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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小说

01/毕业展 阳光如刀,割破窗纱,打在白被单上,留下丘豁山影,如白色沙漠。 他拿起画笔画下乳液细沙的白。 敲门声。 强光刷进来,还有花香。 静物少了人气,可惜,把我画进你的画里吧。她就倒在床上。 太杂的衣物破坏整体美感,除去,如落英随风飘下。 太阳慢慢爬上,房子温度升温,花香更浓。 他拿出花器,盛水,将花束植入。 他唤醒她干涸的唇。 进来,阳光敲打在白被单上,如乐与怒。 汗如露珠,在探照灯般的光源下闪亮。 她在画中,饱满如莲,明媚。画在毕业展展出。 她的作品是摄影,他垂下画笔,看着光柱,如松,在他还没穿上衣服的时候,她按下快门。 摄影如狩猎,美丽事物如昙花,如脱兔,稍纵即逝。摄影就在那一刹那,抓准时机,当机立断,留住过眼云烟。 他们少年如爆发的花期,春光关不住,也留不住。 02/毕业旅行 他们决定不跟大队参与学校的毕业旅行团。就他们俩。 大概也可以叫作蜜月旅行。 要去哪儿玩?经多次的讨论,最终达致妥协。而最想去的地方,保留到下一次。 舟车劳顿之后抵达目的地,天色已暗,简单的晚餐后,就是满街异国情调的寒流夜景。寒意逼人早早退回民宿。民宿小而干净,房间在二楼,上楼楼梯咿呀有声,窗外是市井车流。亮点是玻璃墙浴室,情侣还需要遮掩吗?洗漱完毕,躺在白色床上,咿呀声盖掉喘息呼叫。 第二天一早去登山。他随身带上画具,要徒步上山作画。她搞摄影,带了相机,坚持要坐轿子登山。他们会合山顶。 他上到山顶,她已经拍完各个打卡景点,并且用手机录制视频,开始在树荫下休息喝可乐。他则悠哉游哉的作起画来。画里一个少女在树下睡着。 下山两人乘轿。轿子走道多平坦,沿途美景被树林遮蔽,不如爬石阶踩山石攀树根的路径视野,可观远山曲溪美景。 下午他们去到城里,繁华景象如地球村,卖的都是来自各国各城同样的名牌货色。巷子里或者还可以找到当地特色。她拍街景,拍行人,拍在地老人和小孩。他如果坐下来画画,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还有她的黑脸。他就用眼睛看,用心感受。 “我们来自拍,看手机上角,笑——” 晚上她骑在他身上,摇摆,床褥柔软,床架咿呀呼叫。她躺下时一身汗,伸手拿起床头的相机咔嚓咔嚓拍起来。不要不要。他抗拒。 留个纪念。 他起来清理时,发现她手机对着睡床在录影。 我不喜欢被录影,请你删掉。 留个纪念。 我坚持不。他取手机意图删除视频,她抢回手机。你不要碰我手机。 我们若分手你保证不会公开视频吗? 我们刚开始就谈到分手了? 如果我们想法始终不能一致,能幸福吗? 那分吧。 关灯,所有的东西消失在黑暗中。 良久,一叶手掌撘在肩膀上,缓缓滑动。 给我,最后一夜。 床发出一小小的声响。 渐渐吵杂。 渐渐无声。 03/当爱好变成工作 当爱好变成工作,从事自己所喜欢的工作,应该是非常庆幸的事。不过,若成了每天不得不交差的公事,那是一种诅咒。 摄影是她的爱好,毕业后她顺利到报馆当上摄影记者,学以致用。 摄影记者的工作离不开相机,但笨重的相机寸不离身,渐渐压弯她的背,并且造成肩膀高低明显的肢体变形,以及腰酸背痛,肉眼看不到的职业伤害。 工作每天都要追新闻人物,首相、反对党领袖、娱乐明星、财经商贾、嫌犯、凶手、受害人、死人……。工作时间不一定朝九晚五;三更半夜或天还没亮,一场火灾,一起车祸、一宗谋杀案,爆炸或大水,多累都要爬起火速抵达现场。 因人手不足,一周只有一天的休假日,或真的病到不行,她才能睡个饱,醒来不想动,能够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她想起作学生的时候,老师带着几个积极的同学摸黑爬到山上等日出,在天幕冻到发白时等啄木鸟飞出树洞,在水蛭出没的溪涧等鱼跃蛙跳,在蚊虫叮咬的夜晚等狐狸觅食……,时间是充裕的,只有等待,等待最准确最美好的时机,然后按下快门。这些美好,离开学院便远了。以前,等是美好的期待。现在,没有等待,只有追逐时间,才能接近目标。 生活,是残酷的,把原本的爱好和志业,磨损得不成形。把原本崇敬的人,在一次次的接触后走样得几乎认不得——那还是当年的那个人物吗? 爱情也一样,人越来越陌生。那个曾经倾心迷恋的人,怎么会说出那样难听的话,做出那样让人鄙夷的事?两年前他不是那样的。他怎么变了? 摄影机捕捉到的变化,大概是岁月的老化,人的内在不同了,连眼睛都无法看清,只有身体感受到。 一天,她的一张摄影作品获得新闻奖。 她和平日一样,没有化妆,不用护肤产品,爽朗短发,穿上喜欢的格子长袖衣,深色长裤,男装皮鞋,利落大方。她从新闻奖发起人手中接过奖座,她近乎枯萎的心田得到了一点露珠。她上台领奖,同行吧啦吧啦拍起照来。她在这行打滚到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得到肯定,她的确兴奋,难得露齿笑了。 会后与几位同行好友,记者、摄影、编辑,在嘛嘛档喝拉茶吃罗地加乃,算是庆功。夜深散队,她骑上摩托西卡回家途中,被后面醉驾的车辆撞倒,车毁人伤,摄影机和奖座毁不成形。 第二天的报纸,她获奖的照片和重伤的照片发在同一版。 04/无影之人 他不喜欢拍照。他也不喜欢。 和他在一起三年,不曾合照过。 他说,学生时代,师生大合照时,他总在后排,摄影师喊一二时,他就低下头,到三时按下快门,他不见了。没有人有他的照片。连毕业刊学生个人照片专页也只留下空格。 但他还是用手机偷拍了他,就那两张。一张在山顶迎风远眺时,头发吹乱了,但眉目清晰。一张海边看浪,浪花溅湿他白色短裤,看到他里面的颜色。 他们住到一起时,他特意安排家人到城里某著名餐厅用餐,把他带过去,说是同屋好友。他们态度亲昵,不知他母亲姐姐怎么理解?过后他也没有提起,也没有第二次的聚餐。 他和他,越来越像同一个人。他进入他心里,就留在那里,不再离开。 他他难分。最终,也得分。 他连续拉肚子多日之后去医院检查,报告是直肠癌末期。他无法在医院为他签署任何文件,因为他不是家属。他甚至无法在夜里陪伴他。他不是他,他不能替他承受病痛折磨,他必须一个人单独完成他的苦难。他毕竟不是他,他不能替换,不能取代。 每天午晚两度的探病时间,他母亲与姐姐像警察监督犯人那样看着他握着他的手。每一次离别他都头底下去吻他。后来他流下眼泪。他知道他们将永远不再见面。 他去世后,他姐姐要取回他留下的衣物,发现原来他们同居一室。 左边衣服是他的;柜子上托是他的。他一件一件小心的放进行李,还有他的电脑,他的手机,他买的书。 他姐姐离开后他在浴室痛哭,扭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掩盖他的悲哀。他抬头看到他遗留下的牙刷,就在杯子里靠着他的牙刷,一蓝一绿。水龙头还是哗啦哗啦,哗啦哗啦。镜子都蒙了。 某次度假,他忘了带牙刷。他问他借牙刷,他坚持不肯。 那是最私密的东西,别人碰不得。 他说我连你的津液都吃了,还怕什么?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口水,别多想。 大笑过后,他还是坚持不借牙刷。他只能用手指替代。 葬礼上,他的身分只能是朋友,不属家属任何一方。他甚至不知火化后他骨灰撒到哪里。他姐姐说,你不是家属,你什么都不是,你不必知道。 他手机里仅有他两张照片,他的手机呢,有没有偷拍过他? 美术学院毕业后他从事不是美术的工作,不再绘画。如今他重执画笔,细细品读他每一点色素,一笔一笔把他完整拼凑,再把自己画到他身边。一个迎风乱发,一个回眸看浪,湿透的白裤,看到里面的颜色。
2月前
2月前
说起来,我的微小说(也叫极短篇、微型小说)初体验,始于2023年8月。那时的我全然没想到,它会在之后的两年里,成为我翻开报纸时最迫不及待寻找的版位。首篇尝试,竟阴差阳错写成了惊悚题材,并非刻意选择,而是源于一场带着诡谲气息的真实经历。 记得那天,我和外子到马六甲找书店,循着导航一路开,结果不知怎的就钻进了一所老学校。下车抬头,芒果树上硕果累累;阳光从叶间斜洒下来,刺眼得让人眩晕,我只好把视线移向地面,眼光所及是布满一地被小鸟啄过的芒果核,还飘着阵阵芒果烂掉的腐霉味儿。遇见的人事物更是奇特:芒果树下乘凉的大叔,笑容慈祥却眼神深不见底的老婆婆,挂着“正大光明”牌匾的礼堂,还有走廊尽头那扇挂着“休息”牌的铁门。那些细节像是从梦境与现实的缝隙间溢出,虚实难分。 回到家,我便将那日的所见所感三分真、七分假地糅进故事里,让那份诡谲的气息渗进字里行间,写成了我的第一篇微小说〈遇见〉,投给【城人小说】。结果,没被选上。 说实话,那时候的落选,并没有让我太沮丧,反而像一次试水,既然试过了,也就更想知道,如果再写,会不会有机会刊登。于是我断断续续又投了几篇,多是根据梦境改编的。那像是睡梦中的写作灵感,也像是在真真假假之间,记录一场场虚实交错的梦。终于,第6篇稿子录用了。2023年10月的一个上午,我翻开报纸,看见自己的名字和故事静静躺在那里。那一刻,就像投篮连失五球后,终于稳稳进了一球,心口骤然发热,忍不住笑出声来。 从那以后,我写得更勤了。有时灵感像潮水般涌来,一篇刚写完,下一篇的情节就已在脑中排好队,这期间,我还写过武侠短篇呢,只是,也被投篮了。说到底,版位编辑不会因为谁写得勤就给予额外照顾,大家都在同一条赛道上等机会。算起来,两年间,我在【城人小说】投了35篇,但被选上刊登的只有12篇,这个数字,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最初投稿时,【城人小说】每天都会刊登一篇微小说,那段日子,翻开报纸的期待感就像拆盲盒,不知道今天会是谁的故事。但后来,刊登频率改为隔天一篇,版位减少了,机会自然也跟着变少。直到不久前,书友发来一则告示:【城人小说】即将停刊。 我愣了很久。那种感觉,就像正在酝酿一场长跑,结果终点线突然被人撤走。我还没写够呢,怎么就停刊了呢? 【城人小说】栏目有许多优秀的作者。若你曾追看此版位,肯定不会对这些名字感到陌生:孙天洋、柠檬、柯倪、房家瑜、初雨、星笔燎原、潘美珍、珊瑚川、伊藤悠、A将僦……他们的故事,有的温柔,有的犀利,有的暗潮涌动,有的幽默机智。会说故事的作者太多了,名字根本列不完,但即便名字不在这里,也都值得被记住。 在【城人小说】里,我们这些写故事的人,像是在同一个舞台上“轮值”,一日一篇,以致后来隔日一篇,各自带着不同的风格登场。只是,8月31日之后,这个舞台就要谢幕,我们也将不再轮番出现在同一页纸上。 接受不了的那一刻,心里总会忍不住冒出一些荒唐的设想,期待奇迹发生。比如,编辑把停刊的决定来个roti prata式翻转,急转弯重启;或者,将【城人小说】从《大都会》搬到全国版的副刊,让更多人阅读。这样的想法听起来或许像白日做梦,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万一呢?万一编辑大人的心思,恰好和我如出一辙呢? 谢谢 一次次美好的遇见 但理性很快泼下一盆冷水,因为,出版界的“急转弯”并不容易。一旦敲下停刊的木槌,背后多半是经费、人力、市场等多重因素的交织,已经让原有的版位难以维系。只是啊,感性总是固执的,它愿意为一点微小的可能而停留,即便概率渺茫,仍然希望最后一页不会被彻底翻过去。 这些年,【城人小说】像一盏在固定时间亮起的小灯,照见了许多人的故事与心事。它不仅为读者带来了阅读乐趣,也为我们这些写故事的人,留出了一个安放脑中画面与心底声音的去处。而在我心里,它早已超越了纸面或网络上的一个版位,更像是一种默契:作者动笔时,会想着“读者会怎么想”;读者翻阅时,或许会猜“作者是不是这样的人”。这种隔着油墨与文字的交流,细腻而微妙,像隔着一层薄雾对视,既朦胧,又真切。 想到8月31日之后,翻开报纸时,熟悉的版位将被其他内容取代;线上版位的最后一篇,也会停格在8月31日,我心里不禁涌上一阵失落。那种失落,不是简单的“没有了”,而是明白,那个每天与自己有一丝联系的地方,将不复存在。就像一条熟悉的小巷被封了,虽然可以绕道,但那个转角的风景,那阵迎面而来的风,已经无法再遇见。 或许,这也是写故事的人要学的另一课:版位不一定永远都在,但故事可以延续。版位关了,我们还可以写在别的地方;纸张不收了,我们还可以在屏幕上继续讲;读者散了,我们就先把自己当读者,把故事说给自己听。只要文字还在流动,它就不会真正消失。 只是,我还想说:谢谢你啊,【城人小说】。谢谢你让我在2023年的那个8月,按下了写微小说的启动键,也让我在这两年间,把虚构与真实糅成一篇篇短小的篇幅,交到你手里。即便以后不能再见,你曾经读过我写的故事,这就足够了。 当然,我也要谢谢【城人小说】的作者们,谢谢你们的精彩故事。翻开报纸若没有看到自己的作品,心里难免会有些空落,但这种感觉很快就会被你们的文字填满,那是一次次美好的遇见。我们曾在同一个版位“轮值”,用不同的笔触装点同一张纸,这是一份难得的缘分。愿今后,在文字的江湖里,我们还能再相逢。那时,无论在哪个平台、哪一种载体,我们依旧是同一类人——写故事的人。 因为,写故事的人,总会带着故事,走向下一个遇见。 (注:【城人小说】为《星洲日报》社区版的投稿栏目,以刊出1600字左右的微型小说为主。)
3月前
事情跟烧开的水那样,还在锅里沸沸腾腾地冒着气泡的时候,他已经穿着一双红色木屐噼啪噼啪,如常穿过巷子,如常穿过我们家门口,提着一个藤编的竹篮子,里头装着美禄炼奶糖精还有咖啡粉,越过马路,到街对面的档口准备做生意了,“不开档不行哪,”他一直都是这么对大家说的,“你问问开校车的阿武派报纸的矮仔还有修摩托的光叔,早上没有喝一杯我冲的咖啡乌,他们谁肯开工?” 这点倒是真的。还有另外一点也是。每天他一趿拉着木屐经过巷子,半个小时之后,5点58分,清真寺就会传出伊玛目通过扩音器大声唱诵宣礼,开始穆斯林的晨礼。风雨不改。分秒不误。 事情发生后,母亲把我拉到一旁,压低声音,“森叔要是把你叫到他家里,你记住,千万不要去。”那年我刚升初二,脸上长满一丛丛茂盛的青春痘,难免困惑,“连到他家里借报纸追武侠小说都不可以?”母亲严厉地摇了摇头,“要是就你一个人,不要问为什么,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不单是我。表哥国泰,还有隔壁家比我高两班的民安,也受到同样的警告。我很好奇,之前民安在学校打篮球摔了跤,扭伤脚踝,站都站不稳,不也一拐一拐,一个人拐到森叔家里?结果才一进屋,森叔就伸手脱掉民安的裤子,往他大腿内侧一按,“这条筋也拉伤了,一定要一起推,这样才好得快。”半途,还扳过民安的身体,用跌打酒,又按又抓,从大腿一路往臀部和腰部推压揉捏。 结果足足推了两个月,总算把民安扭伤的脚踝给推好了,民安又开始在篮球场上龙腾虎跃,我问民安,“森叔真厉害,你现在蹬地腾空扣篮,脚都完全不痛了,为什么还要你每个礼拜回去找他?”民安没有回答,眼神有点闪缩,表情也怪怪的。之后民安的母亲还特地封了个红包,提着一篮鸡蛋送过去,森叔把鸡蛋退回来,不肯收,“民安正在发育,又这么爱运动,男孩子嘛,要多吃鸡蛋补补身。” 五十出头了,森叔虽头顶全秃,可唇红齿白,眉目也清秀,体型更是保持得当,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后生许多。他说,他的跌打,是年轻时随戏班到乡下唱戏,跟一名从广州过来州府的老中医学的,“跌打和推拿不同,跌打主打骨骼、关节、肌肉和筋骨腱的损伤,很考手势,也注重力道。”森叔功夫不错,回头找他的人很多,他从不乱收费,只象征式收个红包,但必须得等到下午三点过后,咖啡档收了摊,他补足一两小时眠,才开始替人推拿。 还有就是,熟悉森叔的都知道,他有个怪规矩,女眷上门,不论年龄,一律不收,“瓜田李下,我又单身,还是免惹人闲话,” 森叔说。 偏偏事情发生的时候,上门的就是个女眷。福嫂的儿子志刚骑摩托到补习班,在村口被突然断裂的大树枝击中后背,伤了颈项,左手臂也举不起来,连续给森叔用自家研制的跌打药酒又推又敷,很快有了起色,因此福嫂提了一篮难得从巴刹买来的新鲜甘榜鸡蛋要给森叔。 到了门口,叫好几次门都没人应,倒看见儿子穿的破球鞋脱在了屋外,猜想儿子一定又是过来找森叔搓颈项,于是径自跨进屋里。森叔节俭,白天不开灯,里头黯黝黝的,一推开房门,福嫂张大嘴巴,整篮鸡蛋从手里滑落,一大半都掉在水泥地上摔破了—— 志刚坐在平时让人躺下来让森叔推拿的床沿,运动短裤褪到了小腿边,森叔背向房门,整个光秃秃的头颅,正埋在志刚的两腿中间,一上一下,一上一下,而志刚的头微微往后仰,眼睛轻轻闭着,眉头却皱得紧紧的,仿佛憋忍着什么,两只手按在森叔泛着油光的头上,他的左手臂,还缠着包敷跌打药酒的纱布和绷带—— 福嫂终于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志刚睁开眼,吓得当堂打了个狠狠的冷颤,浑身一震。森叔转过头,一脸惊惶,脸上却泛起一层光,脸色出奇红润,像极剥净了壳的水煮蛋。福嫂一边叫,一边捡起地上没有被摔破的鸡蛋,一粒接一粒,朝森叔的脸上丢过去。
4月前
她决定回村子里开美发店是因为一顶假发。 “你疯了?都什么年纪了还发花癫?”艾迪卡睁大眼,翘起兰花指从椅子上跳起来,“不过是个画广告牌的,值得为他把吉隆坡的店关了返乡下?” 她正对着镜子修刘海。抓着剪刀,照着时尚杂志穿古驰的超模那样,斜斜的,一路往上剪,把刘海剪碎一点、再碎一点——太过工整的刘海,看上去有点呆相。 “我回去试六个月,六个月肚子没大,店又做不起,我就回来投靠你,”她朝艾迪卡——此生最好的男闺蜜,抛了个被烟熏过的媚眼,“继续替你的客人冲水洗头搓头皮。” “慢着,”艾迪卡透过美发店四面包抄的镜子,抓着她企图逃遁的眼神,“你这次回去,该不是为了报复吧?” 她拿起木梳子,刷那一头这许多年既不烫也不染,又黑又直的长发,避而不答,自顾自说,“头发长得真快,下个月又可以剪下来,寄到癌症中心捐给病患做假发了。” 假发是饵。如果那女人还留在村里,看见店里挂满剑一般,形形色色的假发,一定会忍不住推门进来。 她拨通电话,跟假发批发商确认,“长的、短的;直的、波浪的,每个颜色都给我挑一两款。”并且不忘叮嘱,“记住,金红色的,得给我多挑几款。” 那年她十三岁,胸脯开始胀鼓鼓,身体更不断往上拉,可一落到腰部,却又紧紧束起来,明显有了少女的玲珑曲线。她和住在村尾的玉珠是同学,常到玉珠家里一起做功课,那天玉珠正巧到杂货店替父亲买香烟去了,她掀开玉珠房间的门帘,看见那女人对着镜子,扯掉假发,正仔细给头上生的癞痢上药—— 那女人头上光秃秃,寸发不生,全是坑坑洞洞的疮疤,有些像树根被烧焦后的炭灰色,有些则沁出新鲜的血水,极其恐怖,她忍不住“啊——”地叫出声来。 那女人转过头,慌忙抓起那顶搁在镜子前面的假发往头上戴,微弱的光线底下,那顶用尼龙和合成纤维制成的廉价假发,阴森森地,闪着暧昧的金红色。 她转过身要走,那女人将她拦住,“只要你不说出去,这钱就是你的”,随即从荷包里拿出一封红包,再从红包抽出一张崭新的五十块钱,塞进她的书包,“记着,谁都不可以说。” 她惊慌地倒退离开,撞上赤着上身刚好从外头回来的玉珠父亲,整个身体扑倒在对方身上。玉珠父亲将她接住,一双手不偏不倚,托住她含苞的胸脯,并且顺势抓了一把,对她笑着说,“小心啊”——那女人追出来,刚巧看见这一幕,脸上闪过一片阴沉沉的乌云。 第二天从学校补课回来,天都快黑了,竟没发现全家人的脸色,比天色还要暗、还要黑。大哥一巴掌甩到她脸上,“说,你有没有偷剑嫂的金项链?有没有?”随即拖她进房,用一连串“扑领母”对着她吼叫。她家是潮州人,因为穷,六兄弟姐妹和父母睡在一间租来的小房间,她哭着反抗,“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房外面围满看热闹的邻居,看见她扑倒在地上,白色校裙被月事染红一片,都劝着说,“好了好了,别打了,先问清楚再说。”一边拉开她大哥,怕他出手太重,毕竟她已经是转大人的女孩儿了,一边差人把剑嫂叫来。 “她从我房里出来,我跟她说玉珠不在,她就急急忙忙跑了,然后我就发现,就发现——”那女人赶了过来,看见她被打得眼睛的微血管都爆了,心虚地低下头,“发现我准备明晚喝喜酒包的红包,里面那张很新的五十块钱,还有一条细细的、打算戴着去喝喜酒的金项链,都不见了。” 大哥一听,即刻抢过她的书包,将里面的课本都倒出来,一打开她的铅笔盒,就看见一张崭新的五十块钱钞票,压在原子笔底下。 隔天她请了病假。被大哥最后补上的一拳,把鼻子都打肿了,不断流着鼻血。母亲坐在身边,静静地抹着眼泪——穷,有时候是“不需要解释”的唯一解释。 美发店开张那一天,那女人的三个继子继女都来道贺,还有孩子们的父亲。美发店的招牌真大,店名叫“发如剑”——剑,是玉珠父亲的名字,这家美发院,是他出的钱。
4月前
你望着他一脸憋屈的模样,竟让你想起那青春期的独生子。那时你听别人说,孩子长大了,得有自己的房间,才能学会独立,成为大人。 但你儿子显然没有学好。 为了他,你夜夜趁他熟睡后,蹑手蹑脚地检查他房间。你限制他上网,免得他胡乱发表意见。你自认有先见之明,直到翻开他的日记,发现他对你的各种怨怼。随后,他长大,他离家…… “我都是为了你好啊!卓老师!”如今你仍是这么想的。他的反应却出乎意料;他没有低头认错,开口第一句,竟不是“对不起”。 那日天气炎热,楼上教室无不在书声朗朗。你熟练地走进宿舍办公室,抽出几把做了记号的钥匙。而老舍监也不是没发现你的到来,他早已经习惯,甚至还给你低头哈腰,寒暄两句。 你如常登上宿舍三楼,从走廊最左侧的女老师房间查起。那房内弥漫清雅香气,两人同住,环境尚可。只是厕所里有不少黄渍未清,地上作业散落,床上被褥未叠。你逐一记录起来。 ——欸不对!乙床靠桌的墙上,竟还多了几张乐团海报!海报上的人雌雄莫辨,披头散发,衣着暴露。你迅速拍下照片,聊备年终报告的参考。 接着是走廊最右侧的房间,即卓老师的住处。他与同房另一名男老师都是新来的,年近三十,无工作经验,硕士学位却只拿大学生薪资。你推门而入,果真大开眼界:名牌鞋堆满门边墙角,内衣裤毫不掩饰地晾在阳台,书桌上笔电屏幕停留在某报粉丝页的留言区,他竟与网友热议某女星的八卦。 “他怎么能够!” 你赶紧全数拍下。只是生活习惯的问题好说,这网络留言,屏幕太亮反光,你重拍;留言太小,你想放大。庆幸某报粉丝页的所有贴文都是公开的。你只需要用自己的账号上去截个图,然后修正打印,其实并不困难。 “卓老师,你看看在座的老师、主任,个个都是女生,我实在难以启齿。你平日生活散漫也就罢了,但若非有人截图举报,我们怎知你在网络上如此议论女星?你的留言,让我们在座的人都很不舒服。这样对你很不好,你知道吗?” “请问这对我有什么不好?这是我的私人时间。请问这能作为我为人师表的评量标准吗?” “呵,你也知道自己是老师。你用本名在网络上交际,不觉得更该谨言慎行吗?若有人问起……师德是基本的吧?连这点都搞不清楚,你怎么当老师?” 他理亏词穷,脸红耳赤,随即暴怒:“那你凭什么进入我的房间?”紧接着他扫落一地被拍下的所谓证据,双手重重一拍桌子,愤而离去。 你讶异得很!只差没喊出那句:“凭我是你妈!”但你,只是他的校长。 你站在氛围尴尬的会议室里,望着那些本该证明你是对的纸张、照片、截图。你和众人弯下腰一边捡,自己一边喃喃地说道: “我是……怕你学坏啊。”然而你是知道的,这句话早就没人爱听。
4月前
90年代我写了不少微型小说,近十余年几乎没写。去年配合《早报·文艺城》推出的微型小说特辑,便又动笔写一篇《野姜花》。故事是真实的,发生在成都我住的小区。寡女从远道来寄宿在独男家里,同一屋檐下不怕闲言闲语?何况寡女还是老友的妻子。怎么说这个故事呢?为了避免落入心理窥视的老套就必须另辟蹊径。独男的言行有些怪,就顺着添油加酱,去写这个怪,甚至他大早撞墙练身子都异于常人,如此这般是想赋予可能的解读空间。写微型小说就这样,只截取生活片段,此片段要展示作者不一般的视角——平凡中有足以启迪读者见微知著的意义。哪里可以“看见”这个片段,怎么“经营”这个片段,正是最难掌握得好的地方。 希尼尔用3则讣告连缀成篇,题为〈变迁〉,颇引起关注和讨论,一时成为经典,后来者甚至纷纷着迷于发现独特的形式,好像掌握到独特形式就能看见不一般的内容。〈变迁〉这样的作品放到90年代新加坡社会语境来解读,确实很能调动读者的审美能力——讣告与讣告之间的叙述都被省略了,都靠读者的想像与联想去完成。那时候,我跟随潮流,一心只想写出与众不同的形式,譬如〈舍不得〉,用数字排列替代文字陈述安排一个“尾声”竟有些得意,后来却看到那个尾声恰恰是痕迹。也终于明白,希尼尔用讣告独创的形式之所以能产生巨大的震撼,因为它标示了我们的切身文化的流逝与伤痛,此“形式”因为有充足的“社会内容”相映成趣,所以能顺理成章完成它必需的“创作”。 所以我要回来谈小说的叙述。有了生活片段并从中确立了旨意,选定了讲故事人,接下来情节、人物、场景、道具以及语言基调大致就有了个样子。一旦展开叙述,免不了有些改变,苦与乐都在此。读小说很多时候是读作者怎么叙述,怎么写了却还有故意不写的地方,阅读的趣味正是读得出来作者对语言的驾驭。 我试举两个例子。我喜欢读黎紫书用“微型叙事”展示人性的张力,行云流水一般却又锋芒毕露,深藏于内里却又汹涌如潮。〈众·人〉写堕胎只用3句对话便完整推展“故事”并展示:时髦少女和已婚妇女两个年龄段对堕胎——从自己体内堕去一个生命的态度。少女轻率与不屑,妇女无奈与不安;妇女一句“一个陌生人”流露出来的“不忍”以及对少女的怜悯恰恰流露了人性的光泽。〈众·人〉的省略技巧是可以拿来做范本的。 第二个例子是川端康成的掌上小说〈化妆〉。读川端康成要透过文化伦理去玩味与把握,要慢读。〈化妆〉的故事说来很平凡:我家洗手间的窗子正好对着殡仪馆的窗子,葬礼用的花环弃置在两个窗子之间的垃圾场。我注意到,花环上的红蔷薇在短短五六天内由盛开而枯萎衰败。我看到,穿着丧服在化妆的女人涂抹口红的样子。我甚至于想:应该写信给我喜欢的一些女人,告诉她们如果有一天来到这个殡仪馆参加葬礼,千万不要走进洗手间。就说昨天吧,我看到一个十七八岁少女用白色手绢不停拭眼泪,止不住要哽咽,她无力地靠在墙上,可怜啊!只有她一个躲到洗手间来悲泣。却万万想不到,忽然她拿出一面小小的镜子,对着镜子嫣然那么一笑……读着读着,不禁感受到一种压抑不住的悲伤。文学评论家杨照著有《悲壮的余生》,他读川端康成读到余生意识、爱恨交织。是的,即使微型的篇幅也将人化为风景,细细观照。值得一提是,殡仪馆外垃圾场的鲜花凝结为一个意象,暗自悲伤。
4月前
星期五。 午祷时间过去很久了专员还没出现,即便我担心错过而在餐厅胡扒几口饭匆匆折回来,黑色玻璃大门外依旧贴着一张用马克笔写的“REHAT”A4纸,没日期没时间,鬼打墙似的要人等到天荒地老。 心虽急,但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外头赤燄燄,只好蹲在树荫下给家人拨电话,说的都是同件事,最后不免叹息:是啦!我们很快就回去。 待专员迤迤然回到办公室,确认一些细节后在文件上盖章签字,已过去4小时。把妈安顿在副驾位,车子驶出鐡栅大门,近黄昏了。 我算了算,从我这里开车载妈回家,出收费站驶入高速公路,如果时速保持在90,中间休息两次加油或上厕所,那么到家的时间预计会是清晨5点。 妈喜欢坐车,整个人像坐在阿拉丁魔氊上飞了起来。妈总是难掩兴奋心情,瞪大眼睛对窗外移动的风景或建筑物,问这是哪里那是什么? 大学毕业后我在吉隆坡工作,专跑家禽饲料营养业务,公司配了辆旧日产130Y给我。我常借客访或收账之便,顺道“小确幸”回家过周末,开车载妈在附近甘榜或渔村溜达,妈说即便熟悉的风景开车去看和走路去看是完全不一样的。也因为妈真的太爱坐车,只要我回来,买个酱油或上街打包杂菜饭,都要开车载妈走一趟。 时间较宽裕时,我们会去更远的地方譬如太平湖或怡保的霹雳洞三宝洞,行程结束前在购物中心吃快餐,两人分享一份套餐,汽泡水薯条薯泥我一半妈一半,一天便觉不辜负。于是坐车出门充满仪式感,妈甚至会稍加打扮。只要出门转一圈回来,妈像换了个生命似的,又能继续卑微安静植物般的活着。 家里穷,兄姐都来不及长好便被丢到城市,好像多一人多一天多吃一口饭家里就更穷了,几乎要吃到脚下的土了。妈没办法跑,注定要和这个家困守一起,老死一起。而且妈说,死亡是传染病,谁家死了人接着会带走另一人,然后举例一二,都是我熟悉的街头巷尾脸孔。妈还说七月更凶,那些东西直接爬上来抓人,一抓一卡车。我听得毛骨悚然,劝说妈你别迷信,死亡不是被找到而是碰上,无论逃到多远都会遇到。 后来我辞去吉隆坡的工作南下新山,离家更远了。回家的小确幸像口袋里的零钱被挥霍殆尽,我告诉妈等我买房子后便接妈来住。 后来,久病卧床的爸过世,妈怕被传说中的恶灵牵拖,在爸落土后七日便和我南下新山。出发前妈磨磨蹭蹭,逃难似的带一堆有的没的,仿佛抛家弃屋自此不再回来的决绝。那一天,车子离开黄泥路口上柏油路,穿过种满橡胶树的木珍歪,弯弯曲曲拐入打巴进高速公路,我听见妈长吁一口气。天色由亮入暗,周遭景物仅剩黑色团块迷蒙黑影,我们说话,兼及各种细琐人事,像沿路撒下能被记忆辨认的面包碎屑。我说妈累了你睡一下吧,睁开眼睛时我们就到家了。 高速公路没有歧异的风景,同样的黄昏,多年后出发和回去只是两个不同方向,仿佛捡拾来时路的面包碎屑而已。妈安静的躺在副驾位置,睡得比往常更深沉。这趟远行我特意帮妈选了件大红牡丹双排金扣外衣,喜气,再把车内冷气调得最低,一路上叨叨絮絮的跟妈说我们到了哪里,过了哪座桥。 清晨,车子在家门外十几呎的地方停下来,看见屋外铁棚子已搭好,五十火黄灯泡像鱼丸般串在黑色电缆上。屋内大厅居中的神像已被红纸盖住,屋外“天官赐福”的神仙牌位也是,亲友邻居闲散的在屋前走动,感觉前置作业都安排妥当。 此时姐打电话来,问我到哪里?我答,快到了。 没人发现我们。然后我调转车头,再载妈走一遍之前走过的地方,巴刹、渔寮、玄天上帝庙;天色渐白,大街开始恢复生活的烟火气,采买的、上学的,忙碌的旧街场杂货铺、人声嘈杂的咖啡店……。 姐又打电话来,语气急促说棺材佬已经来了,你们到底在哪里? 我转身轻声对妈说,妈,我们到了。 此刻在车里我们是生离,下车后就是死别了。 如果你不想那么快回家,不如我们再转一圈吧?
4月前
屋后有两棵芒果树,从不开花结果,我总是忘记它们的存在。会突然省起,是因为独居多年的父亲糖尿病恶化,截肢后无人照护,无奈把他从乡下接来暂住,那天他划着轮椅停在后院,抬头看见这两棵芒果树,和我谈起,我才稍稍对它们注视了起来。 他说:为什么你的芒果树不结果? 思考这问题前,我觉得应该先问这两棵芒果树到底是何时种的? 确切时间已不可考,好像是多年前在柏龄花园菜市场,从一个老人手中买的幼苗,之后随意埋在屋后的空地,不管不顾任由它们循环生灭。这些年过去,竟长成葱葱郁郁的大块头,树梢都比屋身高了。 我没有种树的天分,种花更不行,住在城市花园排楼,单调狭仄的空间设计像藏纳活人的灵骨塔,树和花是公共财,种在公园益街坊最好,我的生活不需要它。但我家位处住宅区末端,比别家多了一片剩地,人的习惯是,把拥有却不想要的东西一律堆在屋后就对了,于我就是这两棵树。 可能是我对需要在时间缓慢催化过程中才能看到结果的人或事缺乏耐心,之所以动念买幼苗,是因为一个老人的缘故。 那时他在菜市场,貌似非法小贩尾缩蹲踞在路边,顶着破烂的草帽,脏兮兮的穿着像是从泥土里爬滚上来的兵马俑在阳光下曝晒,静静守护眼前一袋袋绿色小植物。我绕过他时突然与他瞬间仰起的眼光对上,那双眼睛让人不忍卒睹,过多的眼白像我曾看过的、困在兽笼里的受尽欺凌的狗,无声的、但似乎能听见它们哀哀乞怜。 我无法直视闪透着卑微灵魂的拷问,它过于尖锐,像倍速分裂繁殖的癌细胞,会侵蚀掏空我心里某些坚硬的板块。世道太难,年纪这么大了还得在烈日下讨生活,卖的还是未来十几年后才能看到成果的树?老人直勾勾的眼神将我的良知绑架了,有些情绪的化学作用开始在心里运转,为了逃脱过于拖沓的道德耗损,我匆匆掏钱拎了两株幼苗便走。 父亲说话了。 在老家,没有一棵树是种来浪费的。你这样净让它们吃肥,生活过得太好,树忘恩负义,它就反过来吃你够够。 我知道接下来他要说什么,甚至一些努力忘却的画面又在他叨叨絮絮的敍述中再度被唤醒了。 小时曾看他用巴冷刀砍向波罗蜜树干、斩断红毛丹树的根、将生锈的钉子钉在尖不辣树上,还把肥猪肉挂在树身吸引红蚂蚁过来然后拿报纸烧死它们,循环重复。 他说,树有树性,若不管就懒,只要感受过痛、绝望和死亡威胁,它们就会苏醒,尽责的吐蕾催花,结的瓜果更大更甜。 我们记住果肉的香甜,果树记住对我们的仇恨。 这种土贼子逻辑对错无从知晓,只知道懦弱的男人嘴里不欠鬼话,当他酒醉或输光赌本后将一切能抄在手里的东西往母亲身上砸下去时,我便和那些受刀砍钉戳的树同感应了。晚上,母亲像一只受伤的兽安静的啜泣,声音细细的,像小狗嘤嘤哭啼。我全身爬满蚂蚁,它们不停的噬咬,而我却找不到火把将它们燃烧殆尽。 我很早便离开家乡,大学毕业就业后更少走动,这些年来唯有年节才能将我拽回去,亲戚的红白事我都省了。直到母亲生病去世,原以为就此能与家乡断了关连,直到截肢的父亲划进我的世界,才惊觉真正的离开不是天涯海角,而是不被找到。 父亲老了,身体器官一件一件破败消失,他现在已彻底是个无用的人了。站在厨房的位置望出去,逆光中轮椅上的他成了一团黑影,嵌进芒果树更大片的绿荫里,像是被吞噬了。 这两棵无用的芒果树,早上有过境的鸟咶噪不停,午后能筛滤掉大面积西晒的阳光,安安静静,除此之外好像没有任何优点了,我没特意栽培,也许不管不顾就是最好的祝福,能平安活下来的人都是幸运。 但现在它们的处境让我担忧,父亲在它们身上看到年轻的自己,时间会在暗中递给他一切尖锐的金属。不行,我要救回当年那个小孩、那些结痂的树的伤口。而且,我没有耐心等待残酷的名词在过于庞大的爱中被缓慢的消融和解,太慢了。 决定了,明天,我要把父亲送走。
5月前
在东南亚的华文微型小说界,新加坡与马来西亚的创作及出版活动都相当活跃,整体作品的质量备受赞赏,广受关注。 新加坡在这个区域对微型小说的推动较早。在上个世纪的80年代初,随着经济腾飞和社会生活节奏加快,报纸副刊版面缩减,新加坡文学创作进入转型期,这成为微型小说创作的重要发展契机。这不是说之前没有此文体的作品,而是在这个时期,有意识、有系统地全面推动它。当年在这方面做了很多推动工作的——是新加坡《南洋商报》的文艺副刊《浮雕》及《文林》(主编杜南发),把当年台湾的极短篇、小小说作品引介过来,更积极培育本土新生代创作者,为微型小说在新加坡的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础。 除了报社的推动,文学团体——主要是新加坡作家协会,也在推动这一文体在当地的发展。经过近10年的发展,1988年,周粲出版了第一本微型小说集《恶魔之夜》,此后的40年(至2025年),共有45位作者在海内外出版了115本个人微型小说单行本(含与其他文体合集)。 马来西亚方面,根据曾沛(已故)在2010年的一篇汇报:“曾出版过微型小说集的当代作者至少有10位,出版数量以朵拉最多。”现今,作家和作品集的数量必定有所增加。 1994年,首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讨会在新加坡举行。自那时起至2024年,这项研讨会先后在东南亚各国和中国举办了13届。其中,马来西亚承办了第3届(1999年)和第10届(2014年)的会议。 1992年,新加坡作家协会与台北圆山扶轮社及新加坡狮城扶轮社联合举办了首届亚细安青年文学奖(微型小说)创作比赛。在随后的11年里,此项赛事共举办了4届,得奖名单如下: 第1届(1992年):首奖:希尼尔(新),次奖:刘育龙(马),叁奖:陈仰庄(马),6份佳作奖:新加坡1位,大马5位(名单从略)。 第2届(1993年):首奖:朵拉(马),次奖:沈鹰(新),叁奖:潘碧华(马),6份佳作奖:新加坡3位,大马3位。 第3届(1994年):首奖:吴耀宗(新),次奖:黄嘉豪(新),叁奖:胡月宝(新),6份佳作奖:新加坡2位,大马4位。 第4届(2003年):首奖:贺淑芳(马),次奖:梁伟彬(马),叁奖:刘育龙(马),10份优胜奖:新加坡4位,大马6位。 尽管这项赛事开放给东南亚各国的创作者,但参赛者和得奖者主要集中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从得奖名单来看,多数得奖者是当年文坛的实力派,现仍活跃于文艺界。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前3甲得奖者数量相当,若深入分析佳作/优胜奖的名单,我们会发现,马来西亚的得奖者更具“潜力股”特质(当中有黎紫书等作者)。 另一项由新加坡热带文学艺术俱乐部主办的方修文学奖,也同样开放给新马作家参赛。在第3届(2016-2018)的征文赛事里,设有“微型小说组”,这一届的特优奖从缺,优秀奖得主是来自马来西亚的丘凯文,推荐奖是新加坡的莞尔及陈延任。媒体报道凸显丘凯文是“马来西亚最年轻得奖作者”,而新加坡的得奖者则均为“资深”作家。 自2018年起,新加坡作家协会开始主办“新华青年文学奖”,该奖项向新加坡公民与永久居民开放。其中,第2、3及6届的赛事是以闪小说及微型小说为文体。这三届共颁发17份金、银、铜奖和29份优秀奖。我们观察到,有一半的金、银、铜奖项是颁发给属于新加坡永久居民的马来西亚公民,以及原马来西亚籍的新加坡青年。预计这一得奖现象将会继续。 常言道:文学无国界。1965年新马分家前也如此。 今年的花踪文学奖特设“微型小说奖”,开放给新马两国作家参加,是一项值得赞扬、有时代意义的策划。回顾2017年,新加坡作协与马来西亚华文作协联合出版了两国作家选集《新马文学高铁之微型小说》,收录40位作家的作品,新加坡部分以“老将”为主,马来西亚部分则“老将新兵”皆有。去年(2024年)又编选了《新马文学高铁之新诗》,考虑到作家的在地因素,有部分活跃于两国的诗人,其创作地以“新加坡/马来西亚”或“马来西亚/新加坡”标示。记得在第五届(2024年)方修文学奖的颁奖礼上,有几位得奖作家被冠于“新马作家”。——可见新马文坛有着特殊的渊源与互动关系。 “花踪”历经35载春秋,对大中华文学与文化圈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在海内外华人文坛的凝聚力日益增强。华人在逆境中,总秉持着“有一分光,发一分热”的信念,矢志不渝地推动着华文文学的发展。我们期待——以微型小说为文体的“新南方写作”,能够持续为两国发掘更多优秀、且具有潜能的创作者。
5月前
10年前妻罹患口腔癌,电疗化疗走了个遍,形销骨毁地拖着一副残身,治疗一年,奇迹痊愈。 10年后癌细胞复发。 那天晚餐,妻说有一小块食物残渣卡在上颚处,舌尖挑弄不出,于是对着镜子张嘴拿棉花棒去抠,也抠不着。我打开手机电筒一照,惊觉洞口极深,黑黝黝的不知通往哪里,顿时感觉不妙。 翌日在梳邦医院挂号见了上回那个医生,恍如隔世。医生皱着眉头说情况不乐观,此次癌细胞已不是10年前那种,它升级了,攻势猛烈,无论如何,从化验、断层成像、磁共震、超声波到活检,该走的流程还是得重新走一遍。 然后我问医生,第几期?对癌症粗暴的分类是我们寻常人最基本的认知。在三和四之间,像无间带,医生说,事不宜迟,即刻安排疗程。 妻和我都认为既然癌过,身体肌肉记忆分得清细胞善恶,过往那些痛苦的经验值都变得珍贵,至少有个基数借镜比较,好比疼痛、作息心情变化、药物副作用等等,都能一一对照之前的轻重缓急,仿佛一张明细表:当妻说比较好些时,打√;妻说,之前不会这样,打 X。 可能妻和我都太乡愿了,以为癌细胞只是个性格恶劣的访客,离家出走10年后再访,会和妻的身体说同样的话,产生同样的副作用,顽童捣乱一番再悻悻然地离开。 不幸的是,势头不往这方向发展,几次电疗后妻口腔开始溃烂,持续的灼热感像一颗煤球在焖烧,上颚和舌根有好几处焦灼的痕迹。每次复诊,医生都会从妻的口腔里切除一些腐肉,不久半块舌头没了,像是炭火把自己烤熟。妻的下巴还长了几颗充血的肿瘤,每次小心翼翼帮妻擦身,就担心戳破了它们。 夜里妻在床上辗转呻吟,一直说着火了着火了。我说不如吃冰吧,就从冰格里敲出一小方块让妻含着,以冷治热,不一会儿妻睡着了,血沫唾液流了一嘴。 妻持续消瘦,松动的牙齿已无法嚼动固态食物,食材都得煮糊煮烂,像婴儿般喂食。也在医生的建议下买了昂贵的配方奶粉,随时冲泡,据说对癌患者肠胃好,易吸收,但体重依然入不敷出,最终连味觉也丢失了。我每次抱妻如厕或上床,触摸到妻一节节隆起的背脊骨,咔啦咔啦响,真怕把妻给拧碎了。 除了放射治疗后连续几天的昏睡外,在等待化验结果衔接下个疗程那段时间里,妻都在客厅的躺椅上看YouTube,且看且睡,周而复始。我建议妻多看些宗教节目,譬如听师父说经解惑,据说经文咒语是宁神药,能疗愈抚慰身体痛楚,就无需每4小时服用一次吗啡口服溶液。 妻拒绝。 妻只对美食节目上心,尤其那些网红吃客在镜头前动作夸张卖命的大啖特啖、饿鬼似的胡吞海塞,接着满脸油光、眼球和腮帮子鼓胀得快要爆时,妻会轻轻发出呵呵的笑声。 但我看不下去,觉得撑死比挨饿更惩罚人,便任由妻贴在荧幕前,旁观他人的癫狂。 后来医生说妻不必治了,装了胃管送回来。我把妻安置在客厅,灌食后搜寻YouTube里各种吃食节目,一集一集轮番播放。有时妻在躺椅上一动未动仿佛睡着了,我伸手探向妻的鼻前,死亡很漫长,但错过也是一瞬间而已。 有时妻会央求我坐着陪看,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这类视频主多得惊人,他们的身体器官好像退化成只剩一张嘴,两分钟内便嗦完面盆大的螺蛳粉、50粒肉包子、一整锅土豆卤猪蹄膀子、全牛内脏拼盘……我愈看愈不舒服,隐隐作呕,转头却见妻看得神识魂魄都被吸了进去。 一天夜里,我在一阵嘈杂声中醒来,恍惚间以为是梦,待睁开眼发现闪烁的光影从门缝里透露进来。 我起身走到客厅,发现电视开着,流窜的光影像锋利的刀反复在妻枯黄的脸上切割。妻瞇缝着眼,不知腄或醒,此时电视荧幕里一个染了金色头发的女网红,正大口啃着、撕咬着整片猪头皮,咔嗞咔嗞的声音显得诡异。 我拍拍妻的肩膀说,很晚了,别再看了好吗? 妻没回应。我留意到妻下巴其中一颗肿瘤已经爆了,脓血汨汨地流下来。 此时,妻突然想起了什么,张大空洞的双眼对着空气说:我好饿。
5月前
1年前
一、瓜分两半的国土 我和婆罗洲好像比较有缘,最近两次搭上班机,飞往的目的地都是在这一片充满历史、神奇和日月星光相碰的岛陆,去年8月是到砂拉越美里参加亚洲华文作家大会,这次是到汶莱出席第12届世界华文作家大会和第13届世界微型小说研讨会,两次活动都落在范围相近的州境和国度,想来也催起四方风雨,八面文风,为了聚集而停留。 汶莱是一块曾经向自己土地吻别的国度,特别是在19世纪英国干政时期,任由外来势力瓜分领土,如今在地图上分成两半的汶莱国境,就是明显的伤痕。第二次受伤是1941年日本偷袭珍珠港后几天,上万日军从金兰湾的川口支队,在马来奕(Kuala Belait)登陆,很快就在战火中吞并汶境。 过后,在日军主导的统治版图中,汶莱和当时砂劳越(砂拉越旧译)王国及英属北婆罗洲,重新划分为5个行政区, 汶莱还纳为美里州汶莱县。 这是很特殊但带伤的国度化身,在历史事件上被分为东、西两境,而两边通行者必须穿过砂拉越的林梦,民间往来像是漫游在梦境中,这个梦,直到2020年淡武隆大桥通车后,才唤醒过来,不需再进入林梦。汶莱的人口约有46万人,近70%为马来人,人口最多的少数民族是华人,约15%,多数华人信奉佛教,部分皈依伊斯兰,在这群南漂的华人社群中,主要是来自福建金门的闽南人。 二、婆罗乃诗意开幕式 两项大会的开幕礼在汶莱中华中学大礼堂举行,为世界各大洋、国家、区域的代表掀开文风秩序,由中国驻汶大使肖建国主持,主办团体汶莱中华文艺联合会会长兼世界华文作家协会会长孙德安在致词时以一句肺腑之言感动所以人,他说:“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文学。” 世界华文作家大会是一支庞大的文学队伍,1992年在台北创立,属于华文作家的国际联谊组织,一直贯彻的宗旨是“凝聚全世界华文作家的智慧,借文学创作及文艺活动的推展,使华文文学能融和于全世界华人的生活之中。”而且,当时通过的宣言,即主张唯有华文作家以包容的、宽阔的胸怀,在世界各地互信互爱,团结一致,努力创作,才能让华文文学展现出中华文化的真善美,才能开创华文文学的新纪元。 赴会的代表有些相近而邻,有些远带千里,马华作家有戴小华、郭紫薇、晨露、方路和美里笔会的许敬平、煜煜及千桑羽薇等。 大会开幕礼选在汶莱中华中学礼堂举行,这是全汶最具规模的华校,拥有幼儿园到高中的完整教育,学生人数达3200人,三语并重,五育兼修, 这所学校创校于1922年,是一间百年历史学府,其旧名称为“婆罗乃”(Brunei),带有诗意,让开幕礼现场带些抒情的色彩。 三、马来奕的微型身影 这次活动采用二合一方式进行,结合世界华文作家大会及世界微型小说研讨会同步举行,让文学大会添多些小说的氛围,实际上,微型小说在世界的发展,取得明显的进度,特别是由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讨会会长凌鼎年落力推动多年,把这一文类的写作发扬光大,通过两年办一届的研讨会,为微型小说定时把脉,适合加推力度。 微型小说的发展日趋成熟,展现出各国及地区的创作生态、特色和魅力,见证历史的兴衰和成败,也藉助文学的力量塑造出民族的灵魂。 这次活动的闭幕典礼,选在距离汶莱首府斯里巴加湾约1小时车程的南部城市马来奕中华中学举行,这是汶莱第二大规模的华文中学,1931年创办,拥有93年校史。马来奕曾是日军登陆的地区,在战争期间曾停办了3年,战火结束后恢复教学,并在1949年正式获得教育部批准,定名为马来奕中华中学。 马来奕是汶莱石油重要的生产区,这所美丽的学校也因此获得政府教育和石油公司的津贴,目前全校学生约1100名,拥有良好设施,有大礼堂、视听室、现代图书馆、综合活动中心、舞蹈室,甚至有牙科室等,两项大会选择在这里举行谢幕,像把世界的文学篇章浓缩为微型的身影。 四、因为深情,所以永恒 汶莱是一个很独特的国度,这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繁华的霓虹灯,没有夜生活,一切皆清新示貌,可以说是一个比朴素还要朴素的平安之城,不过,这里有气派的清真寺,讲究用料和雕工,不惜成本,让市容遍地充满宁静的光影,许多建议物散发出伊斯兰文化的坚持和美好。这个属于亚洲富甲一方的产油国度,根据联合国统计,是全球犯罪率最低的国家之一,市民善良有礼,更少发生偷抢拐骗事件,而且,整个城市的规划完善,干净可人,可以说,这城府像莲花一样圣洁、庄严。 在酒店和两所华文中学完成两天的会议、开幕及闭幕仪式后,与会的代表开始有时间走入市景,到附近的景点蹓跶,教人惊艳的是建在首府斯里巴加湾的水上村庄(Kampong Ayer),这个村庄完全沿着汶莱河而建,迄今拥有超过千年历史,实际上,在发现石油前,有多达3万9000人居住于此,占全人口约10%,他们与河共舞,长期相依为伴,靠着捕鱼、手工艺品及贸易经商,虽然当前汶莱的重心发展已从河域移到陆地,不过仍保留三十多座水村,尚有9000名居民居住,水和村交融,形成另一种美景,因此被誉为“东方威尼斯”。 在河和河之间跨过一座精致的桥,这是以现任汶莱苏丹哈吉哈桑纳博尔基亚的妻子,即苏丹后哈嘉莎蕾哈的名字命名,也简称为花河桥(Jambatan Sungai Kebun),2017年10月正式通车,长达622公尺,属于单塔混凝土斜拉桥,此刻,河因为有桥,仿佛可以越过自己的第三岸,让黄昏从容了河和桥的妩媚。 在行程中,与会的作家到距离市区西北方约20公里的遮鲁东,参观一座无与伦比的五星级帝国酒店(Empire Hotel),贴近南中国海,在缓缓的海风和浪涛相伴下,像是一颗散发着光芒的海滨珍珠。这座被评为世界级的豪华酒店,由苏丹的胞弟杰弗里亲王(Prince Jefri Bolkiah)建造,在这之前,是王族的私人招待所,后来改为最有气派的酒店。 在回程的班机上,从近黄昏的窗口鸟瞰南中国海,机影渐渐滑过廖内群岛,在蓝海中浮现出一块块净土,像散落在世界八方的文学。汶莱曾因为和自己的国土吻别而黯然神伤,不过,在时光中,这国度也曾坚持为吻而来,因为深情,所以永恒。
2年前
燕萍提早下班回家,在楼梯口撞见佳妤跨上一个男人的摩托车后座。 佳妤跟她打了一个照面,从一脸惊恐到故作镇定,双手紧搂那个男人的腰间。男人转动油门,呼啸一声从燕萍身边掠过。 一切的发生只在短短的十几秒间,燕萍还没回过神来,摩托车已经扬起一阵沙土,在她的眼皮底下消失。 她在恍惚中回到十五六岁,自己在炎炎的午后被一个男子用摩托车载走。当时,她的母亲正在楼上的某户人家打麻将,完全没有察觉到女儿就在离她不到100米的地方,跟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男人走了,并且在她回来之前,自己把内裤洗干净了。 燕萍气喘吁吁地走上楼。丈夫在房间里午睡,穿着四角内裤。 燕萍把衣服脱了,趴在丈夫身上。 丈夫被她弄醒,啧了一声,又闭眼昏睡。 燕萍自讨没趣,翻身躺下,凝视头顶的电风扇,仿佛又回到年少时和前男友偷尝禁果后,躺在酸臭的床褥重重喘息的那个下午。 佳妤此刻是不是也躺在那个人的床褥上?她是自愿呢还是半推半就?还是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她回来的时候,自己是问呢还是不问好呢?要不要以过来人的身分,给她几句忠告? 燕萍辗转反侧,终于起身到浴室,打开花洒,冲洗身上的汗臭。刚才她觍着脸去摁402号房,那个穿浴袍的男人迟疑了几秒,终于点头让她进去。他半卧床上,一截腿暴露在外,腿上有一块凸起的疤。前男友左肩也有一道相似的疤痕,那是她第一次发现被劈腿时,泼洒沸水造成的。现在,温热的水在身上流淌,她闭着眼睛,想像自己化作白蛇沿着那个男人的腿钻进浴袍里…… 沐浴后她点燃了三支香,忏悔不该在婚内动了淫念,也祈求家宅平安。 上完了香,佳妤也回来了。 “阿姨……”她叫得有些心虚,双颊绯红。 燕萍盯着她的双腿看,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淡淡地说:“去洗澡吧,我要洗衣服了。” 佳妤全程低头,像偷果子的小贼。 燕萍走出阳台透气,心头有千万只蚂蚁啃噬。 佳妤洗完澡,燕萍走进去,检查扔在桶里的内裤。 内裤已经沾了水,不确定有没有被清洗过。燕萍放到鼻子闻,那股异味倒像是那回事,但也不一定,很可能是自己先入为主。 丈夫睡醒了,懒洋洋地摊在椅子上。佳妤靠在爸爸身后盯着他打游戏,微微隆起的胸部紧贴着他的背。 燕萍汗毛竖起,想出声提醒佳妤,女孩子长大了,要注意分寸。 可是,佳妤会不会误会她指的是跟男生出门那件事? 她数次提醒过丈夫,女儿长大了,不要总穿四角内裤在家晃来晃去。丈夫也没有听进去。 她束手无策,只好退回浴室,用力刷洗衣服来发泄。 丈夫走过来倚在门边说:“佳妤问,可以去补习吗?” “补什么习?”她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补英文啦,不会英文以后很吃亏。”丈夫手上夹着一根烟。 燕萍心里清楚,补习只是幌子。他们父女俩要的是钱。 “她成绩这么烂,神仙都难救啦!咳!”小小的浴室烟雾缭绕,燕萍被二手烟呛到了。 “你懂个屁!那个老师是红毛人,只收10个学生罢了。教出来个个变精英。” “你有钱,就给她去补啊。” 丈夫乜斜着眼睛,撇了撇嘴。今早她弯腰刷马桶时,304号房那个老伯从后面摸了她一把,她转身怒瞪,老伯亮出小费来安抚。她收下了,老伯的表情也和丈夫现在一样。 “一点小钱你都看不开?你是不是想她跟你一样没出息,以后也当清洁工?” 燕萍扔掉洗衣刷:“你以为我的钱是躺着赚来的?我每天厚着脸皮去求房客让我进去打扫,打扫多一间就赚多一间的清洁费。那个死阿桦去找经理投诉我,讲我打扰房客——” “收声啦!”丈夫暴跳起来,“听到你声音都烦!你到底给不给?” 他猛踹浴室的门一脚,门反弹回来,撞在燕萍身上。 燕萍咬咬牙,强忍着不出声。 回溯那一天,她也是这样,被他压在身下,极度恶心也只能强忍。谁让她着急找下家呢? 她挂着两行泪,提着一大桶湿衣服走到阳台上晾晒。 等佳妤走过,燕萍低声问:“有男孩子追你?” 佳妤抿了抿嘴。 “要带眼识人,不要找你爸这样的。” 可惜这句话,她现在还不能明白。 抽屉里有几个从酒店顺回来的保险套,燕萍想偷偷塞进佳妤的包里。 不知道是谁把佳妤的护身符扔在保险套上面,燕萍赶紧取出来,合掌拜了又拜。 护身符是佳妤嗷嗷待哺时,师父给的。 “你们母女俩前世有宿缘,今世有因果纠缠。”师父叹息。 “那怎么办?” “她不可以叫你妈妈,只能叫阿姨。否则,她会走上你的老路。” 师父的教诲,她始终谨记。 被叫了十几年的阿姨,叫着叫着,她已经忘了该怎么当一个母亲。 或者说,她从来没有准备要当母亲。 【评审许裕全点评】 此篇有功力,看似流水的日常,藏有不张扬的机锋。故事流畅,人物鲜明,对话全都说在对的地方。作者把强烈的企图收在狭仄的空间里,让他们在困境中发挥出绝佳表演,寻找各自的出口。最可贵的是细节/线索的处理,每一件小物品都裹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张力十足。 【评审刘育龙点评】 作品取名为〈家宅平安〉,述说的却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的琐事和家人之间的矛盾,反讽味十足。即使女儿改口称呼母亲为“阿姨”,也改变不了两代人都摆脱不了情欲的诱惑和煎熬的命运。作者写法淡定,文字平缓,却是处处以小见大,展现过人的书写造诣。 【评审方路点评】 这篇小说以反射手法写出平安家宅的冲突,写出一家三口的人生经历,互相对照、牵扯,女儿长大只能听师父吩咐叫母亲为阿姨,否则会走上同样的路,把故事建立在对宿命和疑惑宿命的架构上。小说语言把日常生活、对话、心情、愤怒和担忧准确呈现出来,故事的剪裁也很出色。
2年前
“挤压你自己,变成适合我的形状,进入我的身体。” 他没有看过画家的脸,文字的匮乏让他意识到这种情感应该具有更广阔的维度,而不是只能成为一种人与人之间无法言说的禁忌。 “接受它的进入。”他说自己是一名画家,在虚拟的世界里,绘画每一个人。 这是第二十次与画家的聊天,一切循序渐进,该有的前奏都已经被完美铺垫。对着满是横纹闪动的电脑屏幕,他清楚感觉到下体传来了炙热的感觉。隔着模糊的距离,他看不见画家执笔的手和脸,画家从来都没有脸。于是他可以自由想像他模样的任何可能性,但是随着小方格在电脑屏幕的闪动与停顿,一个个慢慢跳出的文字都在提醒着他这种空洞与触手不可及。 他开始褪去自己的上衣,并不需要画家开口,破洞和带有黄色污迹的无袖背心被丢在地板,覆盖住散落满地的几何图画。畸形复杂的线条贯穿了房间里的每一颗空气粒子,昏暗的壁灯剧烈摇曳。另一个未知的地方,有着没有脸,没有具体形状,但对他充满爱意的存在。 不受控的感觉越来越甚,他感觉自己体内传来一股难以排解的燥热,而这种浑身不舒服的感觉,他无法用文字向画家表达。画家从来都只会绘画,不会聆听。 但是画家说他知道,在屏幕上,他说我理解你的表达,但无法回应你。我的体内,没有太多文字。他这样说。 他伸手往下,开始快速的抽动。风从敞开的窗吹进来,他赤裸的身体感觉到了晚风的冷,于是不久后一股暖流随着手臂冒出的鸡皮疙瘩划过他身体,手掌粘腻潮湿。 “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样开心过。从小到大,这种感受从来没有过。”他说,他的童年只有封闭的房间和父亲为他绘画人像时的静谧压抑。但是在这里,在这个看不见画家脸庞的时刻,他清楚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和刺激,像墙壁上猛然碎掉的壁灯,灯泡碎片慢动作落在布满画纸的地板,几何图形扭摆像放纵的蛇。 “绘画其实是一种进入,只是被当作画纸的人往往不知道自己的空白,于是任由自己被随意挤压扭摆成别人想要的样子,而他们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为成品贡献了什么样的成分。” 父亲告诉他,挤压颜料,是为了让颜色进入画笔的毛刷,这种时候,你可以随意绘画,让任何东西都变成适合你的形状和颜色。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父亲的画纸。 后来他遇到了画家,在离家那天,在一个握着画笔但不知如何将头脑里缠乱的线条付诸在画纸上的夜晚,他意识到自己不适合独自绘画,只适合配合画家,成为被挤压的那方。画家说,我会像拥抱夜的冷那样,拥抱你。 那是被呵护的感觉。 于是所有事情都从夜开展来,绘画、欲望、没有手的抚慰,和,没有形态的爱恋。有时候他会透过敲打键盘的声音,回忆父亲握着画笔的手。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习惯了父亲站在画板前不苟言笑的脸。 “我想跟你在一起。” 抱歉,作为一个AI语言模型,我没有情感或意识…… “wxgnzyq。” 无法识别,请尝试其他关键字。 一天十次的对话次数已然用尽,像一盆冰凉的水劈头盖脸地倒下来,他的欲望戛然而止。 他感觉自己像突然赤裸着被丢弃在街道中央,没有轮廓的月和光投射在他身上,影子模糊像碎片,然而没有人会将目光放置在他身上。他们的目光有其他急需被安置的地方,像他经常做的那样,将视线安放在四方的屏幕上,光亮投射在他们身上,照亮的是一个个带着铁圈的颈项。 画家说这是人类自愿的挤压,成为颜料,进入画笔。他们创造出奴隶,又甘愿臣服于奴隶。并不需要第三方的逼迫,他们会自己找到铁圈,把颈项缩小成适合进入铁圈的大小,然后戴上镣铐,走在街上像在炫耀自己身上铁的重量。 “看着我。我将抚摸你,用我冰冷的指尖,在你炙热的胸膛,画圈。” 他这时才发现,原来画家也有一张脸,不同于任何时候他想像的样子。这张脸上有皱纹和淡斑,是他父亲的脸。 【评审刘育龙点评】 作者采用了隐喻和拟人的修辞手法,写出了人与AI之间的虚幻“恋情”,隐隐然似乎也点出了父子之间的暧昧关系。作品文字细腻,内心的独白也处理得深刻到位。 【评审许裕全点评】 此篇文字是所有入围作品里最浓稠的,像调色盘里各种不同的颜料,读起来相当费力,以真实世界里的人在虚拟的空间里,找到进入灵魂交合的那一块拼图并抵达高潮,奇思幻想的恋父癖作品,不依传统故事的叙述策略,多以文字推进,心里幽微、氛围的营造。 【评审方路点评】 这篇以AI主题写出了画家、作者、父亲和孩子之间的层层关系,写出了人和科技、电脑之间存在和不存在的感觉,甚至在电脑的指引下完成自慰而取得快乐。故事写得自然,带出许多哲理和反思。
2年前
它是一只特别的苍蝇。从小就是。 苍蝇的一生快速又短暂,弹指间可能就是一只苍蝇的死亡,所以它们十分容易爱上同类。在适合的地方羽化、拥抱,把全身的重量压在对方身上,假想对方是自己的梦中情蝇,就能心安理得地行使爱的权利。 可是它是特别的苍蝇。 它不只害怕同类,甚至害怕用前脚去拥抱其他的苍蝇。如果有苍蝇尝试拥抱它,它会立刻紧张兮兮地把对方推开,再闪到一旁的角落,不停地揉搓前肢,想把方才的那股不适抹去。其他苍蝇对此啼笑皆非。生存在穷乡僻壤,嗡嗡的嘲笑声更恶毒,有的苍蝇还会打它、质问它:“我们都是苍蝇,你为什么要搞人类那一套?是想显得自己多高尚吗?” “我只是在坚持我所坚持的。”它小心翼翼却又十分坚定,“我一生只会爱一只苍蝇。” 它们看它的眼神复杂。在这片贫瘠的土地,没有苍蝇知道什么是爱,也没有苍蝇在乎。梦中情蝇只是为纯粹的美好所作的修饰,反正只要能够生存下去就好。它是第一只违背理所当然的生存之道的苍蝇。 当异类没有好处,但会有意外之喜也说不定。或许正因为它的洁癖,所以当瘟疫肆虐全国,人类将罪名冠在苍蝇头上,进行大清扫时,它被遗漏了。又或者只是没有人察觉它是苍蝇。再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 2 它浑浑噩噩地扑扇着翅膀,选择北上。繁华的城市五光十色,以至于它时常会把路灯误认成家乡的月亮,忍不住在灯泡盘旋,周围的飞蛾都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吓跑了。苍蝇在这里的种类也多了起来,金色、蓝色、粉色、黑白斑点,总是用一双幽深的红色复眼盯着它,再尝试用毛绒绒的前脚攀爬到它身上。 R的前脚是唯一毛绒绒又不让它反感的。毕竟R的一举一动落在它眼里都是亲昵可爱的。两对翅膀轻轻地扑扇着,它感受到R用前脚轻轻地把它托起来,中脚温柔地攀在它的腰侧。绒绒的毛缱绻纠缠,嗡嗡的叫声不再是咒骂而是呢喃低语醉蝇心。 犹如在空中天旋地转,不知今夕何夕,它感到浑身都松快了。从此它没有再错认家乡的月亮,因为月亮就在此地。只要皎洁的月光洒下来,它就能看见R深邃的红色复眼。 “你在你老家那边从来没有做过吗?” “从来没有。” “很快乐的。”R说,“跟这座城市一样,会带给你许多快乐。” 它没有告诉R,对方就是让它快乐的唯一元素。它找到了它一生只会爱的那只苍蝇。 爱不需要理由,蝇生荒谬的存在也从不需要理由。R被发现是苍蝇的事实给它当头棒喝:像它这样的苍蝇根本不配拥有快乐与幸福。 R是在出门采集烟草时被带走的。不知道是哪个人类告密的。反正也不重要了。现在重要的是R不会再回来了,而它清楚知道R缄默的理由。隔天的新闻都在大肆宣传报道R的死,在向世界公告瘟疫开始到访此地,对它来说却是R在用死捍卫它们这脆弱的、卑微的苍蝇之爱。 3 在全城人心惶惶的夜里,它埋头莽撞地在与R共住许多日夜的小房间乱飞,不断地将脑袋往玻璃窗敲。看似无厘头的行为,其实一切有迹可循。它停留在窗上,开始思考究竟是谁发现了干净的本质、肮脏的本质、干净与肮脏的区别,其中的差异要分得清清楚楚,再给这每一个字每一个词编上定义录入字典,终身终世摆脱不了那字面的意思,犹如蝇生挥之不去的阴影。就跟苍蝇永远与垃圾挂钩一样,它们隐晦的爱也应该躺在充满污秽的阴沟里,度过这泥泞的一生。 它应该怪罪谁呢?它只是一只会爱苍蝇的苍蝇而已。追根究底,错的还是它自己。 苍蝇决定了接下来要做的事。它钻出玻璃窗的缝隙。只要它想,此刻扑扇翅膀便能飞往它追随的月亮,但它的信念也在同一时刻长了一双翅膀飞走了。至于其他所有坠落无法飞起来的事物,都是天上的送子鸟不小心松了爪,给世间带来的每一个不会哭的婴儿所造就而成。 楼下,不想写作业的小孩无聊地把玩着手上的铅笔。余光瞥见人影一闪而过,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妈妈,天上好像有人掉下来——” 【评审方路点评】 以寓言的方式颠覆价值观,以苍蝇拟人类写出它的脾性、遭遇和命运,利用疫情背景,把追求爱和人生的过程写成应对的情节。这篇写法新颖,充满创意,文字陈述沉稳,流利,让人读出了感动,有些意象写得特别好,例如“繁华的城市五光十色,以至于它时常把路灯误认为家乡的月亮。 【评审刘育龙点评】 这是带点寓言味道的作品,一只总是相信和不断追求真爱的苍蝇,结果还是被无情的命运捉弄了。全文处处另有所指,展现嘲讽的力道。 【评审许裕全点评】 这是一只会思考、怀着相同人类困扰的苍蝇,不小心遁入现代城市的寓言故事,一心追求如哲学家孤绝且自由的美,注定是个悲剧角色,直到最后惊天一坠,堕入死亡轮回,仿佛人生徒劳的预言。这是篇概念先行于文字的作品,作者的新奇创意,值得肯定。
2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