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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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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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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0pm 10/10/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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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踪16.新秀评审奖】王晋恒/刺丹青

作者:王晋恒

雅雯忐忑不安,不确定这样做会否招致天打雷劈。中国有句古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她今天的任务,是否正是一次对身体发源地的破坏?岳飞母亲把“精忠报国”四个汉字的精髓植入每一层皮下组织的那种决绝,出于一种爱国情怀,而今天的雅雯,又该以什么样的抱负为自己开脱?

雅雯今天身处的刺青馆坐落于首都的老城区,改造自一间战前老屋,斑驳脱色的墙壁为刺青馆增添浓郁的艺术情调。温煦的旭日被百叶窗筛出一层浅一层深的光线,如潮般漫漶刺青馆古色古香的前厅。馆内百转千回,重重帘幕和机关把热情的阳光拒于木门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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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狭的隔间,躺着一位龙钟的老人和气质清丽的短发刺青师。她袒露的四肢和胸膛,爬剔着五颜六色的神兽和地图般的板块与纹路。苍白的吊灯是隔间内唯一的光源,好像上帝说要有光以后,混沌世界里第一道迸发的亮光,直直地打在老人的胸膛上。

准备好了吗?雅雯例行地询问一声,右手紧握形似手枪般的刺青笔,枪管的针头急速地上下运动,缓缓趋近老人锁骨两个指头之下的区域。刺下第一针!老人的脸因痛感而扭曲。黑色的墨汁反复被输送到肌肤之下,渐渐滃染成一块黑色的浪潮,毗邻的皮肤隆起红色的肿包。

这是第一笔短横。

雅雯的思绪飘到小时候,父亲把她从卡通世界拉去沉闷的书房,第一次教她写毛笔字的那个清晨。毛笔和墨汁皆是新品,还未开封。不明就里的雅雯呆头呆脑地看着父亲利索地用热水软化笔头,再用拇指和食指撕开“金字墨汁”金银色的封口,满室墨香!父亲的大手完全将雅雯的小手包裹,墨笔在墨汁瓶罐蘸了一蘸,笔头就由白转黑,接着在白纸上拖出颤颤巍巍的墨痕,像一艘轮船航过平静的海面所拖出的长长水痕。雅雯的手臂酸痛,但迫于父亲的威严,只能继续拖曳墨痕,间或出神惦记客厅还未结束的海绵宝宝,双脚悬在椅子上晃啊晃,只有手掌听话地任由父亲掌控走向。

一笔一划学做人,那天学的第一个笔画是横。雅雯清楚记得当年父亲手掌的粗糙触感,因长满了茧而弄得她感到奇痒。她扭着身子向父亲撒娇,央求父亲让她继续未了的海绵宝宝。绑着辫子的小脑袋瓜从椅子往上看着父亲,却见父亲的脸被阴影笼罩,板着脸训斥了自己。雅雯被父亲多番调整,终于也学会挺直身子,安放四肢,调整呼吸。在父亲的引导下,一个笔画一个笔画耐心地写。“一笔一划学做人,你的字就像你的人,所以把字写好,才会长得美丽又好看,听懂吗?”父亲正经百八地说教。雅雯似懂非懂,咿咿喔喔地答应着,身子因为不敢乱动,只能撅嘴迎合着父亲把白纸余下的空间拉满长横和短横。

之后雅雯发现自己是一个左撇子。父亲每每看见她左手握笔就会以一把戒尺狠狠打她的手背,喝斥她是“左手怪”。雅雯改不过来,父亲于是作出让步,允许雅雯用左手写钢笔字,右手写毛笔字。毕竟,左手写书法是背离传统的,至少父亲如此认为。雅雯同意,左右手的交替使用总是让身边的同学啧啧叹奇。

掌握了其它八九个笔画之后,雅雯开始习写第一个中国字——“永”。一番苦练,“永”字已经似模似样,开心的雅雯在最端正的“永”字旁边画了一个小星星,却马上被父亲正色厉声地阻止,骂她不可胡闹。“父亲教导你写的楷体,十分严格,就和做人一样,必须对自己严厉才能成功,才能做好任何事,当个正直的有用的人!明白吗?”

懵懵懂懂的小学岁月,雅雯被学校和爸爸磨练成为书法比赛的常胜军,三不五时就会投身社团会馆舞墨竞技,一手压报纸一手写字,然后反复站上红色的颁奖台接受报馆媒体的镁光灯垂注。

回忆这口井越挖越深,直到此时的老人因为略感疼痛而发出低沉的呻吟,把雅雯拉回现实。

回过神,她看见老人身上的第一个中文字已经完成,像一只从辞海逃离的鱼,搁浅在老人的胸膛上,嘴巴一张一合地随微弱的气息起伏。以前雅雯的父亲总喜欢让雅雯躺在他的脚上为她掏耳朵。五官因为痛感和舒服感并作而扭成一团。父亲口中总是如此喃喃:“为你挖了耳屎,以后就要听清我讲的话,知道吗?”

​今天,攻守交换,轮到雅雯要父亲继续忍耐,不要乱动。躺在刺青椅上,那副开始倾圮的躯体,正是自己的父亲。父亲视力不好,但见雅雯身上七彩的浪潮已经由前几年的脚踝位置慢慢升到她的颈项,再多几个春秋,恐怕就要把她给全然淹没。父亲好奇,雅雯锁骨之下那块和自己刺青对应的位置究竟纹着什么奇珍异兽。经过仔细的打量,才发现一只大甲虫正把他注视。雅雯的同行喜欢追问那只甲虫的意义,但雅雯自己也无从说明,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愿意把它养在胸前。

说法有二。因为卡夫卡的《变形记》?灵感源于那个成为甲虫之后依然无法摆脱父亲钳制的孩子?还是因为甲虫乐团?升上中学以后,她和父亲争执频发,关系不再和洽。出门吃饭,原本摆在桌子中间共享的煮炒菜色,渐渐分裂成一盘盘各自为政的炒饭炒米粉米台目;房门用力关上,把小小的房子切割成不同的世界;坐上车子出游,父亲的<我有一个好家庭>有意无意地闯入她耳机,想要刺探她的心事和想法。那时她听的,正是甲虫乐团的<她正要离家出走>。虽是老歌,却意外契合自己的反叛精神。离家出走?那也不过是孩子气的想法,她最多也只敢在放学以后漫无目的地溜达,大口大口呼吸外边自由的空气,然后就会乖乖回家。迟个五分钟回到家门,已是对自己叛逆心理的最好交代。

就在某个溽热的下午,凑好钱,准备了便衣,她决意作出更具实质意义的反叛……第一次刺的是甲虫。几天后刺的则是缠绕在脚踝的蔷薇荆棘。如果说沉潜在T恤之下的甲虫只是雅雯的悄声抗议,那么脚踝上的荆棘就是雅雯第一次作出的公开示威。

那日走出冲凉房,父亲见她脚踝沾染奇怪的图案,便心生不安地要她走来给他检视。父亲虽然已经心里有数,却依然自欺那是时下流行的一次性贴纸,所以用湿布反复擦拭。未果,多年收藏在储物室里的藤鞭再度出鞘,热辣辣地像一条火蜈蚣咬噬着雅雯嫩嫩的少女肌肤。那天父亲打了她二十下。十鞭惩罚纹身之罪,另外十鞭则是所有旧账的清算,其中包括上课不专心、涂鸦课本、用美工刀在学校桌子刻字、成绩一落千丈等。

“我不是要你做一个有用的人吗?即使是一个女生,不能做大事,也至少乖乖读书,这样才会有人要!”父亲那句“有人要”是雅雯最反感的话,也是她顶撞父亲最强有力的理据。原本的惭愧忽然转换成反抗的底气,她摞起拳头,站了起来,跨步走回房间,然后又是一阵房门被猛然关上的巨响。客厅留下的寂静和落寞交由父亲独自品赏。

雅雯的大考成绩注定是惨不忍睹的。在毕业典礼一众高材生向记者阔谈未来方向的欢喜氛围中,雅雯默默决定弃理从文,走向礼堂外某个艺术学院的摊子,询问该间院校的招生详情。

那是父亲和雅雯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次折衷。

艺术学院位处首都最繁华的闹区,各种娱乐和美食琳琅满目。班上的同学都是泡日子的纨绔子弟,对艺术本来就没有多大的兴趣,下课后不是电脑游戏就是夜店买醉。半年以后,雅雯闲逛旧城区时撞见一间刺青店,门口挂着“招收学徒”的告示。隔了那么久,她终于再度重拾勇气,跨入刺青店。这次,她想学。

没过多少时日,政府首脑被曝出许多贪污丑闻,以致首都爆发近十年以来最大规模的民权运动。雅雯义愤填膺,担任这次民权活动的学生代表和青年领袖,带领人群无畏地走向水炮车。又是大声公,又是拉横幅,娇小的身子站在其他健壮的青年旁边显得异军突起,攫住了各大报章的全国版面。

报纸像信鸽一般从门外飞入家中,多事地给父亲传达了这个消息。勃然大怒,父亲一通又一通的电话训斥雅雯,要她安分守己:“不要和他们斗,我们怎样斗得过他们,乖乖读书就好”、“平安是福”、“以前不是教你不要锋芒毕露吗,枪打出头鸟啊”……雅雯知道远在千里之外,藤鞭挥不到她,所以更加不愿屈服于父亲的淫威。学生事务部迫于某方面的压力,复又在雅雯屡劝不听的情况下,随便找个理由将她开除。

艺术学院的开除,对雅雯来说,意味着她可以提早赎出自由身,除了能够毫无顾虑地参与学生运动,更可以专心致志地学好刺青艺术。无奈的父亲为了保住面子,还是会向咖啡店里的朋友谎称“雅雯还在吉隆坡念艺术”。可是,雅雯早已不在意父亲怎么想。

雅雯天赋异禀,很快从学徒晋升成为刺青师。她再度卷入筹备、参赛、得奖的循环。这次,她却有了扎实的成就感。为她带来无数荣耀的刺青风格,就是中国字。她很快在业界混出名声,许多刺青网站与杂志大篇幅介绍了她。因为有了自信,她拒绝了很多外国顾客的荒唐要求,比如纹刻语义不明的字词,或者在中文字周围点缀日月星辰等图案。这种脾性反而为她积累了更多人气。

她会根据顾客的故事和想法为他们挑选适合的字词,事成之后也不多做解释。因为诸多想象,那些顾客竟然能感受到从她的刺青笔款款流泻进入体内的神力,所以回头就向其他刺青同好推荐了她:“那个叫雅雯的美女刺青师,纹的中文字神韵非凡,而且很有性格。最有特色的是,她用左手刺一般的图案;右手刺中文字。刺中文字时,甚至不必打模!”

雅雯不敢出神太久,重新凝聚精神。接下来要纹刻的几个字,笔画特别多,而且还有许多让顾客直喊痛的竖弯钩。不知道父亲痛吗?其实,痛是常伴父亲的梦魇,包括当年妻子的早逝、女儿的不争气、望女成凤的落空、还有身体里忽然涌出的病痛……

那天收到坏消息时,雅雯还在让师父给自己的左手臂刺上西方神话的双头龙。愕然,赶忙回乡,方才驶过收费站,车头立刻右转,往医院方向驶去。抵步病房,拉开绿色的窗帘,十几个医护人员在一个老人身上按压,胸膛像弹性十足的鼓皮一样来回弹起复按下,肚腩的脂肪剧烈摇晃。雅雯冷静地扫视床头的病人卡,才惊觉自己走错病床。父亲在另一个床位静养,平静如一口高山的湖泊;此刻雅雯就像一块不受欢迎的天外陨石,投入了这面湖泊,激起层层不平静的涟漪。久别重逢的拥抱落空,父亲见到她时,努力举起自己的手臂,想要一巴掌扇下去,杀死那只诡异的龙。但是他已经失去那个能力,发现自己从一次很长的睡眠醒来后,连地心引力也变得如此之重。

雅雯告假回家照顾父亲,任由左手的龙继续无头地存在。她替父亲换尿布,清理输送牛奶的鼻胃管,隔三差五地带他复诊。洗澡时,父亲因失去生命尊严而落泪,只能赤裸裸地摊开在雅雯面前,任由雅雯清洗老人骚气浓重的腋窝、胸膛、肚脐、以及软绵绵的阳具。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父亲没能挣脱病榻,每一次在医院的输液,换来的只是更加孱弱的躯体。身体的力气和元神仿佛永远离他而去,只剩口中依然抱怨女儿造孽的结结巴巴。

父亲偌大的体积缩水缩成了皮包骨。雅雯记不起他健康的模样。某次复诊,医生冗长的解释是一串长长的咒语,竟然把父亲催眠过去。他双眼一阖,嘴巴一开,忽然再现每次午觉的模样!年轻的医生慌了,连忙动员护士和助理把父亲抬到床上,拉起蓝色的窗帘,要求雅雯回避。雅雯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无助地站在帘外,通过细缝观察里边上演的手忙脚乱。“无脉搏”、“开始按压”的指令渐次传出,胸腔以巨大的幅度起伏的画面,再度在她眼前搬演。这次,果真发生在父亲身上了。没过几分钟,父亲重获知觉,被转入七楼的病房,留院观察。

抵达病房,医护人员把父亲轻轻地放下。“背后痛…很痛…”父亲眼中微弱的光芒,使雅雯念起父亲以前扶着自己的手写字时,由上而下倾泻的慈父目光。痛,常伴父亲的人生。不知道胸腔按压的痛是否堪比女儿在父亲心间所划下的裂痕?父亲吃力地举起手掌,唤雅雯来到床边。声音沙哑,年轻时打骂雅雯时的洪亮嗓音严重变质。父亲以渐弱的气息央求雅雯:“可以叫他们不要再按我了吗?”

雅雯知道父亲拥有生命自主权,也两度见过虽可救命却也十分残暴的胸腔按压,因此默默点头称是。他们抱在一起,眼中噙住清泪,父女俩真真正正达成第一次的共识。

穿堂风从遥远的记忆过道吹来,掀起雅雯额头的刘海,也吹拂着隔间角落摆设着的羊齿植物。那阵风吹得特别特别的强,终于把雅雯满溢的清泪吹出眼眶,浅浅的泪痕垂直落下,把雅雯的脸拉长。下巴是眼泪的终点站,作别了这张年轻的脸后就簌簌落下,滴在父亲的胸膛,成为最后一个字的一点一滴。这滴黑色的泪嵌入皮肤,诉说着某种告解与原谅。

“可以加个星星吗?”父亲淘气地问。

“不可以,中国字容不得儿戏。”雅雯一改愁容,马上板起脸皱着眉回答道。

雅雯的这部新作品圆满完成。她用卫生纸擦拭它,字体周围泛出黑墨,却不减美感。阳光已经爬得很高,从天花板和墙壁衔接处的一道隙巇射进来,好似天庭的一寸荣光庇佑父亲锁骨之下的区域。遒劲有力的楷体突兀地显现在皱巴巴的皮肤上,就像月牙湾以清澈的河水流经黄沙漫漫的敦煌。这是属于父亲和雅雯之间一同完成的山水画,既有雅雯一生追求的前卫自由,又有象征着父亲坚守一世的正直、傲骨和男子气概。

四个中国字,写着:“拒绝抢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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