今),带动当地旅游业,周承隆这才回过头去爬梳自己国家的历史。
要好好认识金宝,他说,绕不开锡矿产业的风光与衰退。
安邦路衔接务边路的街口有间茶室,旧时是大华戏院坐落的地方,“以前这里很热闹,是金宝其中一间大戏院。”热闹不只因为好戏轮番上演,位置也是关键。

站在茶室往对街望去,是灰头土脸的修车厂。周承隆问,有看到那面墙上残留的印痕吗?印痕烙着字母“STC”,是“Straits Trading Company”的缩写,这栋建筑的前身。“那是当年最大的锡米收购商,是溶锡厂;当初英人一来,很快建了这座建筑。这个十字路口是以前的中心地带。”
沿着务边路游荡,把陈旧的老招牌仔细端详——有华人矿家遗留的产业,有凋零的华人会馆,还有疲弱的小型锡米收购店;可以想像锡矿产业曾在近百年间如何像一阵劲风吹过,兴旺整座城镇。那是怎样的繁华景象?
周承隆特别喜欢金宝古庙大门两旁的对联:金埒日驰王济马,宝山长聚葛陂龙。若了解王济与葛陂的典故便会知道,上联描绘着一种奢靡生活,下联反映着衣锦还乡的愿景;当年矿工无不希望多赚些钱,足以过上奢侈生活,尽早衣锦还乡;“可以看出当时金宝华人的精神面貌。”
现实总会有起落。繁华不会永久,凋零的气息似乎也可以不必永久。

复兴老店,修复旧物,还原旧貌
务边路旁,原已闭门的锡米收购店“泰盛”最近有了动静,前些日子办了一个摄影展,如今正在动工装修,在萧瑟的旧街场默默酝酿着新的什么。泰盛是潘明睿的爷爷在1913年注册的公司,收购锡米,也为矿主提供融资,一直营运到2003年叔叔离世后才沉寂下来。
“我在八打灵再也长大,每逢过节回来金宝,”那是七八十年代的事,“整条街很繁忙,全部商店都在营业。农历新年,整条路都有烟花鞭炮。我记得附近曾有木屐店,有照相馆,有服装店,有藤椅店;很有生气。可惜,1980年代锡米产业衰落,机会不再,人们开始远走。做时钟的师傅不在了,做藤椅的师傅也说随时要退休,没有人去振兴这个小镇,所以慢慢变成现在这样。”
振兴这件事,其实也可以自己来做。

两年前,潘明睿与手足决定回乡,将爷爷的老店铺重整修复,还原当年样貌的同时,也将它转化为允许艺术创意、历史传承、学术研究发生的空间。“我们在橱柜里找到很多当时的收据和账本,清楚记录谁用了多少钱买了什么,这些都有研究价值。”角落也堆叠着当年检查、测量锡米重量和纯度的工具。
店里的柜台、桌椅,全是1920年代保留下来的老东西,“我们不需要买新的,对街的藤椅铺帮我们修复很多家具。”
藤椅铺叫“益记”,也是百年老店。平日里敞开大门,72岁的李师傅独坐一旁,徒手编制藤椅,将藤片一圈圈绕成椅背。“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在妈妈肚子里就开始做了,”老师傅爱耍幽默,手边的活也没有停下,“不是讲笑,是真的。”从小,父亲负责使用机器,将藤木折拗、钻洞,做出椅架,母亲再绕着椅架编织藤片。
年轻做到年老,“一做就做到今天,”开始叫他感到吃力,退休两个字总是嚷嚷在嘴边,“我退休了,金宝就没有了。”不久之前,李师傅协助镇里的庙宇修复三座神桥,完工后跟周承隆说,这是足以代表他手艺高峰的作品,是光荣的。

回乡创业──泡咖啡说金宝的故事
金宝老城区唯一一间手工藤椅铺快要消失,金宝老城区也冒出唯一一间咖啡馆P’KoPi。
“在这之前,金宝旧街场没有这种喝咖啡的vibe,没有人做。”P’KoPi创办人Airin说的咖啡,不是指传统海南茶室泡的那种咖啡。
在Air Kuning出生,大学将自己放入工程系,在吉隆坡工作那几年,每天早晨会为自己精心冲泡咖啡,“我自己学,也买机器。”起初泡给朋友喝,后来慢慢售卖瓶装咖啡。城市生活总是塞车,难以喘息。跟家人讨论后,他决定辞职回乡,先以流动汽车模式经营,再安于店铺里。“就试试吧,失败的话,大不了回去工作。”后来发现,金宝人不会难以接受这种喝咖啡的风气。
同样坐落务边路旁,店铺前身原是一间老酒店,90年代转成商铺。“店铺设计,我没有改动太多,有时华人顾客进来,会跟我说一些建筑的老故事,他们的童年回忆。”
Airin本身也有关于金宝旧街场的童年回忆。
今年36岁,成长岁月落在八九十年代,“有抓住一点繁荣时代的尾巴。”印象深刻的,是警局对街有一座日本花园,“大家都这么称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前花园里有小小动物园,有小马,有兔子,”孩提时常在里边玩乐。
如今定居Mambang Di Awan,2023年开始经营咖啡馆,极简设计的氛围慵懒轻松。“金宝是个很tenang的地方,我想选择住在这里的人都是想要安定的生活,只想happy而已。”可是地方故事也很值得一说再说,Airin透露,他正在跟地方政府合作,酝酿一些活动,“我很愿意诉说金宝的故事,”跟潘明睿一样,期许能够带动些什么。
关于金宝的故事,周承隆也没停止挖掘,比如当年日军肃清后的乱葬岗确切位置在哪,“我正在研究。”导览老街的几个小时,他说了很多,没说的也有很多,“讲不完啦,讲几天几夜都讲不完。”道别前夕,他这么感叹。


导览老街,走读昔日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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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会会所 2008年火舌吻过4间包括铁厂在内的老店铺,如今仍是杂草丛生的废墟。废墟曾经装载荡气回肠的理想。周承隆从旧报纸上得知,20世纪初,这里曾是青年会会所的地址,有志青年聚集于此宣扬孙中山的革命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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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得利贸易公司(STC) 修车厂的砖墙表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T、C两个字母的印痕(“S”被广告板挡住了),是金宝当年最大的锡米收购商,“收集矿场运来的锡米,再通过铁路运到外地。”周承隆说,多年过去,建筑构造大致上没有太大改变。“这个路口以前最繁忙,还有红绿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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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生隆 万生隆生意多元,收购锡矿、树胶,也做运输、保险和批发,创办人是胡清吉。 胡清吉亦是福建学堂创办人,后来主张开放学校收纳不同籍贯的学生,“闹得有点不愉快,他就退出来,跟其他人创办了其他学校。”周承隆说,胡清吉曾有两次大难不死的传奇事迹,“一次开车碰撞到牛车,翻车,人压在下面,没死。后来又一次,他坐人力车,一下车被人用刀刺他,靠近心脏的位置,也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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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发号 金宝硕果仅存的锡矿收购店,负责人甫在一年前离世。周承隆解释,这些收购店的顾客,多是小型矿场或个人作业的矿主,“若矿场来的矿里,锡的纯度不达标,以前他们会开火炉提炼,提高纯度,再转卖给大型收购商S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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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S英华学校 ACS是教会学校,由牧师Father Horley在1903年开办。“当年是小小教会会所,起初收纳数十名学生,慢慢发展起来。1930年代,矿家余东璇捐地给学校,扩充校舍。” 日据时代,日本殖民政府占领英华学校,充作金宝总部,是军政府行政中心。周承隆曾听老人家说过,当年曾有两个小偷抓来这里砍头,头颅就挂在校舍某处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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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宝华人公立接生院 由矿家捐钱在1927年兴办的民间华人接生楼,“有个数据是说,在1951年,接生楼整整接生823名婴儿,”后来接生楼的存在不合时宜,变身老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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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榜阿都拉 由Ngah Jabor悄悄夺回自由后建立的甘榜,后来成为矿场、铁厂工人住宿,图片左侧为目前拆剩一间的,当年的矿工宿舍原貌。村内还有保留至今的百年太上老君庙,也有已经迁移的印度庙,“展现不同信仰的多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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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宝古庙 初建年份不详,金宝古庙后于1904年(光绪三十年)重建,里头收留多个光绪年间的牌匾。最宝贵的,周承隆说,是古庙屋顶那一排石湾公仔。 制作这些人形陶塑工艺品的厂家,是远在中国佛山的均玉号。“佛山祖庙的建筑,也放有均玉号的石湾公仔,代表当年的工艺水平之高。在马来西亚有石湾公仔的庙不多,广东庙才有。”通过研究和参考海外学者分析,“这些石湾公仔是根据戏曲的形象而做。金宝古庙的主题是封神榜。” 古庙供奉观音佛祖、三王爷、玄天上帝,还有大伯公和虎爷。有意思的是,大伯公神像后面的牌匾写有“坲瑯稳当”4个字,周承隆解释,“坲瑯”是矿场的意思,属当地人以客语音译的自创词汇,而“稳当”则是马来文“untung”的音译。仔细观摩庙里的牌匾、神龛摆放的位置、由什么籍贯的会馆赠送,可以大致窥见当年华人社会地位和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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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宝市大草场 今日的金宝市大草场和平安宁,若是匆匆擦肩而过,不会知道这里曾是一代市民难以抹除的阴影。 周承隆曾听老人家提及,他的父亲与镇上的男人在日据时代某天召唤到草场集合,一整天家人忧心忡忡,“幸好下午他父亲有回家,但从此变了另一个人。”草场上发生的,是肃清。不知有多少人在枪声中丧命,人们后来发现不远处的乱葬岗,才把尸骨重新葬到义山。“他父亲性情大变,不给孩子碰触任何日本人的东西,所以你可以想像那种惊恐、仇恨到什么程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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