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孤鸟/上剧场遭遇“排练场”——论《娘惹艾美丽》的两种“冲突”



新加坡剧作家官星波创作的《娘惹艾美丽》是东南亚戏剧史上一部独具魅力的独角戏杰作。该剧通过娘惹女性艾美丽一生的独白与回忆,展现她从1929年14岁嫁入豪门“翡翠山庄”开始,直至晚年卖掉祖屋、与记忆和解的心路历程。
ADVERTISEMENT
该剧最突出的艺术成就,在于其对戏剧冲突的独特处理。首先,它将人际冲突转化为“与无形对手的对话”。舞台上只有艾美丽一个实体角色,丈夫裕强、儿子理查、妯娌苏西等人物皆以“缺席的在场”方式存在。比如她与儿子理查在英国骑术学校的激烈争吵,剧本通过艾美丽大段的激烈台词,构建出一个清晰的冲突情境。观众虽看不见理查,却能通过艾美丽的言语、情绪和姿态,完全感知到另一个角色的存在与反抗。这种方式不仅艺术化地解决了独角戏的叙事难题,更深刻地隐喻了她在家庭关系中强大的控制欲及其带来的孤立感。电话戏也成为外化冲突的重要媒介,她通过电话与不同人物交流,语气从亲切到强势不断变换,展现出角色在不同关系网络中的复杂面貌。
其次,冲突的本质被提升至个体与结构性力量之间的对抗。艾美丽真正的对手并非某个具体人物,而是其身处的新加坡娘惹社会中的父权家族制度与传统礼教。她的一生都在与这套无形的规则博弈:她通过精明的策略(如讨好家婆、操持宴席、争夺遗产)在体系内争取地位和安全感,甚至成为规则的维护者(如强迫弟媳行跪拜礼)。然而,她的每一次“胜利”都使得她更深地被体系束缚,并最终异化为制度的共谋,导致与丈夫决裂、儿子自杀的悲剧。这种结构性冲突无法通过击败某个具体对手来化解,其悲剧性正源于此——她发现自己一生奋斗的战场,本身就是囚禁她的牢笼。
内在崩塌与重生
最终,所有外部冲突都内化为自我认知的撕裂与和解。剧中最高潮的冲突并非发生在她与他人之间,而是发生在她与自己之间。儿子死后,她克制地陈述“警方相信是自杀”,其平静之下是巨大的内心崩塌。剧终前她质问“为什么你们都恨我?我没有做错什么!”更是将这种内在冲突推至顶点——她一生信奉的行为逻辑与残酷结局之间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而最终的解决方式并非胜利,而是接受与放下:她卖掉象征传统的翡翠山庄,在幻觉中与儿子理查共舞。这种依托道具与动作的象征性表达,是舞台艺术独有的冲突诗化手法。

由此可见,《娘惹艾美丽》通过独角戏的形式,将外部冲突转化为更具心理深度的内在戏剧,不仅重构了戏剧冲突的呈现方式,更深刻地揭示了在特定文化结构下,女性个体的挣扎、妥协与超越,使该剧成为一部充满创新与哲思的舞台力作。
然而,7月5日我在白沙罗表演艺术中心看的,由甄山水导演、蔡宝珠主演的《娘惹艾美丽》版本,却带来了另一种“冲突”——艺术表达与演出质量之间的严重脱节,这一冲突发生在剧作之外,却直接影响观众的接受体验。
该版本自1990年首演以来已演出超过二百场,却令人遗憾地呈现为一场“排练场戏剧”:没有专业的灯光设计,仅以普通照明灯照亮全场;没有音效配合,连最基本的电话铃声也省略;布景简陋至极,塑料椅、小茶几取代了娘惹家族应有的富丽氛围;服装和化妆也几乎缺席,演员穿着简单的娘惹日常服装完成演出。更令人不解的是,现场甚至没有基本的观众管理,演出开始后仍有大批迟到观众随意入场,嘈杂的脚步声与演员台词相互干扰,严重破坏了开场气氛。

“排练场戏剧”作为一种实验形式,若在适当的语境和提前说明的情况下,本无可厚非。但问题在于,制作方未在任何宣传材料中说明这一形式,观众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面对一场几乎毫无视觉与听觉支持的演出,实则构成对消费者的一种隐瞒。这种不告知,使得观众的观剧期待与实际体验之间产生了巨大的落差。
缺乏美学自觉
更值得商榷的是,导演在演出后声称“剔除外在的东西,让观众看演员的真功夫”,试图将这种极简处理包装为“贫穷戏剧”的美学追求。然而,格洛托夫斯基提出的“贫穷戏剧”理念,其核心在于有意地、系统地去除冗余元素,突出演员表演和观演关系,每一处简化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艺术选择。而本剧版本却明显缺乏这种美学自觉与导演构思,更多的像是因成本或人力不足的“省略”。甚至一般在排练室也不会省略的音效配合都被省掉,很难说这是出于艺术考量还是为了节省一个工作人员的成本。
此外,该制作已演出多年,重演的目的显然并非艺术探索或形式实验,而是依赖剧作盛名实现商业收益最大化。此举虽在商业上可行,却辜负了观众对经典作品的期待,也削弱了剧场艺术应有的诚意与创造力。这种艺术创作与商业操作之间的冲突,在当下的戏剧生态中颇具代表。

真正优秀的“贫穷戏剧”或“简约制作”,应当是通过去除非本质元素,更深刻地揭示作品内核。然而这个版本的《娘惹艾美丽》却因缺乏真正的艺术理念和导演构思,最终只能让观众看到“贫穷”而非“戏剧”。它不仅没有增强剧作的表现力,反而削弱了文本原有的深度和感染力。
总地来说,本剧剧本中的冲突处理是巧妙而深刻的,但某些演出版本却因艺术表达的欠缺和商业动机的过度,在剧外构成了另一种令人失望的冲突。它提醒我们,经典的重演不仅需要演员的功力,更需要对艺术与观众的基本尊重。只有在艺术真诚的前提下,剧场才能实现其真正的价值——不仅展现世界与人性的复杂,也展现艺术本身的真善美。
更多文章: 一场跨代女性的爱与成长 ——舞台剧《妈々的超能力》 吴伟才/大不列颠的东方情怀 在夹缝中延续文化与社区精神──梁伟彬个展《留空》(Making Room)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