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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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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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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1am 30/08/2022

散文

王晋恒

城市

吃货

咖啡乌

散文

王晋恒

城市

吃货

咖啡乌

王晋恒/吃货物语

作者:王晋恒
图:Bruniewska

你常说,如果有天不幸在山谷迷路,我们只好学习我们的祖先,仰望星空,寻找方向。仰望,总比低头强。你追溯“人类”的希腊词源“anthropos”,指出人类是“仰望的物种”,我们的眼中本该充塞天上的星光和白云,尤其在大漠中迷路或者汪洋中迷航的时候,更是如此。

所以我想你今天应该又受了什么挫折,才会在公寓的阳台仰望暴雨之后,晚晴的天色中纷披的霞照。你问,天空可不可以掉下冰淇淋?从你传来的照片,清晰可见当时的晚霞七彩纷呈,俨然是你最爱吃的彩虹口味冰淇淋。小时候你总会用稚嫩的嗓音央求骑摩托车卖雪糕的印度大叔再给你多一球。喜欢吃,或许是你自小养成的习惯。弗洛伊德的“咀嚼可以缓解焦虑”之说,可以为你辩护,而且网络不是有一个很流行的说法吗——爱吃的孩子不会变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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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想像每一个夜里,你都会站在一样的阳台,放眼眺望这个高高低低的风景线。高楼掩映着高楼,霓虹灯的炫目使你短暂眼盲。每一座公寓几乎都长得四四方方。想起以前你和阿嬷到对面的杂货店买日常用品时,乌溜溜的大眼睛总会驻留在店里那些叠起来远远高过你的铝制饼干盒。这些饼干盒,组成一面巨硕的墙。通过盒子前方的透明塑胶纸,可以觑见里边的各式饼干,圆的,长的,扁的,夹心的,圆柱形的,彩色或黑白的都有。那时你坚定地跟阿嬷说:我要小熊状的那个!

选择,曾经如此直接而简单。

七楼的阳台之上,你沉重地望着这些灰色的建筑物里边上演的人生百态,思索着:如果可以过着和现在不一样的生活该有多好。你有很多从没说出口的梦想,比如成为一名歌手,让歌声如潮水款款灌满失意人的心灵;或者一名主播也好,坐在录影机前用力地念稿,针砭时事;或者一位咖啡炮制达人,用卡布奇诺拉花拉出心中的秘密花园。但是你毕竟已经被社会设定为一个专业的,天天和数字打交道的会计师。

你的视野看得见那两根世界上最大的玉蜀黍吗?若你看到,你会用门牙直接啃咬,还是细心地逐颗剥下,准备一羹玉米白粥?连这最基本的选择,随着成长,我们也很难下决定了。

每个清晨,轻快铁都会把你送到该去的地方。方向已经硬生生被固定,你合眼养神,摇摇晃晃中,错身在一个又一个的隧道。你可能忘了,小时候的你,每次车子路过那座山城的隧道时总是手舞足蹈。你相信隧道有春天,这一头还弥漫淋淋漓漓的浓雾,另一头的光亮处,竟然是无比刺眼的阳光。这种神秘感,你忘了。只有在车厢人烟稀少时,你会当起冷峻的观察者,仔细留意身边每张被几十载风雨刀斧镂刻的工艺品。有的西装革履却睡容失态,有的是肤色明显不属于这片水土的失语兽,更多的却是理所当然占据女性包厢的大男人。你霍然惊醒,不敢再麻痹下去,深怕自己和营营役役的他们一样,成为一道没有名字的馅料,永远困在这条可口的长得很像春卷的隧道中,无法离开,无法再看到尽头的光明……

城市的高架桥和公路盘桓交错。夜里的街灯把它们点缀成一幅金银色的后现代油画。可是你却是如此地厌恶街灯,因为是这些邪恶的产物让世界失却休息的机会,让空闲成为活在这座城市的最大原罪。但你又觉得这些街灯像极了圣诞节时你最爱的拐杖糖。小时候你总爱从直的那一头吃起,说是要和其他人不一样,反着吃(但谁能断定你吃的方式就真的与众不同呢?)你的叛逆个性,使你拿起望远镜,就是反着看,公园另一头的大树被你照得更远更远。这就是距离吗?何为距离?这几年你的体会深刻,距离就是绘画夕阳图景时,最后被画上的V形候鸟;距离就是那一句打死都不愿意向那男孩说出口的和解。啊,我又想起你噙住泪站在阳台的画面,还有你那倨傲的反叛精神。

远方的高速公路上一辆辆形似面包的货车来来往往。我们该用什么方式吃它们呢?烘烤,还是水蒸?佐料是花生,还是香兰咖央酱?它们一路赶,一路赶,彼此超越彼此,最终停留在一个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初来乍到,你告诉我,你为这种速度和激情感到十分不习惯。 阳台上的你,看到高速公路的面包车依然无休止地加速,引擎声的轰隆声递减过来,微弱可闻。你不禁喟然长叹:“时间可以不要再往前了吗?”

这个命题和如何烤出松软适中的面包一样难解,一样矛盾。有时你想时间过得快一些,好让自己早点毕业袍加身,仿若披上铠甲为自己的家披荆斩棘,辛苦的两老自可光荣退岗。但是每次返乡,你看到两老的面孔被岁月揉得更皱,头顶的冬天似乎更严峻,你就在床上辗转,苦寻一键暂停,甚至倒带,倒回去那个朦胧的纯洁如一张白纸的年代。因此,你说城市的车子跑得太快了,迟早会像你为了加速烘烤过程,提高面包机温度后,被烤得乌漆麻黑的面包。快或慢的命题,始终,无以解答。

你的双眼含戚,停留在城市的夜空,想学航海的水手用繁星细数离家的天数,却未果。你曾形容家乡的夜空为一杯满是南洋风味的,那些点点的白星就像阿嬷拼命往咖啡里添加的白糖,代表了甜腻的日子。可是当你来到这座大城市之后,你觉得这里的夜空俨然是一杯进口的爱尔兰咖啡。呈威士忌色泽的光害已经和黑色的苍穹混合在一起。啜饮时,苦涩和辛辣的味道刺激舌苔,城人因此而微醺,以那个充满英伦风的浪漫故事——一个爱尔兰酒保因思念与他萍水相逢的空姐所以发明这种咖啡——来填充浅薄的心灵。

你知道吗?有诗人把当代城市比作荒原,有人比作深渊。我相信你也听陈绮贞唱过:“我坐在夕阳里,看城市的衰弱”。腐败危危的大城市是一本系谱混乱的悲剧。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城人,有一千座深渊和荒原。有些人像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一样,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地把巨石推到山顶,成功不过那一刹那。随着巨石又轰然滑下去之后,辛苦的循环无停顿地继续着。另有一些人则如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的主人公托马斯一样,每天享受着灯红酒绿,寻花问柳的绝对自由和轻盈,却也为这种轻飘飘的生命痛苦着,彷徨着。难道,无论快或慢,轻或重,都无法为城市和人类释疑吗?

但既然你是一个喜欢仰望的女孩,你就一定不会认同以上的悲剧论调。你看见城市的边陲地带团聚着一簇一簇的乌云,不出半小时,它们就会来到这座城市。甜沁的雨飘洒在城市的空气中,就像为一块很大很大的蛋糕抹上一层甜蜜的糖霜。只待明日,无论荒原还是深渊,都将长出欣欣向荣的青草地和相思林。生命如此强盛,世界如此纯美,没有人敢再重提那些虚无主义和颓废美学。

你说,即使我们一觉醒来,这座城市因为过于甜腻而招来蚁群的大军压境,把这里的繁华给瓜分而后搬走,就像一把赫拉克勒斯之帚扫过,留下一片待耕的大荒,我们这些良善的生物,就会是诺亚方舟中被列入保护名单的物种——因常年仰望而脖子变得很长很长的长颈鹿。届时,我们把头架在高高的鹰架上,遥望海平线升起一颗叫人垂涎的荷包蛋,溅射我们以无限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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