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文学发生的场所

我曾对于书房有一种执念，认为所有的阅读、写作、一切与文字相关的东西和想法都应该——只应该在书房里发生。这可能和小的时候父亲的教导有关。做作业要到书房去。看书要到书房去。因这种有意的为不同空间所作的功能性区分，书房在当时的我看来是无比神圣的。所有伴其而生的思考都需要一个“正当”的场所将它们一一铺展开来。也因此总是忍耐。每当有什么突发奇想，我会想尽办法按捺住欲望，只留下一些关键字作为“潘多拉魔盒”的钥匙，待回到书房才将它们释放或延展开来。渐渐地，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浸泡在一种错误的认知里，认为文学是在围绕着众多书籍的场所里发生的，比如书店、书展、图书馆、阅读室。

后来当我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发现文学本身并不仅仅发生在书房里，甚至可以说它近乎只发生在书房以外。欧洲的地铁、咖啡馆、公园的长椅、巴士站、候机室，所有等待的场所，总是可以看见书籍的身影。有的时候它被人捧着，有的时候它被压在什么下面，有的时候它只是静静地躺在一张某个人短暂停留过的、仍有余温的椅子上，等待被人翻起，或再度寻获。这里的书是流动的，不是安静地摆在架子上。它是鲜活的，被赋予生命的。而作家可能出没的场合很大概率也并非静态的场所。从一些作家的自传、随笔，或散文里，我得到的一个结论是：他们喜欢观察。像是菜市场，餐厅，广场等可以近距离观察人的地方更符合这类需求。我读过外卖员写下的诗，那些字绝不是长期待在书房里的人可以酝酿出来的。文字的体验需要在身体配合之下才能完整地展现它自己，尤其痛苦、挣扎、崎岖的。没有被感官消化过的字只是空壳。我离开书房以后，反而真正地回到了文字的怀抱中。我想起张悬那首歌〈我不和你谈论〉，由吴晟填词，里面有一段歌词是：

“我不和你谈论诗艺
不和你谈论纠缠不清的隐喻
请离开书房
我不和你谈论人生
不和你谈论深奥玄妙的思潮
请离开书房

我带你去广袤的田野
去看看遍处的幼苗
如何沉默地奋力生长
我带你去广袤的田野
去触摸清凉的河水
如何沉默地灌溉田地”

有的时候字会在我找到之前抵达，有的字即使耗费一整个下午等待，依然会错过。寻找与等待变成我的日常。我想尽办法接触可以触发它们的媒介，但和人生中所有的事情一样，努力并不一定会令自身期盼的结果发生。有一阵子因为写作而感到疲惫。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份疲惫究竟是在寻找和等待的过程中被累积的，抑或是因最终发现自己并无才能而产生的。这是否是一种写作人共通的感受呢？若不是，那这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罗兰‧巴特大概不会有这种困扰吧。我的字无法抵达的地方。大学的时候，作曲老师说，音符是有形状的。作曲家看得见这些音符的形状，排列的方式，高低起伏，近或远，然后用其他人能看懂的方式把它们记录下来，变成人人能演奏的曲。但是首先，你要先能“看见”。诗人也是这样吗？通过感官所感受的，只能被感受的东西，是无法传授的。在我看来，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和所有艺术形式一样，在某个领域及其出色的人都是“看见”了常人未能看见，却无所不在地侵蚀着生活的事物。我至今仍在练习，练习“看”。日子久了，日复一日，曾经乏味的日常如今似乎也没有以为的那样一成不变，而是处处充满着小小的、彩蛋一般，略看微不足道，细瞧时却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刻迸发出来的惊喜。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