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诒旺和郑泽榆两位诗人出版了新诗集,在吉隆坡海外华文书市办推介,我有幸忝当主持人。相信许多人不知道,书展除了主舞台之外,一楼还有一个小厅,专供小型推介活动使用。这小场地不设标示,楼梯口隐藏在某道墙后,像坊间流行一时的隐藏式咖啡馆,不知情者还真不得其门而入。我算是知情者,看到那道孤寂的楼梯,仍不免迟疑数秒。拾级而上,曲径通幽,越走越静。隔绝了主场热腾腾的买气,书还卖得动吗?我满脑子市侩算计,幸好很快见着两位诗人了,才提醒我:今天,我们聊的是,诗。这雅致小厅,确实比喧闹的主舞台更合适。
尤其,眼前两位,又是纯粹至极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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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粹”。在推介礼上,我是这么形容他们的。我认识诒旺较久,熟悉他的经历与作品。我所认识的众多诗人,大都斜杠再斜杠,身兼出版人、小说家、创业家、网红等等诸般角色。他们若失去了诗人身分,还有一项甚至多项后备。诒旺当然也是教师、文学博士,但他的“诗人”身分是优先的,不仅是别人对他的第一印象,也是他对自己的定义。
然而,身分终究只是标签。诗人的本质在于,他以“诗”来觉知、探索、思考、回应这世界。推介礼上,诒旺评论泽榆诗集《龟心》的这段话,很能说明个中精神:“泽榆在长达数年的书写中有着一个专注和持续的意识(或潜意识,如龟,潜伏有时舒展有时,时而在庄子那情感和自然法则的沼泽地带举步维艰曳尾于涂中,时而发出被城市文明的经济殿堂对龟壳神器的敲叩打击而发出的回响),让整部诗集的结构不只是时间或题材的理性编辑,更不是零散的写作产品的装订,而是一整个(阶段性)生命意趣之诞生,痛幷快乐着,悟且迷惑着,成形幷演化着。”
我深为这段话着迷。它不只说明了郑泽榆作为一个诗人,如何用诗来建构、演化自己的人生,也反映了诒旺自身如何以诗的触角诠释万物。追随着“龟”的意象,他为泽榆的作品溯源、点题、发掘新意。这跟他写诗的思路如出一辙。我读他的诗,常见他寄情于某个意象,然后那意象仿如活了过来,牵引出层层新意,把读者和诗人自身带到未知之境。
诒旺的诗集以《夜曲》为名。这首诗的首两段是这样的:
夜
你若是骷髅
又何以如泥
收容种子
吸纳眼泪
长出记忆血肉
使我复活
从夜、骷髅、泥之中,生长出种子、眼泪、血肉。意象呼唤意象,相互鼓荡渲染,于常情中衍生歧义,层次丰富,诗意饱满。我相信,这种意象的连环生成不经预设,而是写作中自然发生。恰若,最好的画家和雕塑家总会随顺手中材料的脾性,创作者如何对待创作媒介,决定了境界的高下。
我怕 怕亏本 惊蚀底
与他们相比,我虽也写一些诗,却总是字斟句酌,执意让文字符合“我”的意志。文字是为我服务的,我像一个控制狂那样捏塑它们。一层无以名状的心理障碍,让我拒绝对诗神缴械臣服。
也许是恐惧。我害怕,若我把一切奉献予诗,会换不回我所既有。换言之,怕亏本,惊蚀底。诗的道路上,我边走边留后路(不止一条),随时准备全身而退。有的人临渊思退,有的人临渊一跃,飞了起来。
还有的人,莫说临渊,连在楼梯口都要瞻前顾后一番。想到这,不禁哑然失笑,但愿两位诗人朋友,未曾察觉我的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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